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穆特离开之后,雨势略小,天色却越发暗沉。
萨卡拉行宫一处大殿跟前的小广场上,前来避难的平民越聚越多。人们冒着大雨,忍受着惊惧和对未来的担忧拼命赶路而来,此刻他们大多又累又饿又怕,身上发冷,身体虚弱的便瑟瑟发抖。
很快人们尝到了行宫厨房烤出来的面包,数量不多,每个人只有一小块。
但足以让这些平民极度感激。
松软的、腾着热气的面包,不像平民们常吃的面包那样坚硬而硌牙,一口咬下,满口都是麦香和来自谷物的甜味,令人陶醉。
“没想到,第一王妃是这么和善的女人。”
“……肯分给我们每人一口吃的。”
很多人捧着手里的面包,看着,就是狠不下心将剩下的小半块送入口中,最终还是送到了孩子或者是爱人那里。
南娜和阿辛却来禀报:
“厨房说,带来的粮食已经用掉了一半。”
“还有……柴火,可以用来煮水和烤面包的干柴也剩得不多了。”
艾丽希知道她们在提醒什么。
如果森穆特不能多带些粮食回来,那么聚在萨卡拉行宫里的数百人,很快就都要挨饿。
在大河泛滥期间形成一座孤岛,行宫将变成一座囚禁了数百人的囚笼。
艾丽希伸手揉揉眉心:这还真是令人头疼。
阿辛见状心疼地说:“您已经操劳了一整天,在大祭司回来之前,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艾丽希确实觉得精神不济,而且有南娜一直盯着,她也没法儿亲自上前帮忙,倒不如先去歇一会儿。
于是,南娜和阿辛将她送回临时寝居,扶她在那座高大辉煌的“轿辇”大床边坐下。
见到艾丽希一直眉心微蹙,阿辛立即小声提醒:“王妃,其实您完全不必担心。您难道忘了,跟我们一起来的人中有三十多个,都是给您预备的‘卡’……”
“给我预备的‘卡’?”
艾丽希疑惑地抬起头。
她确实记得,这次从孟菲斯一起来的四五十个随从中,只有十几个是以前自己用惯了的侍女、厨师与侍从。其它还有三十多个年轻人,据说都是大神官夫人安排,跟随她一起到萨卡拉来的。
艾丽希突然明白了:她瞬间回想起了早晨德卡大叔给那个受了伤的年轻人传递“卡”的情景。
“他们都是随时准备给我‘卡’的人?”
原来,那一个个看起来健康、年轻,却待在队伍里沉默寡言的人,竟然都是大神官夫人为她事先安排下的“预备血条”。
如果艾丽希感到不适、受伤、生病……任何一种情况导致“卡”的缺失,都可以由这些人为她“回血”。
“对,”阿辛连连点头。
南娜手里抓着硬弓,原本想对艾丽希说点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您不必担心,”阿辛继续说道,“他们的父母子女全都住在大神官家里,受大神官和夫人的照料,他们对您绝对忠诚,无论为您付出什么,他们都心甘情愿。”
艾丽希心想:可不是得绝对忠诚吗?这些人的父母子女家人,都被大神官夫人扣在大神官家里,为了亲人的安危他们只能保持忠诚、心甘情愿。
“王妃,如果真的需要,你就把他们关起来,让他们饿着,为您节省口粮,这都可以……”阿辛一面在将艾丽希身边的芳香精油陶罐一一打开,一面自然而然地把这话说出口。
艾丽希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有如惊涛骇浪。
——原来,原来这个时代的被统治者真的只是一群“蝼蚁”。人们一旦生而为平民,就意味着他们不止无法受到教育,必须无偿付出劳动,更意味着他们连自己的‘卡’,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控制,时刻准备着奉献给贵族们。
阿辛却是极其认真的:“王妃,如果您需要,阿辛也一样可以为您付出一切,您是法老的‘第一王妃’,是距离神明那么近的人物,您要阿辛给您‘卡’也可以,要阿辛做什么都可以……”
艾丽希抬起头看了南娜一眼,在战神眷者眼里看见了几分无奈。
如果不是阿辛说得那样真诚,艾丽希很难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这个世界的普通人,他们多么真诚,多么朴实,同时也是受了这世界多大的欺骗啊。
