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醒了过来,呼吸有些不顺,脑袋也有些重重的。
她睁开眼,有些怔怔地看着入目的景物。
小小的房间,简单的桌案,质朴的灯台。
上面还有一个刷了红漆的梳妆盒,刻了梅花,一看就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却曾经是她的心爱之物。
她还记得里面有很多她积攒的便宜,但却小巧,别致的首饰。
她不是死了吗?
为什么会见到这些?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就看到了一只小小的,细细的手。
这……好像是她小时候的手吧?
明舒正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遥远又熟悉的责骂和跳脚声。
那声音……
她愣了愣,转头就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夹杂的声音里,好像有她二哥的声音,确却的说,是她二哥小时候的声音。
还有她阿娘的声音。
阿娘的声音?
根本就顾不上再想什么,明舒已经滑下了床,赤着脚走到了门后,隔着一道门听外面的说话声。
“……你这是长本事了,把人家二狗打成了个猪头不算,还把人家小姑娘踹翻在地,我看你是皮痒欠抽的!”
周氏拿着鸡毛掸子恼怒地追着次子孟石文打。
十一岁的孟石文被抽得“嗷嗷”叫,一边捂着脑袋逃窜着,一边还不怕死地叫道:“我打的就是他们,下次再敢满嘴喷粪撞到我手上,我还要打,不仅要打成猪头,还要打成个烂猪头。”
“你!”
周氏给气得,一个鸡毛掸子刷过来,孟石文激愤之中闪避不及,被狠狠地抽在了身上。
孟石文“嗷”一声跳起来。
“阿娘!”
一直在一旁站着的老大孟石桉眼角抽了抽,终于出声道,“阿娘,这次不怪二弟,是那二狗和他妹说舒舒的坏话,二弟才这么生气,下狠手打他们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在旁边才没制止的。
“说你妹妹的坏话?”
周氏一愣,随即脸就黑了下来,道,“他们说你妹妹什么坏话?”
次子虽然调皮,但却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这次把人打得这么狠,那肯定是很难听的话了。
孟石桉脸色沉了沉,却没出声。
孟石文在后面就恨恨道:“他们嫉妒妹妹长得好看,就说妹妹小小年纪就长了一副,一副妖女勾人样,将来肯定是个祸国殃民的祸水!我呸,他们才是祸水,不,祸害,一家子都是祸害,老子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周氏扔了鸡毛掸子,怒气冲冲道:“对,以后谁敢说这种话,你就狠狠的打,不过……下次不要打脸,挑暗处看不见的地方打,就打成面上好,内里都烂了的烂桃子,谁让他们都长了一肚子的坏水!”
明舒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些记忆,她早就尘封了,却没想到死后竟然又回到了这些记忆中。
听说人死后会忆起自己最美好的记忆,所以,这些,曾经是她最美好的日子嘛?
明舒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外面又传来一个声音。
她又是一愣。
那是她祖母孟老太太的声音。
“哎哟,茹娘啊,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孟老太太走进堂屋来,看到地上的鸡毛掸子,乱七八糟的桌子凳子,再看孟石文脸上跟人打架落下的淤青,不满道,“文哥儿你这是又跟人打架了?哎哟,你怎么一整日地闹事,就每个消停的时候呢?”
她嘟囔完也懒得理会孟石文撇嘴生气的样子,就冲周氏到,“茹娘啊,舒姐儿呢?她在哪里?”
周氏道:“舒儿她睡着呢,她今天……”
孟老太太没等她说完就又打断道:“哎哟,这都什么点了,怎么还在睡?不是我说你,茹娘啊,你也太娇惯了她些。你快去叫醒了她来,我要去东街药铺抓些药,就让舒姐儿起身陪我一起过去吧。”
周氏:……
怎么就不听人话呢?
周氏忍耐道:“阿娘,舒儿今天早上身体有些不舒服,好像是有些热症,儿媳就让她喝了些水,躺下睡上一会儿可能会好些。要不就让文哥儿陪您过去一趟?”
