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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霜的院子里有一间小书房,是由耳房改造而成的,东西不多房间不大,却五脏俱全。杏遥把珠帘一撩,领着明见书进去。
“颜真卿的真迹?”垂眸一见桌上摊开的墨宝,他就忍不住浮起笑意,“我倒要瞧瞧,是个什么模样的。”
纸张泛黄,边角还带卷儿,笔锋收得是很稳,一撇一捺铁画银钩,若再像几分,只怕连他都要信了。
明见书翻了几页,掳着胡须呵呵大笑:“她打哪儿弄来的?”
杏遥忙笑着接话:“小姐跑了好几条街,在金梁桥附近的巷口里给您淘来的,宝贝得不得了。”
“这丫头有心了。”他抖了抖含笑着放了回去,“只可惜是个赝品,不过字儿还是不错,平日里多跟着老刘学一学,哪天也能识货了!”
当然是假的,颜真卿的真迹别说是寻不到,就是有,她们也没钱买啊。
杏遥不动声色地点头答应:“小姐今儿也出去了,听说东门大街住了个老瞎子,手里有本前朝的孤本,她打算去长长见识,若是能买下来,也好给老爷品鉴品鉴。”
明见书正颔首,外面就便有开门的动静,杏遥故作欢喜:“说曹操曹操就到,想必是小姐回来了!”
他眯眼笑道:“好,我倒要看看她又买了什么好东西。”
几个丫头出来推着明霜进屋,果然不出所料,她刚回府,明锦就面带愠色地登门兴师问罪。
她还是笑容满面地客气着:“姐姐,请喝茶。”
目下哪里有心思和她拐弯抹角,明锦颦着秀眉不悦道:“妹妹怎么就是不听劝?上回我的话说得不够明白么?”
明霜缩手回来,垂眸温顺道:“我只是在院子里呆太久,想出去透透气,有江侍卫跟着,我觉得应该不妨事……”
明见书才在廊下站定,就听见屋里有人沉声训诫:“有些事可不能由你想当然。听小丫头们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整整一天都在外头,哪里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绣花赏鱼逗雀儿,家里什么没有?没事多看看书,修身养性,这是才明家小姐该有的教养。”
“姐姐息怒。”明霜神色如常,把茶水又朝她跟前推了推。
越发看不惯她这幅打太极的样子,明锦喝了一口放在旁边:“我讲的这些,你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是姐姐说话难听,你自身几斤几两,心里要有数,天天往外跑,是不怕别人知道明家二小姐身上有疾吗?那鹦哥还知道扬长避短,该说的说不该做的不做……”
她觉得是自己前些时日的话说得太轻了,以至于明霜等势头一过,仍不把她放在眼里。
想了想,明锦又补充道:“到底还是缺了五年的管教,依我看,明日起你就开始抄《女诫》吧,我让秦嬷嬷过来,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她。”
明霜不经意瞥了一眼纱窗,淡声问她:“只是出门走走,也算丢了明家的脸吗?”
明锦想也没想就摇头叹气:“何止是丢了明家的脸?今后要是传了出去,若被好事者拿去做文章,怕是还会影响明英的仕途,这后果岂是你我担当得起的?”
她话音刚落,正门却被人“嚯”的一下推开,明见书脸色阴沉,扬声道:
“谁说她丢人了?!”
着实没料到他会在门外,明锦吃了一惊,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先给他请了安,急声解释:“方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爹爹不要怪罪,我只是觉得妹妹这身子不利爽,在外抛头露面终究不大好……”
“不好?有什么不好?”明见书抖着手一甩袖,“我明见书的闺女,行得正坐得端,活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就因为腿疾,莫非便见不得人了?”
“不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厉声打断:“她腿是怎么伤的,明家人都知道,伤不伤面子还由不得你说了算,霜儿尚且不以为意,你替她操什么心?”
“是是是。”明锦尴尬万分,只能点头,“是女儿多虑了。”
“至于明英,若他有能耐金榜题名,便是出生寒门也能官拜三品,要是没那个能耐,我就是扶他助他,日后在朝堂上没个作为,那才是丢我的脸呢!”
明英是明家的独子,今年才十六,一直在学堂内温习,准备明年下场,明家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本来那话也不过是说来唬明霜,偏偏叫他听到了,这才难堪呢。明锦搅着衣摆不住称是。
“霜儿既是爱出去走动,依我看这很好。”明见书转过头来夸赞她,“今后想出去只管出去就是。你是我明家的二小姐,就算瞎了瘸了残了,照样也能在京城东西大街上横着走,我倒要看看,谁敢嘴碎,胡说八道……江城!”
门外立时转进来一个人。
他拱手施礼:“明大人。”
明见书伸手一指:“往后你护着二小姐出门,有哪个不长眼的找茬找麻烦,先收拾一顿,再扔到开封府去!”