于是艾丽希扭过头,对阿辛说:“安排他们所有人都到这里来,我要见他们一面。”
阿辛立即恭顺地垂首应下,转身出去了。
南娜尴尬地对艾丽希说:“都是夫人安排的,夫人的个性,您也知道……”
大神官夫人,爱女如命,财大气粗,说一不二……但她也同时视人命如草芥,活生生的一条又一条生命,在她眼里,也只是为了保全亲生爱女而事先预备下的“血条”而已。
转眼间,阿辛已经带着三十多个男男女女进来,他们年岁都不大,年纪在十五至二十岁出头不等。
走进艾丽希的殿宇,人人都恭顺地低着头,阿辛一声令下,这些“血条”们齐刷刷地跪下向艾丽希行礼。
“都把头抬起来。”
艾丽希沉静地命令。
人们木然地抬起头,面对“主人”。
艾丽希看到的只有呆滞与麻木不仁,在这些“血条”们脸上,她几乎看不到属于人类的感情。
这是原身的母亲,大神官夫人,为她精心准备的“保命”工具。在艾丽希面前,他们只是些“物资”,看起来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意志。
“叫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
让“血条”们挨个报了名字之后,艾丽希缓缓开口。
她所在的位置刚好让她看见每一个人的表情。
三十多名男男女女,有些人听见这话便露出惊恐和惧怕的表情。
他们大概在惧怕艾丽希会很快“用掉”他们。
“我们会在萨卡拉行宫好好住一阵。我要求你们保持正常饮食,时常活动,留意身体是否健康……”
艾丽希话说出口,才觉得没准这会越描越黑,“血条”们越发认为自己将被“使用”。
确实,“血条”们一个个都绷紧了脸,有些人眼中更是直接流露出绝望。
于是艾丽希益发淡漠地说:“这里还会有不少附近的平民与民伕前来避难,你们是我的人,我要你们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至少不能给我丢脸。”
这是符合原身人设的反应:艾丽希王妃,是一个对身边人极好,极其“护短”的人物。她这个特点,无论是南娜还是阿辛,都很清楚。
“血条”们一个个惊呆着站在原地,能看得出他们终于有了些许正常心理活动:
什么……王妃竟然还能允许平民到行宫来避难?
原来……不是在要求我们给王妃贡献“卡”呀?
但这……可能吗?大神官夫人是那样的,王妃难道又是这样的?
“现在在萨卡拉,我们这些人的命运都是连在一起的。”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在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艾丽希点到即止,不再多说,挥手让阿辛把这些男女都带下去,并且吩咐也给他们一些刚烤出的面包,让他们先填饱肚子。
这些“血条”们木然行礼,像是能自己活动的人偶一般被带了下去。
艾丽希感到困倦,于是告诉阿辛她要小憩片刻。
阿辛恭顺地退下,而尽心尽责的南娜就站在她榻前守卫,让艾丽希能够放心地进入浅眠。
艾丽希闭上眼,却总觉得她好像遗漏了什么——某一件事、某一个人,甚至是某一句话……呼之欲出,她偏偏就是想不起是什么。
在朦胧之中,艾丽希似乎看见刚才那三十多枚“血条”去而复返,围在她面前,却谁也不肯发言。
“你们……”
艾丽希开口想问。
谁知突然有一个人上前,右手一翻,露出一柄磨得锃亮的匕首。那柄匕首突地送进了艾丽希的胸膛。
“尊敬的王妃,我想您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我们给您的‘卡’了。”
手持利刃,出现在艾丽希面前的,不是那三十多个“预备血条”中的任何一个。她身材娇小,巴掌小脸,却又一对大眼睛明亮如猫眼,眼上画着浓郁的眼线——竟是对艾丽希无比忠诚、无比恭顺的贴身侍女,阿辛。
艾丽希依稀觉得自己大叫了一声,随即汗涔涔地醒来。
南娜手持硬弓,背着箭袋,正守在艾丽希身边。她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一边张开臂膀,护住艾丽希,同时轻声地问:“小姐,您没事吧!”
