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康散值后去了兵部尚书府贺寿。
他本不爱筹光交错,对酒桌上那些攀炎附热更生厌恶,平素一概推脱了。但吴尚书对他关照有加,且为人大直若屈,是值得深交的,便携带厚礼去了,席间人人争相巴结这位前途无量的新贵国舅,一窝蜂敬酒,推杯换盏,喝了个七分醉,归来已是月上树梢。
进了月洞门,脑中有些发木,小厮扶着往书房去,忽听的嘤嘤的低泣声,是位女子在哭,他恍了个神,难道思绾回来了?
立刻循声找去,就在廊下的柱子后,那侧身的线条果然是记忆中魂牵梦绕的模样,他心跳快破腔而出,抑制不住激奋,过去携住了她的手:“思绾!”
女子倚栏垂颔,衣袂翩翩,腰若约束,缓缓抬起下颔儿,一张稚嫩的面容靡颜腻理,肌肤底子嫩如冰酪冻子,直教他咽中生了燥,一阵发干。
“她”泪眼盈盈,梳着个妇人的圆髻,与之青涩极不相衬。檐下一股凉风袭来,吹在脸上,顿时酒醒了两分,他捏捏眉心,头疼欲裂。问:“四喜,怎么了?”
四喜捏着绢帕,一双眼睛微微红肿,掩饰地答道:“无事,妾身这就去取醒酒汤。”
慕容康深知她是的乐天达观的性儿,轻易不会掉泪,定是遇到了为难事。她只因模样肖似被人利用,也算无辜,一日三餐为他操持,也算友谊。慕容康最怕亏欠人情,于是一再追问,四喜却含泪不答,一个丫鬟过来说:
“禀四少爷,少奶奶她......她今日被大少爷.....调戏了......”
原来午饭后四喜回琉璃小筑的路上,被慕容贤堵在了抄手游廊,直夸她生的出色,比前头那个尹氏可标致的多,赞美了一番。
慕容贤从来到京城被父亲管束着不便出去寻花问柳,房中的丫鬟早腻了,见四喜形貌昳丽,那肌肤雪腻的都似掐的出汁儿来,便垂涎在心。听闻迟迟没有圆房,想钻个空子。对着四喜夸完了,开始一番不堪入耳的话,还动手动脚,说什么:“你也算明媒正娶,却是个名义上是妇人,至今没开花的,四弟把你当成管家下人,亏不亏啊,四弟不解风情,不如让哥哥疼疼你。”
四喜自来也不是任人揉搓的,正要摘下发钗,忽灵机一动,心生一计,干脆尖声大哭出来,惊动了人,慕容贤骂了一句“晦气”这才作罢。
慕容康听完,当即火冒三丈,抡起一根叉窗干,趁着酒劲,大步铿锵奔去芙蓉小筑,将正在沐浴的慕容贤从实木大澡盆子里提留出来,光着抽了一顿,他本就有顶好的功夫在身,直把慕容贤抽了个皮开肉裂,王氏都吓晕了。
回来的时候,四喜等在月洞门,眼神布着担忧,老远就闻到了慕容康身上的酒气,男人大义凛然地对她说:“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短短一句,四喜顿觉心口一酸,不自觉泪盈于睫,这才明白在这世间遇到一个真挚至性的男儿有多难能可贵。
原来最好的承诺是,别怕,我来护着你。
半月后慕容康作为主将之一随大军出征燕州,阖府皆说当今重用四少爷,将来位极人臣指日可待,放了鞭炮送行。四喜却欢喜不起来,虽不是前锋,但战场刀箭无眼,行军艰苦,万一伤了病了怎办?
为他精心打点好行囊,擐甲披袍,目送上了马,被无数骑兵步卒簇拥着浩浩荡荡离去。
她伫立朱红大门前良久,胸口一阵撕扯着作疼,竟是一瞬间被钝器狠狠剜走了什么似,一颗心不知悬在了何地。
望着空了的街巷,泪雾婆娑,蹄声和甲胄声已远。
未攻克你,我却先陷落了。
时光荏苒,又一年过去。
正是二月初春,窗外雨声索索,细如牛毛润物无声,树头刚刚怒了新芽,轻风寒峭。静寂的夜,春和殿琴声淙淙,正是一曲《良宵引》。
安可对着一架新得的伏羲式七弦琴轻拨慢弹,指法娴熟,从容优雅,琴箱嵌着她喜欢的螺钿小苍兰,父皇和母亲送的礼物,不久前父皇召集皇子皇女们作了一次考核,安可的楷书在同龄之中得了魁首,这是奖励。
皇帝双手负在身后闭目踱步,静静品味着。
定柔抱着沐浴完的安玥出来,擦拭着头发,小安玥口中添了几个蛀牙,疼的水米不进,怕扰了太后安睡,这几日回了春和殿。方才被母亲责备了几句,在净室怄了一顿气,将浴盆里的水泼溅一地,把母亲的寝衣都弄湿了,这会子气还没消,小嘴高高地噘着。
安可弹完了一曲,皇帝夸她琴音清绝,心无杂念,有幽人之风,小安玥听了老大不服气,对姐姐努了努鼻尖。
安可冲她扮了个鬼脸,对父母请个晚安礼,回寝殿安置去了。
定柔往女儿的脸蛋上敷了些防皴裂的润颜膏,见到小嘴巴鼓着,便训道:“说你几句就噘嘴,跟哪个学得!”
