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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风疠(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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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

——

“你阿女杜招弟在等你,对了,这儿还有你阿爷的家书。”

康朱皮长吁一口气,笑得很开心,从怀中取出杜老兵的家信,扬在手里,给杜胙看。

杜胙又惊又喜,他拼命上下左右摇晃脑袋,确信自己不在梦中后,对着康朱皮大喊:

“敢问郎君是谁!我家人还好么?”

那些百姓见康朱皮既不抢也不烧,又围拢上来看热闹,男觋见本地人渐渐聚集,也高喊道:

“胡儿,你到底是谁。”

“我乃并州上党武乡康朱皮,手杀那陷二郡乱并州的巨寇郝散之人,便是我!”

康朱皮没打算现在就回答杜胙后一个已有悲剧答案的问题,只能环顾四周,大呼自名及功绩。老百姓们自是不太懂,但看康朱皮信心满满的样子,手下气势又旺,便认为是什么没见过的大人物,又稍稍退开了些脚步,派几个健壮跑得快的小伙子去找豪强搬救兵。

跳下马的康朱皮决定亲自去解绳子,他估计亲卫队也不敢碰相貌可怖的麻风病人和虏疮病人,毕竟亲兵们现在满脸的不解和迷惑,个个看麻风病患如同看妖魔鬼怪,前排竟然朝后挤,只是靠康朱皮的积威才勉强排列成队形。

没等康朱皮走出二步,米薇就跟着跳下来,死死拽住他胳膊往后拖,撕心裂肺地叫着:

“阿弟,不行!象皮病人身上有毒,你绝不能过去,不然会得病!”

连杜胙都一个劲摇头,又朝身旁的麻风病人努嘴,让康朱皮千万别过来:

“他得了麻疯,大疠,癣里有恶虫,凡人一碰就生疮坏眉,到时候腐烂五脏,痛不欲生。康郎你是好人,千万别过来,赶紧把你的人带的越远越好!听我的,我是医户!”

“松开。”康朱皮猛地挣脱米薇,但米射勿又窜出来帮他姊一起拽住康朱皮,康朱皮无奈,只能冲着众人大吼:“放屁!麻疯哪有如此厉害,还一碰就得病。那孔子见完冉伯牛,为何不得麻疯?”

见旁人依然迷惑不解,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康朱皮只得先让李阳、康矛两个人速去请李起之带官军来控制局面,自己停在原地,又开始给大家讲故事。

“儿郎们,二三子,你们可曾记得过孔子?可曾听过孔子?”

康朱皮一边喊,一边不停朝李始之挤眉弄眼。

“听过!是先世的大贤!”李始之无奈地配合,王钧也跟着附和。

“很好!孔子是大贤,他说的他写的被记载在一本叫做《论语》的书里,书里有这么一个故事。”康朱皮点点头,开始讲“伯牛之疾”的典故。

冉伯牛,以德行高洁著称的孔子门徒,但不幸得了麻风病,孔子去看望他,感叹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这种恶疾,难道是命运作祟么?当然康朱皮讲的重点不是孔子的感伤,而是孔夫子的做法——“自牖执其手”,即孔子不顾感染麻风的风险,把从窗户里伸手进去握冉伯牛的手,结果却安然无恙。

准确来说,就康朱皮前生来看,麻风病单看传染力与破坏力,就不应该让人们谈疠色变,乃至于对人类历史产生如此恶劣和深远的影响——冲击人类历史的疾病,天花、霍乱、鼠疫、伤寒,哪个不是传染力惊人?哪个不是致死率奇高?只有麻风,威力与名气完全不成正比:二十个人里有十九个对其有免疫力,除非人体免疫力低,与患者亲密接触而且皮肤有溃破才有几率感染;病原体又娇贵,只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太阳光暴晒、稍微热一点的水甚至单纯的干燥环境都能杀死麻风杆菌。