艾丽希翻身坐起。
“不,我没事。”
她在醒来,睁眼,看到南娜的那一瞬间,突然记起了那件呼之欲出的事。
当初狮面神使宣布她怀了法老的孩子,南娜在兴奋之际,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和我梦见的一样。”
艾丽希一直怀疑阿苏特是拥有一定直觉预感能力的人。
因此大祭司森穆特会面对将信将疑的民伕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知道!”
南娜会梦见她为之付出全部忠诚的小姐终将顺利避开不幸的命运。
而她,不仅曾预感到萨卡拉行宫将会是对她至关重要的地点,也能在梦中遇见大神官夫人精心为她安排的“血条”们当面反水,奋力一击。
最终那个操刀的是在她面前永远最温柔最恭顺的贴身侍女——阿辛。
在南娜的追问下,艾丽希轻松地摇摇头:“没什么。”
“做了个噩梦而已——”
艾丽希再次回到行宫的小广场上,这时雨已经稍停。西面天边的浓云像是裂开了一道豁口,稍许透了点阳光下来,却已经是日头西沉,眼看就快要天黑了。行宫正殿跟前已经燃起松枝火把照明。
大祭司森穆特还没有回来。
艾丽希刚想问问情况,耳畔陡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
“我为什么会忘?”
“为什么我连亲生儿子都能忘掉?”
一名三十左右的壮汉踉踉跄跄地走进小广场,扑通一声跪倒,双手撑住地面,失声痛哭。他穿着民伕中最常见的亚麻过膝袍,蹬着一双旧草鞋,衣物和鞋子早已湿透,头发紧紧地贴在前额上,却也顾不上。
艾丽希被这壮汉扯着嗓子号得心里发毛,连忙命南娜去问,才知道这个壮汉叫卡拉姆,是个被征去给艾丽希修陵的民伕,鳏夫,独自拉扯着一个七八岁的儿子。
卡拉姆的儿子远没到为法老服劳役的年纪,但因为无人照管,也被带去了民伕队里,跟在大人后面打打杂。
今天这个壮汉和同在一个民伕队的汉子们一起撤出,赶来萨卡拉行宫。这群壮汉们没顾上抢救自家的家什,也没顾上背粮食,却没忘了把他们修筑工程用的一套测量器具给背了出来。
卡拉姆是这个民伕队的队长,责任在身,只惦记着测量器具重要,不容有失,带着人紧赶慢赶,淌过大段大段的险阻道路才赶到行宫,却发现儿子压根儿不见踪影。
卡拉姆想来想去,只想起他在队里的时候曾招呼了儿子一声,让那孩子别乱跑,跟上大队。自那之后,就再也没见着儿子了。
现在再想转回民伕队的驻地,一来天色已晚,二来道路被水淹没。卡拉姆纵使有胆回去找,也只会是有去无回。
“鳏夫带孩子,少不了出这种纰漏哟!”
有人在悄悄叹息。
卡拉姆自己显然也懊悔不已,痛苦地嚎哭几声之后,只管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将头埋在双肩之下低声啜泣。
他唯一的孩子……大河已经开始泛滥,后果如何,他根本不敢想。
艾丽希默然站立在这个心碎已极的男人对面,觉得根本无从安慰。
一起守在道路两侧向来路张望的还有几个德卡大叔的家人。
此前森穆特前往存放粮食的仓库,需要有人带路,年轻人大多不敢,反倒是年纪较长的丝毫不惧,纷纷主动要求带路。最终还是那位热心的德卡大叔,因为对这附近的道路最为熟悉,被选中陪同森穆特前往。
此刻大祭司不见踪影,德卡大叔的家人也分外心焦。
一时间,小广场上的气氛沉闷而紧张。
随着最后一丝日光沉入西方,小广场被四周松脂火堆的光芒勉强照亮。一阵风吹过,四周涛声不断,似乎“大河”近在咫尺,将萨卡拉行宫团团围住。
这时,人人心中都存了“命运未卜”这个念头,多数人开始跪下,各自向他们崇拜的神明祈祷。
德卡大叔的家人站在一起,彼此相拥。南娜有时会走过去,轻声安慰一两句,或者是让他们去喝点清水,吃点东西。但这一家人和卡拉姆一样,立在小广场的门口,一动不动,完全沉浸在对亲人的忧虑里。
南娜只得走回来,问艾丽希:“您呢?您也在担心大祭司大人吗?”