他低头应道:“是。”
抬眼间,恰好看见她坐在茶几边眸中含笑地望过来,眉梢眼角微微的上扬,目光狡黠得像只狐狸。
明见书都发话了,明锦自然识趣地不再碰这根钉子,三人坐在一起气氛僵硬地闲谈了一阵,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也都各自散了。
明霜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门边,目送他们俩走远,远到已经不能从肉眼中看见的时候,她转过头,立在她身边的杏遥,未晚,姚嬷嬷也转过头来,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噗嗤”一下,不知是谁先笑出声,然后就炸开了。
“成了成了成了,瞧大小姐方才那脸色,黑得像块炭似的……”
“难为她平时威风,被老爷那么一喝,真是大气都没出。”
“小姐掐时辰也掐得忒准了……”
一屋子的人笑得欢欢喜喜,像是在过大年。
明霜喝了口茶水压压惊,神清气爽地吸了口气,抚掌笑道:“遥遥,小晚,晚上叫厨房多备点硬菜,咱们庆祝庆祝。”
“好好好。”杏遥掩着嘴点头,“我这就去。”
傍晚,夜幕沉沉,屋子里灯火通明,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
明霜一肚子的气憋了好几天,今日发泄出来,连胃口都变好了。野狐肉、糍糕、西京笋、炒蛤蜊。初春养着的鲫鱼做了水晶脍,又细又嫩,透明可见,沾着作料她竟吃了一大碗饭。
消了食,等精神头好了一些,她就把自己关在房内,挑灯看账。
出门的大事解决完了,今后要搭理铺子也容易得多。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那间店整个一烂摊子有得她忙的。
金镶玉这两年因为没有东家搭理,账目乱得一塌糊涂,也不指望赵掌柜此时能给她理清楚,凡事还是自己亲力亲为比较好。不先摸清这家店的底细,往后指不定还要被这些人糊弄。
对账,算账,合计,玉版纸用了一张又一张,案前的灯烛渐渐去了一半,烛泪低垂,烛台下结了厚厚的一层。
隐约听到虫鸣声,细碎得响亮,明霜捏了捏有些酸涩的眼角,转目去找漏壶。
已经三更天了。
她把笔放好,忽然觉得饿。
晚上吃得不少,许是好久没做这么多费脑子费体力的活儿了,这才几个时辰,又想吃些来垫垫肚子。
四下里静悄悄的,明霜探头张望,都这时辰了,杏遥怕是睡了,她又不忍心打扰,默默地在原地坐着。
隔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把窗户小心翼翼支开,试探性地唤道:“小江?”
微风拂过,树梢莎莎而动,再抬眼时,那个面容清冷的少年就立在窗外,眉目沉静。明霜立时荡开笑意,颇觉意外:“咦,你还没睡?”
江城轻轻点头:“小姐有什么事?”
“……我有点饿。”她悄声道,“你帮我去厨房取些吃的来,好不好?”
说完,她歉然一笑:“杏遥睡了,我不想闹她。”
他当然没有二话,俯身行过礼,举步往院外走。
厨房外纸糊的灯笼光芒昏暗,江城向庖厨的守夜知会了一声,推门进去。正把食盒摆好,打开蒸笼准备拿吃食的时候,他忽的一怔,陷入了两难之地。
忘记问她要吃什么了……
明霜偏好什么口味,他自然一无所知,而这些小姐夫人讲究些什么,他自然也从没留意过。犹犹豫豫许久,终于信手端了一碟白面馒头放在食盒中,将走的时候他又想了想,再取了一小碟糕点。
“江侍卫慢走。”
守夜打了个呵欠,锁上门靠在一旁继续数星星。
柔和的烛光从窗格里透出来,明霜托着腮,笑容满面地看着那碟小山似的白面馒头,时不时又抬起眼皮来望着他。
见她如此表情,江城莫名地没底……
明霜取了一个馒头在手里扬了几下:“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小姐若觉得不合适,我再去跑一趟。”
“不用,不用。”明霜拦住他,笑眯眯的打量手里的食物,然后避开了所有馒头去吃小碟子里的糕点。
很随意的糕点,全部都是一种味道的。
夜风吹得紧,卷着他衣袍猎猎作响,因为人生得好看,哪怕天色这么黑,瞧着也很养眼。明霜歪头出神。
“子时要到了,诶……我突然好奇。”她喝了口茶,“你平时都住在哪儿?”
“西跨院。”
“西跨院?你一个人住?”
“嗯。”
明霜打趣:“真不怕闷。”
吃饱喝足,她看着一个没动的馒头,问道:“在屋顶上吹了那么久的风,你不饿么?”
“……还好。”
明霜大大方方地把馒头推到他跟前:“拿去吃。”
“这……”
“你不是喜欢吗?”她眨了眨眼睛,“别跟我客气。”
“属下没说喜欢吃这个……”
明霜扶着桌角,笑问道:“所以你就觉得我喜欢吃这个?”
他脸上微窘,答不上话来。
“我……”
这会儿连称呼都忘了用,她顺着这话问道:“‘我’什么?”
“不是。”他忙改口,“属下……”
江城绞尽脑汁地斟酌着言语,才拱手道:“属下失职,还望小姐恕罪。”
这人老实得像块木头,不过又让她不忍心再逗下去,明霜笑得直摇头:“小江,你真是好玩儿。”
他闻言怔了怔,不自然的垂首看着地面。
“子时了。”她听着梆子声,也松了口气,柔声道,“早点休息。”
“是。”
西跨院没有什么人住,小道上草木茂盛,一路走来沾了满身的风露。
江城提着食盒回到房内,关上门,就先提了桌边的茶壶来倒水。
茶是冷的,露水也是冷的,好在……馒头还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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