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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外(二)(1 / 1)

“白玉京……”小椿用树叶缓慢地挠了两下脸颊,“他是个凡人。”

嬴舟略感意外:“人族?”

“嗯,不过是很厉害的人族!”她嗓音飞扬且欢快,夸起人来不遗余力,“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懂很多东西。”

“你怎么和他认识的?”少年不由坐直了背脊,“不是说山里没进过外人吗?”

“对,所以他是唯一的一个。”

嬴舟发现,小椿说到他的时候,话语间带着别样的色彩。

“那是……在我还未修成人形之前,有一年他来到白於山。也不知是迷路还是游玩,在林子里转悠许久。山中的树精就我一只,见他孤身在外,又是个柔弱书生,便好心地用树枝和石头在地上给指他出路。”

“真奇怪,他一介凡夫,居然能瞧出我的本体。”

他沉吟思索,“此人是术士?”

“不知道呀。”小椿摇头,“在那以后我们就攀谈起来了,半年里他时时上山给我浇水除虫,带我学字认词,还会讲些山外的见闻故事。”

“白玉京是我遇到过的,学识最渊博的人,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妖,知道人,知道仙魔神佛。”

这半年的时光是她千年岁月中为数不多的快乐,至今铭记于心。

他讲述得越多姿多彩,小椿就越向往着山外人间。

“可是……”嬴舟瞥着她,欲言又止,“凡人的寿数终究不过百载春秋。”

而她未成年之际,恐怕不知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事了。

沧海桑田,这人便是投胎转世都该有七八回之多,如今更不晓得在何方何地,是何种模样。

“唉,那有什么办法。”她貌似无所谓地摊开手,“他也没待多长时间,很快就下了山。虽然之后也来瞧过我几次,但是人族嘛,需要经营自己的家业,有自己的展望,哪能总和我们妖精玩在一处。”

嬴舟赞同地默然颔首。

想来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见解来源,都是归功于此人吧。

几百年前的事了,也难为她还记得这般清楚。

精怪们不讲究早睡早起,子夜时分,市集上依旧有讨价还价的声音。

赶了一天的山路,用过饭食,嬴舟便上床蜷身而眠。

作为犬类,他入睡的速度向来很快,只片晌,薄被已是均匀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小椿的花盆儿被摆在窗前。

虽说草木皆喜日照阳光,但晒晒月华清辉对枝干的生长也极有好处。

她撑着木盆的边缘,依然神采奕奕地挺着背脊,听屋檐外纷繁不休的言语声情绪高涨,而后又渐次低落下去。

打烊的小贩们慢腾腾地收拾摊子,桌椅碗盏不时发出叮当窸窣的微响。

白於山下的夜,其实也不比山中热闹多少。

但就是有说不清的人情味。

她静静捕捉着空气里那些细碎的声音,微小到梢头的风和座椅在地面拖拉的响动。

听得满足不已。

就在此时,床榻上的少年翻了个方向,小椿脑袋稍一偏转,就瞧见那张脸正巧面朝着自己。

他的位置恰到好处地沐浴在漏窗而洒的一段月光间,万千银粉凝聚成方正的一小块,空气中能清楚地看到浮动的微尘。

那五官眉眼干净又新明,如雨后青山般澄澈。

大概是犬类习性的驱使,即便化作人形,他睡梦里的姿势也还是勾着腰蜷成一团,修长的四肢袒露在外,好似这么大一张薄毯也遮不住他的长手长脚。

小椿悄悄侧身过来,扬起两片叶子,隔空替他将被角拉上去,轻柔地搭在肩头。

怕不够严实,还特地拍了两拍。

少年犹自睡得很沉。

她见状,方放心地打了个呵欠,垂首休息去了。

嬴舟入眠快,醒得也很快,出于食肉猛兽的本能,半点风吹草动都会将他瞬间惊醒。

小集子里不知何处住了只山鸡,大早上天刚蒙蒙亮便开始吊嗓子,唱得中气十足,铿锵绵长。

他耳朵一抬,眼睛就随之睁开。

半卷帘的窗外隐约可见得一点天光。

而秋季的天本就亮得不算早,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才至黎明。

什么啊,还不到卯时。

嬴舟惫懒地用薄毯盖住头,打算再眯一会儿。

……

等等——耳朵?

他微睁的双目陡然瞪大,几乎是翻身而起,惊慌失措地用手往脑袋上摸去——

软塌塌的,还带毛。

是他的耳朵。

嬴舟紧接着又扭头看向身后,那里果然悬着一条灰白的尾巴。

他先是紧张地瞥了一眼窗沿的小椿,好在对方似乎犹在安睡,耷拉着叶片并无动静。

没发现就好。

嬴舟不禁垮下肩膀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睡热的脖颈。

大约是前几日妖力消耗得太厉害,夜里甫一放松,冷不防就没守住人形。

他有意识地重新收回犬耳与尾巴,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确定再无疏漏,才扬起脖颈,抖落一夜混沌的气息,掀开被子走下床。

那株幼苗还安安静静地待在暗淡的天色间,她不聒噪的时候,瞧上去真就和一般的树苗没什么两样……却也不全是。

小椿的叶子色泽更鲜亮些。

不知为何,就是叫人看了,会无端联想到山花烂漫,晨曦明媚的春天。

“小椿?”

