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涛沉默。
他行事一向稳重周全,这事其实就算侍卫不提醒,他也知道。
廖先生姓廖名行之。
他本来出身京城望族,但年轻时家族获罪,举家被灭族。
他还是因为在外游学,所以逃托了被杀头的命运,然后只身逃到了西北被华文涛的祖父收留了下来。
后来先帝登基,大赦天下,他们家未被翻案,但他还有剩下的族人的罪却被赦免了。
不过他的家族其实也就剩下他了。
他祖父敬他有才,就请他做了华文涛父亲的老师。
廖行之性情冷僻,仇恨当今皇室。
他父亲想要跟燕王府结盟,跟廖行之的影响是脱不了关系的。
廖行之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报仇。
不管怎么样,妹妹若是和燕王世子定下亲事,华家就是和燕王府绑在了一起。
至于妹妹将来会如何,甚至将来华家会如何,都不是他现在会考虑的因素。
或者,他会考虑,他会觉得如果某一天,妹妹真得罪了燕王世子,只要舍弃她不就可以保下华家?
一阵寒风卷过,雪花被寒风夹杂着卷到脖子里,华文涛就是一个激灵。
他道:“你帮我递信给燕王世子,我要见他。”
……
驿馆。
华西蔓果然找了廖行之。
两日后廖行之就叫了华文涛说话。
华文涛说了不可结亲的理由,道是燕王世子根本无意联姻,就算燕王爷有意,强自定下亲事,燕王世子厌恶妹妹,将来不仅妹妹不得好,两家也有可能交恶。
燕王早年征战受伤,身体早就不行。
燕王府的大权早就已经在赵景烜的手上。
燕王府早晚也都是赵景烜的。
廖行之看向了华西蔓。
华西蔓垂眼道:“大哥,那天是我不对,师爷已经教导过我了,他知道你的担心是什么。那天我也是一时气恼,才说出那么不知轻重的话来。”
“大哥,我知道那日燕王妃娘娘和燕王府那般行事,目的就是想让我接受那个南姑娘,我仔细考虑过了,我可以接受她。我知道燕王府和我们华家不同,燕王爷除了燕王妃,就还有两个侧妃,甚至长子都不是出自燕王妃之腹,但燕王妃娘娘却和他们相处得很好。所以,燕王妃肯定希望我也能做到她这样。”
“大哥,我会改。从定亲到成亲,至少还有一两年的时间,我会让母亲教导我,以后一定会和南姑娘,还有燕王世子的其他侧妃好好相处的。”
华文涛听了这话脸上黑成一片。
那心里真是又气又恼又苦又涩,滋味难言。
他的妹妹,竟然跟他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他们华家娇生惯养的女儿,竟能说出这种话出来。
纵使他知道她说的是假的。
但他不愿听到那日她那一番狠毒的话,同样也不想听到这么一番话。
华文涛面色漆黑不出声。
廖行之只作看不见,道:“大公子,你听到了,二姑娘以前只是没人教导,只要好生教导,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燕王妃。”
“大公子,你应该很清楚你父亲为何要跟燕王府联姻,西北可不是只有一个华家。大公子,你是华家的大公子,将来华家的兴衰存亡可都在你的手上。妇人之仁,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是生存不下去的。”
妇人之仁吗?
华文涛目色沉沉。
他看向华西蔓,好一会儿才道:“我已经打听过了,不同意这桩婚事的是燕王世子,而燕王世子不同意这桩婚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南姑娘。”
“你既觉得你能和南姑娘和睦相处,那我就带你去见南姑娘。如果你能说通她,让她帮你劝服燕王世子,接纳这门婚事,我就去找燕王提这门亲事。”
华西蔓不敢置信。
饶是廖行之先前已经不留情面的好一顿警告她,跟她说若是不收敛,不作好姿态就不可能嫁进燕王府,可此刻听了自己大哥的话也是气得一股恶气就从腹中涌出来。
而且她大哥虽然为人板正严肃,但对她也是一直宠着的,何曾跟她说过这种话?
她看着华文涛,喘了好几口气,道:“大哥,你明明知道,不必这样的,只要你跟燕王爷提,他必定会同意这桩婚事,这事当初本来就是他提出意向的。”
“是,我刚才是说过,我会跟那南舒,跟世子的其他侧妃好好相处,但就算是好好相处,我也是正妃,她只是个妾,顶多也就是个侧妃。难道燕王妃入王府的大门还是先经梁侧妃还是原侧妃同意的不成?这样做,你要我将来在王府还要如何立足?”
可不管她怎么说,华文涛的面色也是冷硬如铁。
华西蔓又气又委屈。
又想到在家中母亲处处说她的不是,眼里就滚出泪来,脱口而出道,“大哥,来之前母亲召你说过话,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母亲让你这么做的?”
“因为母亲她根本就不想我嫁给燕王世子,她最疼爱的一直是大姐,从小到大,在她眼里,大姐什么都比我强,她怕我嫁的好会伤了大姐的自尊,所以她根本就不想我嫁的好对不对?”