艾丽希抬头看了南娜一眼。
她怎么可能担心森穆特?
——她担心的明明是那些粮食。
艾丽希拥有“剧透者”的身份,因此她坚信顺利活过了“第一卷”的森穆特不会这么快就挂掉。
她最担心的是那些粮食能否顺利运回来……另外还担心德卡大叔这样热心的“好人”能否平安归来和家人团聚。至于森穆特么,她是真的不那么在意。
随着夜色渐浓,赶来萨卡拉行宫避难的平民已经逐一被安置,艾丽希依旧留在小广场上,耐心等待。
她忽然觉得眼前一花——
一个孩童声音响起:“阿爹!”
一直跪在广场上的卡拉姆闻声双肩一震,满面惊讶地抬起头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再定睛一看,已经能见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迈开腿,蹬蹬蹬地向他奔来。
“罕苏!”
男孩的小身体瞬间就撞进了男人壮实的胸怀,清亮的少年声音怯生生地喊着“阿爹”。
“阿爹别再怪罕苏乱跑……”
铁塔似的大汉顿时涕泪纵横:“罕苏,阿爹再也不敢忘,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这个名叫罕苏的男孩连连点头,随即拉着父亲的衣袖,向身后指:“是这位大人把我带回来的……”
小广场中央,光影闪烁,似乎有无数枚细小的光点越聚越多,最终汇聚成为完整的形象。
大祭司森穆特衣袍被夜风拂起,他面色平静,金色的眸子被四周松枝火把的光芒照得透亮。在他身边,身材敦实的德卡大叔犹犹豫豫地探头向前张望,似乎不知道脚下是不是实地,他能不能迈出这一步去。
他们身后,一排一排用麻布袋装好的粮食谷物此刻正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广场上。这些袋子是悄无声息、渐渐出现的,却似乎一早就被放在那里,从来没挪过窝。
德卡大叔的家人们一时间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直到大叔自己颤巍巍地走向他们,伸出手说:“扶我一把。”
一家人赶紧将德卡大叔接住,将一直舍不得享用的面包和清水都递了上去。
另一边,罕苏正在绘声绘色地向卡拉姆解释,跟着大祭司大人旅行是怎样一副情景:他坐在成堆的粮食袋上,看着暮色里的王陵工地与小村落在身后飞快地远去,又看到脚下的道路都被水浸没了,但是他们怎么看都像是坐在一条船上,贴在水面上飞行一般……
艾丽希正听得好笑,突然发觉森穆特已经站在她面前。
就算艾丽希再如何“莫得感情”,诸事看淡,此刻突然这么多物资从天而降,到底是一件令人高兴的大事。
于是艾丽希冲森穆特扬了扬嘴角。
森穆特则向她行礼:“一切如您所愿。”
早先艾丽希把一枚“旅行”递给森穆特的时候,就已预见了这个结果。
而森穆特也没有令她失望。
“南娜,你带几个可靠的人,把这些粮食暂时都送入库房。”
艾丽希转身,视线寻找她最忠心耿耿的侍女长。
粮食作为接下去一两个月内最重要的物资,势必要集中管理。
谁知南娜并不在她身后。
艾丽希身后只有一个娇小苗条的人影。这人需要扬起脸,那双涂着浓重眼线的大眼睛才能正视艾丽希的双眼。
“阿辛,南娜呢?”
阿辛并未马上回答,反而展颜一笑。
在松枝火把的映照下,阿辛,这枚身为“预备血条”之一的贴身侍女,一对大大的眼睛映着碧油油的光,十分诡异。
“咦,我的王妃殿下,侍女长大人竟不在您身边吗?”
她故作惊讶的声音里,透露着一点得意。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万字更新奉上,祝大家晚安。
明天和后天也是晚上零点更,大家不用等,早上起来看也可以。临时改一下更新时间,以后会恢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