孟老太太嫌弃地看了一眼鼻青脸肿的孟石文,道:“不用了,不用他。舒姐儿既然身体不适,那正好,我就顺便带她旁边的医馆看看大夫,好了茹娘,你别管了,我先去看看舒姐儿……”
祖母,东街药铺,热症……
一串记忆袭过来,明舒的手按在墙壁上,一阵痉挛。
呵,这哪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这就是她一世流离的开始啊。
就算已经相隔多年,她仍然记得很清晰,这一天所发生的所有事情。
因为就是这一天,她刚刚过完八岁生辰没多久,她被孟老太太连哄带骗,“慈爱”地带出了家门,说要带她去东街药铺抓药,路过城中有名的“来福酒楼”时又说带她上去买些好吃的。
但实际上却是她那个赌鬼二叔欠下了赌坊的巨额赌债,他们早就商量好,把她骗去了酒楼,再逼着她父亲按下手印把她卖给了赌坊抵债,换回了二叔的欠条。
而赌坊的老板同时还正是来州城有名的青楼“风月阁”的老板。
是在二叔和孟家二老的哭求下,“风月阁”老板相看过她之后,就同意了拿她去抵二叔欠下的债。
这一年她才八岁。
就被卖去了城中最有名的青楼。
“哎呀,舒姐儿,你已经起来了?那正好,快点换了衣裳,陪祖母去东街,今儿个祖母带你去富贵楼去吃好吃的。”
明舒还陷在那些记忆中,房门已经被推开,孟老太太熟悉的声音就在她头顶炸起。
她抬头,就看到了孟老太太那张布满褶子的脸。
这张她幼时还觉得偶有慈爱,但后来午夜梦回却厌恶透顶的笑脸。
刚刚她本以为自己是在死后入了过往记忆的梦中。
可现在这个梦却有些过于真实了。
她不想理会孟老太太,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径自走到了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前。
推开了窗户,寒风裹进来,明舒就是一个激灵,人却是一下子清醒过来。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雪景,大雪裹着零零星星的枯树,越发地显得清冷。
这里的确是常年积雪的北疆。
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八岁的这一年。
孟老太太被明舒刚刚那一眼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还真的差点跳了起来。
不过想到今天要做的事情,她好歹又把笑容又挂了回来,虽然虚假僵硬无比。
孟老太太道:“舒姐儿,你这孩子是怎么了?祖母跟你说话呢。快点换了衣服跟祖母出去,祖母带你去东街玩,今儿个给你买好吃的。”
明舒心中冷哼,回过头来,对着孟老太太冷冷道:“不去。”
声音清冽,虽然还带着稚嫩,却自有一股威严让人的心不自觉就是一凛。
孟老太太一愣,随即不悦道:“舒姐儿,你这是怎么了?这是被梦魇着了,还是发起床气呢?快换衣服去外面醒醒神!”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也走到了窗前,伸手就去拖明舒。
就在她的手碰到明舒胳膊前,明舒猛地一把推开她,恶狠狠道:“我不去!”
明舒说完就看到了那边房门又被推了开来,她阿娘周氏也已经走了进来。
“阿娘!”
明舒眼睛一酸,她三步并作两步就扑到了周氏的怀中。
多少年了,自从那年被卖,她颠破流离,而她阿娘因她而被孟家人害死,她已经有多少年再也没见到过她。
她扑到她怀中,叫道:“阿娘,我不去东街。阿娘,二叔在赌坊输了钱,祖母想诳我出去,要把我卖去窑子给二叔还赌债,我不要过去,我不要被卖到窑子里!”
孟老太太刚刚被明舒突然推了一个趔趄,好在扶在了床上没摔倒。
但她一把老骨头的,脚还是被崴了一下。
她听到明舒竟然说出她的目的,又惊又怒,厉声道:“舒姐儿,你在这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她怎么会知道这事的?
“我都听到了,我昨晚都听到了。”
明舒抱住了周氏的胳膊,冲着孟老太太就大声道,“我昨晚听到了你跟二叔说话,二叔让你今天带了我去酒楼,他再骗了阿爹去酒楼,让那些人逼着阿爹摁手印把我卖去窑子,好替二叔还赌债。呸,他欠的赌债,凭什么要卖我来还!”
说完又转向周氏,道,“阿娘,我不要被卖进窑子。”
周氏惊得面色煞白。
她下意识搂住明舒,瞪着孟老太太,道:“阿娘,这,这可是真的?”
小叔子好赌她是知道的。
但赌到要要卖她的闺女去窑子?
这也实在太过惊悚离谱了些。
“她这是疯魔了!”
孟老太太声音尖利道,“这种疯魔的话你怎么能信?我看她定是撞了邪祟了,茹娘,你把她交给我,让我去找大师给她看看。”
孟老太太上前就想去拖明舒。
但这回周氏却一把护住了明舒,眼神防备地看向孟老太太,道:“阿娘,舒儿不舒服就让她在家歇着,还出去做什么?”
孟老太太被她这副样子激得大怒。
推着周氏就去拽明舒,一边骂着“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可是她越发脾气,形容越急迫周氏却越是生疑,护着明舒坚决不让她带走。
最后孟老太太气极,脚上被崴的地方又疼痛难忍,终于怒声道:“你以为不让我带她走这事就成不了了吗?我告诉你,伯年已经去了酒楼,只要他摁了手印,这丫头就是赌坊的人了,回头赌坊来带走她,看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伯年就是孟老太太的长子,周氏的丈夫孟伯年。
周氏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婆婆。
房门大开,不知何时门口已经站了两个男孩,俱是一脸惊怒的看向孟老太太。
正是先前还在外面的孟石桉和孟石文,周氏的两个儿子,明舒的两个哥哥。
周氏气得全身发抖。
她骂道:“孟仲志赌钱输了钱,凭什么要卖我的闺女?你们敢卖我的闺女,我就跟你们拼了!”
她说完转头就对门口的大儿子孟石桉道,“石桉,你快去铺子里,把你阿爹叫回来!”
孟石桉转头就往外跑,明舒跟周氏说了声“阿娘,你不要让她走,我去跟大哥说几句话”就跟着冲了出去,顺便还拖了二哥孟石文一起。
她莫名其妙地突然回到了生前被卖的这一天。
她可不想再被卖一次,虽然后来也算是被人救了,但那些噩梦般的经历她却一点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冲出去追孟石桉,再拉了孟石文,自然是有事吩咐他们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