那一刹那华文涛面色沉得像似要滴出水来。
他母亲有多疼爱和担心这个妹妹他是很清楚的,可在这个妹妹心里,却觉得是他母亲偏心,见不得她好。
这回华文涛连廖行之都不想再理会,留了一句“你不同意,这门婚事就此作罢”,转身就出了房门。
……
燕王府。
燕王妃南院。
燕王赵钇平时很少踏足南院,不是他不想来,而是燕王妃不待见他。
但他看出自己妻子不愿意华家的亲事,想到她本来就对他心中不满,也不愿逆了她的意,直接就定了儿子的亲事。
遂这一日就过来了南院想跟她说说。
燕王过来时燕王妃正坐在软塌上看着书。
一旁的花樽里插了几枝黄梅,清淡优雅,如同一幅美人阅书图。
岁月不曾在燕王妃身上刻下多少印痕。
只是气质更加淡然从容了些,也更耐人寻味了些。
燕王看着她,一时之间好像回到了旧时在京中的时光。
她也是这般坐在窗前看书,他进入房间来,她便会抬首对他调皮的一笑,道:“世子,你怎么又偷偷过来了?”
燕王正在恍惚中,燕王妃已经抬起了头,不过这一次她见到他并没有对他笑,反是皱了皱眉,然后将书放到了桌案上,起身给他行礼,道:“王爷。”
燕王爷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有礼但却冷淡到骨子里的王妃,道:“阿曦,不是跟你说过不必跟我行礼吗?你身子不好,快坐下吧。”
燕王妃闺名南曦。
两人在燕王幼时住在京城之时便已相识,可以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当年这桩婚事,也是燕王在先帝那里求来的。
当时还是淑妃在先帝那里求情,先帝才赐下了这门亲事。
他坐到了一侧的扶手椅上,咳了一声,道,“阿曦,你不喜那华家女嫁给烜儿吗?”
燕王妃神色淡淡。
她道:“我的确不喜她,不过我不想她嫁给烜儿,跟我喜不喜欢她却没有关系,而是跟烜儿喜不喜欢她有关系。”
燕王皱了皱眉,道:“阿曦,我是听说烜儿喜欢了你娘家的那个姑娘,她的确是个好的,但以她的身份,为烜儿的侧妃也就是了。阿曦,烜儿他,总要娶正妃的。”
燕王也不是好糊弄的。
儿子弄了个女人回来,还送到妻子身边,他自然是调查过的。
知道她并非真的是自己妻子的娘家侄女,应该是个出生低末的。
燕王妃看她,目光澄澈,燕王爷原本是理直气壮,打了满篇的腹稿来的,可在她这样的目光之下,一下子好像又被梗住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可能是他保护她保护得太过了,才让她的性情越来越……不食人间烟火,或者说执拗。
他道,“阿曦,烜儿这一路都走得很不容易,我想给他寻一个有助力的妻子,这样将来他也能轻松些。”
燕王妃听言眼中的嘲讽之色一闪而过。
她道:“我觉得帮烜儿挑选一个他喜欢,让他能开心些的妻子,比一个世俗上所谓有助力的妻子要更重要。那种妻子能给他带来的东西,烜儿自己就能得到,但一个烜儿真心喜欢,也喜欢他的妻子,那些是不可替代,失去了也可能永远再找不回来的东西。”
燕王一时哑然。
他觉得这大概是说不通了。
他无奈道:“可是那位南姑娘,她不可能为烜儿正妃。”
而且就她的容色,他也不觉得有多出色。
他想不明白,他儿子的目光怎么这么怪异,不会是中了邪吧?
燕王妃看他那副表情,突然道:“虽然京中送来消息说兰嘉县主感染时疫没了,但我也听说,兰嘉县主没的时候长公主并不在她身边,且她没时已经面目全非,最后遗体都没有经过确认就直接火化了。王爷你不觉得此事有颇多蹊跷之处吗?”
燕王眉头皱了皱。
这事其实他也觉得有些蹊跷。
只不过那兰嘉县主死了,对燕王府也没什么大的影响,所以他也不甚太在意就是了。
燕王妃又道,“福安长公主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为了避开皇后和太子对她的恶意,特地带她离开京城,避居江南,并且这么些年隐了行踪不让外人知晓。又怎么会在京城大乱,皇帝病重,太子掌权之时就带着女儿大咧咧地回京,还扔了她在半路自己回京?王爷,您真的觉得,兰嘉县主已经死了吗?如果她没死,还活着,王爷您又给烜儿再定一门亲事,届时是要如何?”
这个燕王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儿子就算再定亲也是在世所皆知那兰嘉县主已经死了的情况下定下的。
就算她真的没死,又活着回来了,也怪不到燕王府。
最多届时看情况,就让烜儿一起都娶了也就是了。
燕王妃也算了解他了,看他的神情先凝重随即松开,便隐约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她心中一哂,道:“王爷,你不会是在想,就算她还活着也没所谓,到时就让烜儿一起娶了吧?”