安玥生气地撇脸到一旁,皇帝听了忍不住发笑:“娘子觉着跟哪个学得?”
定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别在孩子面前拆我的台。
乳牙不能拔,太医开了止疼护齿的药丸,噙在口中,安玥嫌苦不要,闹着要回康宁殿找皇祖母,定柔怎么哄都不管用,小安玥脾气又扭又犟,软硬不吃,定柔气得恨不得打小屁.股两下,皇帝心疼地走过来,说了一句:“不若咱不吃了,兴许明天就不疼了。”
定柔大大剜了他一眼,气道:“都是你惯出来的!在康宁殿把糖当饭吃还罢了,我眼不见,听说会考那日,她不肯写,你就当着那么多人剥甜杏仁给她吃,你不知道是在害她么。”
皇帝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不是怕她握笔握的手酸,不就是几个甜果子么,吃一次不打紧的。”
娘子现在脾气好大,只要一遇上孩子的事就牙尖齿利的怼人,让他怵的很,偏又欲罢不能。
安玥牙齿复又痛了起来,皇帝怕定柔训斥,抱起孩子到了外殿,不停拍着背摇了半晌才哄睡了。
定柔望着父女俩的身影投在窗扇上,捏了捏额角。
玥儿比晔儿大一岁多,却还不如晔儿懂事,又娇气任性的很,诚然是被太后溺爱坏了。
几日后天气大晴,京郊马场百草权舆,因时节尚寒,远处的山脉仍是草木萧索,不见绿意。
襄王驰马进了围场,听说皇帝和贵妃在挑马,因有要事商榷,便也去了马厩,远远望见两个身影,皇帝着箭衣软甲,女子一袭莲青羽缎白鼠毛滚边莲蓬风衣,身形姌巧玲珑,头发束成个利落的髻,绾着一支素玉簪,远望清丽出尘。
下马走近了,只见皇帝正欣悦地摸着一只体型骠骏的汗血神驹,女子忽而弯腰向地,手指触了触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正是燃草根熄了的黑炭,偷偷笑了两声,将手藏到身后。
再走近了,听到对皇帝说:“你面上有一点点草青,想是喂马沾了草料。”
“是么。”皇帝不觉有诈,女子踮起足尖伸出手去,一只纤纤柔荑,骨韵小巧,指若新剥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透莹润,轻轻在皇帝左脸画了几下,登时留下一片涂鸦。
襄王顿住脚步,心中大大触动了一下。
竟是如此促狭的女子,生平所经所历,从来没有一个敢这样戏弄哥的!有趣!
他不由地展唇而笑,竟是觉得这行为可爱极了。
皇帝浑然不知,仍去摸马的鬃毛,襄王也心生了促狭,走过去拱手禀奏,故意未点明脸上的点缀。
小柱子端着茶来才看到,颤抖着唇:“陛下,您......”
“嗯?怎地了?”
小柱子比划自己的脸颊:“龙颜有污渍,沾上黑炭了。”
皇帝霎时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擦,指尖留下黑黑,竟真的有污渍,当着四周那么多侍卫,小丫头成心让他出糗。
“好哇你!”皇帝接过帕巾胡乱揩了揩,抹了半张模糊的花脸,定柔拔腿就跑,皇帝疾步去追。
定柔小碎步飒飒,风衣如蝶翼振翅,飏飏飘飞,灌了一兜风,回头笑说:“让你爱干净,哈哈哈......”
天高云淡,春阳和煦,风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襄王也觉惬意闲适,朝堂上的纷扰似隔了一个时空。
那一男一女追逐着跑到了远处,变成了小指大的人儿,最后双双跌倒草丛,皇帝把女子按住,抹着泥土画了个小丑脸。
宫女们端来铜盆和澡豆,两人闹够了才洗去。
稍后皇帝独自漫步回来,女子上了一匹枣红小马,沿着马场四周扬鞭驰聘,跑了数个来回,皇帝坐到凉棚下乌木椅,襄王继续和他攀谈事务。
不多时闻得蹄声笃速,踏燕归来,襄王转眸看去,女子不知何时遗落了发簪,乌油油的云丝散落开来,日光下闪着亮色,长若流瀑,轻若行云,如挣脱了某种羁缚,随风蹁跹。
那颊边含着一抹莞尔,薄薄的唇弧度俏美,唇角弯弯地勾起,露出玉粳般的瓠齿,唇畔漾开恬静灿漫的腼腆。
……恍如春风一嘘,莳花绽蕊。
他波澜不起的心怦然大震,竟如遭了一道霹雳,身躯定定地僵在了那儿。
耳边浮现母后说过的话:“......宫中还真有这样一位美人,水灵逼人,笑起来会露齿,却很好看,脸蛋挂着羞赧,不是难为情的,是很甜的......”
“你迟了一步,哀家将她赏给别人了......”
呼呼的风声灌进耳膜。
转眸看去,哥也是满眼神往。
他逼着自己收回目光,无数个念头在心头纷杂,乱麻麻的剿成一团。
宫女,赐婚......
原来,我才是那个冤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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