可以说,除了折磨可怜的患者,把他们变得又丑又生活不便,但又不至于速死,得痛苦极长一段时间这几点恶心之处外,麻风病就没有其他拿的出手的本领了。

但麻风坏就坏在把人变丑上,丑人天生容易被人排斥,何况是得了病的丑人。

电影《天国王朝》里戴着面具的麻风王鲍德温四世,还有女主角杀死得了麻风病的孩子都给康朱皮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告诉他大部分古人压根不能也无从理解是细菌在作祟,就和现在围观的人们一样,只会把麻风病当天谴病,涉及神神鬼鬼与命运,将外貌与常人完全不同的病患看做是可怕的异类。因此不是把患者隔离,或者赶进深山老林那种阴暗潮湿,适合麻风杆菌滋生的环境,就是要将病患“定杀”——康朱皮真想不到睡虎地秦简的词现在还能用。

定杀五花八门,烧死、淹死、打死,某些人类学著作里还记载了将麻风病人缝进牛皮口袋里活活憋死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处理办法,但无论什么样的“定杀”,巫师、萨满或者任何被人们视作有神秘力量的群体的参与都是必不可少的,连以实用著称的秦律,处理麻风病人时都有浓厚的神秘学色彩。

定杀,本质就是以超自然式仪式来“阻断”麻风病背后那股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鬼神力量的“扩散”。

但麻风自然不会因错误的处理方法而停止传播,不断增加的病人又滋生了新的恐惧、谣言与更恶毒的应对措施,酿成了恶性循环。正常社会对麻风病人的歧视与敌意不断高涨,实际上造成的负面后果比疾病本身有过之而无不及。

诺,对那跪在那里,毫无动静,既不反抗也不回骂,已经听天由命的麻风病患,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康朱皮的亲兵,眼中都是挥之不去的蔑视与仇恨,这一切只源于他们心中的不解和眼中看到的异相。

康朱皮只有一遍又一遍强调孔子的事迹,至少先打消亲兵队心头的疑虑。他们大多听过康朱皮讲孔子,但不知道孔子居然握过麻风病人的手,一时间受到了知识上的冲击,出于对康朱皮的信任,他们态度才稍微缓和了些。

结果康朱皮刚讲完故事,更多的乡民就赶来了。乡民听说有外来人不让他们定杀麻风病人,担心风疠扩散,一呼百应,更兼雁门边郡,多质朴武勇之民,无论贫富,各家往往自备马匹刀弓,一会工夫就跑来上百骑,将康朱皮等人围在中间,几乎激起冲突。

幸亏李起之也带一队边军前来,将两拨人分开,只是杜胙和那位麻风病人仍跪在河边,无人敢管,也无人敢靠拢。李起之还不清楚事情缘由,便拉着康朱皮一拨人询问;汪陶人也聚拢在几个豪强、县吏、儒生旁边,七嘴八舌的讨论对策。

“你管风疠病人作什么?杀了就杀了呗,活着还难受。”李起之听完后,一蹦三尺高,又指着李始之骂:

“阿弟啊阿弟,你疯了?带康郎君来趟这浑水,赶紧带人回去,不然我拿鞭子抽你。”

“阿兄,不干你弟事,是我一个人要做的。那可不仅是两条人命,其中还有我恩人之子,我绝不能看着他俩死。”康朱皮赶紧替无辜的李始之解释。

那边汪陶乡民里跑出一骑,骑手面白无须,方脸挺眉,看起来虽身形健壮,但更多是文质气,与旁人显得格格不入,但也背角弓挎长刀。他向康朱皮通报姓名,说自己姓黄名叁字伯宿,负责主持杀风疠病那男巫便是他家所雇。

随即黄参一拱手说道:“敢问上党康郎君,为何要干涉我县定杀风疠病的事?风疠病是天谴之兆,我等将其定杀,上合天意,下应国法,康郎君外乡人来此行贩,何必参合?”

“国法?黄郎君,他俩违了哪条国法,是何律令?若说不出个缘由来,我还要向官署告尔等滥杀无辜,那才是真的上违天意,下悖国法!”

康朱皮瞪着两个大眼珠,气势咄咄逼人,不待黄参回话,接着便喊前贼曹掾方光的字:

“方图崇,敢问大晋的王法里怎么规定风疠病的?”