她突然意兴乏然,简直不想再跟他说话,道,“王爷,我乏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燕王爷看见自己王妃面上的表情,心里有些讪讪。
他其实知道她跟自己恼什么,但都这么多年了,他都不明白她为何能拗成这个样子。
当年梁侧妃和原侧妃也都不是他自己想要娶的,而是他父王给定下的婚事。
她这些年不是也跟她们相处的都挺好吗?
最后最不待见的竟然变成了他。
他没理会她话中赶人的意思,咳了一声,道:“阿曦,今日我就歇在南院吧。”
不知为何,燕王妃很想将自己面前的书砸他脸上。
反正她看到他,就有这种冲动。
她忍着道:“王爷,大夫说我的身体需要静养,受不得一点惊扰,王爷您还是回去正院,或者去梁侧妃或者原侧妃那里吧。”
燕王:……
他当然能继续坚持,比如说住在耳房侧院什么的,但那又有什么意思?
他也曾经在她的侧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结果她的病情加重了,他也休息得一塌糊涂。
他心里有些恼怒又有些郁闷,只能郁结着,黑着脸离开了。
等出了南院,他才想起来今日他过来寻她的重点是想说通她让她同意定下儿子和华家的亲事。
结果说了半天好像什么也没说到。
……
明舒去武英堂做管事其实是她自己求来的。
她前世在北疆长大,先是被困在艺坊,后来又被困在赵景烜的后院,一世都没有自由,到死也没有丝毫挣脱的能力。
而武英堂在北疆赫赫有名,因为那里出过无数的名将。
包括女将军。
她身边的暗卫青兰就是出自武英堂。
跟她说过很多武英堂女堂的旧事,那里那些孤儿的命运和努力。
所以她在前世就对武英堂很是好奇,内心甚至称得上是羡慕。
因为前世她其实也算努力……只是努力用错了地方,没有丝毫用处而已。
回了北疆,她也不想一直呆在王府,或者整日无所事事,便跟燕王妃提出想去武英堂帮忙。
原本她以为燕王妃可能会了解了解情况衡量几日再作决定,或者会找赵景烜商量等等。
但没想到她跟燕王妃也就是那么一说,燕王妃二话没说就肯了。
顺利的让她不敢相信。
这倒是让她想起来好像她从一入王府就觉得燕王妃看她的眼神,对她的态度都怪怪的,及至燕王妃同意让她进武英堂,这种感觉就更甚了。
赵景烜让她住进了一座就坐落在武英堂后山的院子。
说是那里清静,武英堂条件艰苦,规矩森严,她若是住进武英堂要经过很严格的训练,而且出出入入都要上报记录。
可她却要经常出入,且她也不过就是住一段时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离开了,就让她别折腾了。
明舒到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了解一下这里的教学和管理,并不是真的要去做先生。
太过劳师动众不好,她对住在哪里也不是很在意,方便出入就行了,所以就顺了赵景烜的意。
这晚她正在翻着一本从藏书阁里面借出来的昔日学生传录,就听到了敲门声。
她回头,就看到赵景烜走了进来。
明舒很无奈,她觉得他好歹也该让丫鬟通报一下吧。
她现在十分怀疑他让她住这院子,而不是住到武英堂里面,不是因为什么武英堂的条件不好,规矩多,她肯定住不惯,不方便她日常出入……而只是为了方便他出入吧?
赵景烜没理会她的腹诽。
他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书,道:“你对她们很感兴趣?我看你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看这些。”
明舒“嗯”了一声,点头道:“世道对女子不易,我觉得北疆的育婴堂和武英堂办的都很成功,这里面出了很多优秀的女将军,药师,大夫和女先生,也让北疆女子的地位都普遍要比大周其他地方的女子要好上许多,甚至性格上都自强自立,强悍上许多。”
“我在想,如果将来有机会能把育婴堂和武英堂扩展到普通女学,或者其他的地方就好了,当然肯定不是让她们学武英堂的这些内容,而是像育婴堂那样,教些基本技能,让她们能自强自立,不依靠他人也能生存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
她也就是这么一说,北疆的情况和其他地方不同。
这里常年战乱,家中男人可能死的死,伤的伤,很多女子也要顶立门户,所以性格自然要格外强悍些。
而且因为男子大了很可能都是要参军,很多人家都经了那种亲人战死的痛苦,有时候有些人家心底竟然隐隐约约希望生的是女儿。
因为这里生了男子可能注定是要去打仗的,但生了女儿反而才有可能给自己养老送终。
所以在北疆,重男轻女的情况并不严重,反而很多人家格外疼爱女儿。
而且因为战乱,男人很可能常年在外征战或者直接战死,这里也少有人家会教导女儿,让她们觉得只有依靠男人才能生存,而是教着她们如何自己在乱世生存。
另外这里是边蛮之地,异族混居,中原礼教渗透不深,所以社会风气和京城还有中原很多地方是很不同的。
她叹了口气,扣下了书,问他道:“世子,你有没有跟你母妃说过我的身份?我怎么觉得她好像是知道了些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