嬴舟唤了一声。

奇怪地是,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行至床边,将花盆从向阳的位置挪到自己跟前,抬手一端:“小椿?”

话音堪堪落下,就见那根苗从中间骤然折弯,绵软无力地径直垂到了土里。

“?!”

嬴舟吓了好大一跳,险些没把盆拿稳,他手忙脚乱地托住,不知所措地凑近去。

“怎怎怎、怎么了?”

这是什么情况?

生病了?枯萎了?还是被人掐了?

树苗若是一夜枯败会怎样?附着在里头的精怪会死吗?

问题是为何一觉睡醒就变成如此……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花草到底应该怎么养啊!

他正急得团团转,只听盆儿里嘶哑地冒出一个颇为沧桑的嗓音,叫魂般幽怨地喊道:

“……嬴……舟……”

嬴舟:“……”

就见那根形容憔悴的苗艰难地支起脑袋,苟延残喘地开口:“你……睡……好了……?”

不好现在也精神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禁将木盆又往眼底靠了靠,“叶子为何萎成这样?”

“我好饿……”

小椿扶着一把老腰,艰难地伸出手,“给我喝点水……”

饿?

嬴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昨日自己倒是吃了饭菜,却把她给忘了,除了浇上半杯茶,也没问问她要吃什么。

可话说回来,一根苗能吃什么东西?

“好,那我马上去。”他将花盆搁在桌上,匆匆道,“一壶够吗?”

小椿竖起叶片,“先打一桶来。”

嬴舟:“……”

她补充:“要干净的山泉。”

于是他找店家借了只木桶,囫囵洗刷两次,跑去最近的溪边打了满满一大桶。

而后,按照她的吩咐,嬴舟把木盆放置于水面——底下有漏水孔。

紧接着,他就眼睁睁地看见盛得满满当当的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沉,盆中仿佛无形有一股极凶猛的吸力,仅片刻工夫,一桶水就消弭殆尽。

可木盆分明只半壁大小,土壤也才十来斤重量,是怎么吃下这许多水的?

偏生那土瞧着还挺干。

小椿兀自回味了一番,感觉不错,给他比了个拇指。

“再来一桶。”

坐在柜台前算账的店主是个黄鼬精,一双溜圆的小眼往前一抬,就见大堂内那头灰狼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拎着水桶。

也不晓得是在作甚么。

方寸大点的盆儿像个无底洞。

地面溅出的水渍却是越积越多,小椿气吞山河地灌了七八桶清水后,根茎与叶片都显而易见地青翠了不少,再度生机勃勃地挺立而起。

“嗝——”

她终于轻轻打了个水嗝,满足地揉了两下纤细的“小腹”,赧然道:

“我饱了。”

嬴舟:“……你也该饱了。”

他把水桶扔在一旁,由衷地感叹:“你们树精都这样能喝吗?可你不还只是棵幼苗?”

“不一样的呀。”小椿恢复了体力,说话自然也愈渐流利,“妖精,妖精,那都成精了,也不能随便与普通的草木相比。

“何况我虽借果实托生,本体却还是白於山里的巨木,要维持那么庞大的根茎,总得要多喝水吧。”

嬴舟头疼地摆弄着空木桶,“照你这样讲,岂不是每日都要饮下半个池子的水?”

也太麻烦了。

“不一定。”小椿捏住下巴琢磨,“可能就偶尔突然暴饮暴食一次,你看我现在就觉得好多了!”

他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心道,你最好是。

不死去活来的白栎树苗简直像是另一类草木,生龙活虎地在木盆里喋喋不休,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一日昼夜十二个时辰,她几乎有六个时辰都在叨叨。

只短短同行了几日光景,嬴舟就已经开始在为自己最初做下的决定隐隐感到后悔。

因为这棵树……实在是太吵了。

有了上回拎水桶的经历,他隔三差五就得给她灌点山泉,免得哪日一夜起来骤然枯萎。

她喝水又讲究。

“嬴舟,嬴舟,我的土干了。”

“你不能只对着我的根浇呀,得均匀一点,对,像撒盐那样。”

“啊啊啊浇多了!”

喝完更讲究。

“饭后要晒晒太阳,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

“不能直接在日头底下,要一个又可以庇荫,又能感受到天光的……”

没过多久就叫他。

“啊啊啊嬴舟,有毛毛虫爬进来了!嬴舟,嬴舟!”

平日里也是有事没事就——

“嬴舟,你说‘包子’是怎么做成的?你会做包子吗?”

“嬴舟,炎山在哪儿啊,会走多久?”

“嬴舟,你看那个……”

“嬴舟……”

不过三天,不知为何,他恍惚已萌生出今夕是何夕的错觉,内心无端有些麻木,偶尔甚至觉得“嬴舟”这个名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这是哪里,他是谁,他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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