“风疠者移迁疠所,若有罪,定杀。”

方光的回答不出所料。康朱皮在与县吏的交流中发现,晋律有很多具体细节规定仍然沿用秦法汉律那一套,他虽然一时准备不足,没来得及仔细了解晋律中如何处理麻风病人,但总能兜个底。睡虎地秦简中就规定麻风病人有罪处死,无罪交迁疠所隔离,大晋再改也变不到哪里去。

“大家听好了,风疠,也就是麻疯,谁得了这个病,是有罪的才被定杀,无罪之人移交迁疠所,他二者犯了何罪?谁审的,谁判的,我怎么刚才定杀时看不到半个县吏?莫不是你们私用王法,再者,”康朱皮一指杜胙:

“那医工得的是虏疮而不是风疠,且已痊愈,终身不会再得。你们连给人治病医工都要杀,这不是滥杀无辜是什么!你们私用国法,滥杀无辜,该当何罪!”

被康朱皮一连抛过来两顶叫“私用国法”和“滥杀无辜”大帽子,黄参都被砸懵了,官军又在旁边杵着看热闹,纵使地头蛇也只能骂战而不能动刀兵。

连麻风病患听完康朱皮的言辞,也终于激起了求生欲,声泪俱下地叫嚷起来:

“我只是来钓鱼,想煮点汤喝!这也是罪么?你们凭什么就拿棍子抽我,还要杀我?你们还打杜医生,他是好人,给我们不要钱看病,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虽然被问的一时哑火,但传统认知毕竟根深蒂固,黄参还要强辩,而且每次强辩都有不少簇拥者:

“风疠,天谴也,无可救药,无药可医,沾上就得,必须要把病患火烧水淹了才能除灭瘟毒,保生人平安,你说那医工得的只是虏疮,何以证之?我看虏疮病和风疠病相似,得病坏五官,或许就是一种病也犹未可知,还是定杀了好。”

康朱皮看着杜胙还跪在那里,二百号人在这扯皮,却无一人去帮忙看顾一二,心中积郁上涌,愈发不耐烦,戟指黄参破口大骂道:

“啐,你是想说孔子门徒中最有德行之人得麻疯是遭了天谴?你居然认为天要罚有德之人,真是斯人而有斯污心也!我再问你,孔子为何不定杀冉伯牛,孔子为何不沾上就得麻疯病?是《

论语》说谎还是你黄参说谎?”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孔子正气贯天地,自然不会得麻疯!可是我们这些凡人就断不能抵挡麻风病,你这也不懂么?”黄参急得面红耳赤,但兀自在坚持己见,县民也附和其说。

康朱皮摇头,振臂质问道:

“汪陶县的二三子,有谁觉得,我康朱皮是和孔子一样正气贯于天地,邪气不可入内的大贤?有没有人这么觉得?如果不如孔子,我比冉伯牛如何?如果能比的上,那今日便听我的,如果没有......”

寂静片刻,当然没有人会持这种观点,黄参大笑起来,身后还人叫道,说康朱皮得了失心疯:“一个胡儿也敢自比中原大儒大贤?”。

康朱皮闭上眼睛,深吸气,吞唾沫,已然下定决心,便一手握拳,另一手直指着黄参:

“既然黄郎君也不认同我的设想。孔子正气强而不得病,冉伯牛却染上麻疯,我二者皆不如,看来我若碰一碰麻风病人,便会得病。那你敢不敢与我对赌,请汪陶县豪杰与官军作证。若我输了,我不仅不干涉你们杀风疠,还甘愿陪他俩一起死!若我赢了,你们就得答应我的几条要求,怎么样,你们有没有胆量和我赌!”

众人哗然,米薇与支禄齐叫使不得,黄参也吃了一惊,赶忙问道:

“赌什么?如何赌?”

康朱皮瞪着眼睛,凝视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讲道:

“我当众握风疠病人的手,抱其病体,饮其皮屑汤,看我会不会染病!”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炸锅般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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癞病方初觉皮肤不仁,或yinyin苦痒,如虫行,或眼前见物如垂丝......蛮夷酒......大蝮蛇一枚,切勿令伤,以酒渍之——葛洪:《肘后备疾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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