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通自知藏不住心事,好不容易止住泪水,立刻离开安国公主府,赶在天黑前回京郊庄子。
她打定主意,忘记这件事之前,无论是装病还是耍赖,绝不会再踏入长安半步。
纪新雪和虞珩默契的没有提起纪明通告诉他们,长平帝即将废后的事。他们按照平时的习惯,先去书房处理积压的文书。
虞珩有伤在身,自从离开盐州,手头就没再有过差事。
林钊和莫长史分别将长安公主府和封地公主府打理的井井有条,也不需要虞珩操心。
虞珩只用半刻钟的时间看了眼长安公主府和封地公主府十月的账册,就彻底完成本月的所有‘工作’。
往常这个时候,他通常会去琼花院打发时间,或是在冷晖院正房中寻找暗格中的话本、画册。
如果纪新雪不在公主府,虞珩还会让青竹和紫竹将作画工具找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虞珩只想待在抬头就能见到纪新雪的地方。
他抬手伸向桌角木盒中的文书。
虽然长安开始推行新政改税的时候,虞珩已经前往北疆。但虞珩对新政并不陌生,甚至能称得上熟悉。
当初纪新雪在封地摸索改税的方向时,虞珩从纪新雪口中听过关于新政改税的每处细节和所有用意。
他给纪新雪打个下手绰绰有余,绝不会添乱。
虞珩的手还没碰到文书,就被追上来的手按住。
“朱太医说,少思......”
蔓延的热气吹进虞珩的耳廓,他鬼使神差的转头,堵住扰乱他心神的嘴。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皆是缱绻深情。
搭在同处的手不知从何时起,再度变成十指交握的姿势。
良久后,纪新雪坚定的推开虞珩。
他高声叫守在书房外的人进门,将屏风后的软塌搬到桌案前。
虞珩面露苦笑,老老实实的去软塌处躺下,目光无意识的追着纪新雪的眉眼移动。
直到他精神不济,闭眼陷入浅眠。
始终没换过手中文书的纪新雪才猛地放松紧绷的肩背,抬起头似嗔似怨的看向虞珩。
虞朝刚建立的时候,三日一次小朝会,五日一次大朝会。遇小朝会和大朝会同天时,先大朝会,再小朝会。
乾元帝和建兴帝皆严格遵守武宁帝留下的规矩,偶尔身体不适无法坚持主持朝会时,还会专门对朝臣致歉。
焱光帝刚登基时,也曾装模作样的认真理政,可惜只装了开头的几年。自从除虞氏之外的世家,尽数奉皇命搬到京畿,焱光帝便原形毕露。
焱光末年时,小朝会每五天一次,还未必能看到焱光帝的身影,皆由白千里主持。大朝会已经变成每月两次。
长平帝登基后,逐渐改变焱光末年各种混乱的规矩,但从未明言要回溯到建兴朝或乾元朝、武宁朝的规矩,为自己留下足够的空间。
从焱光二十三年到长平二年,小朝会和大朝会...
的频率经过数次更改,终于变得稳定。
小朝会三日一次,大朝会七日一次。遇小朝会和大朝会同天时,先大朝会,未时再小朝会。
纪新雪借口身体不适躲过一次小朝会,在安国公主府和虞珩偷闲三日才想起回宫。
又是小朝会。
刚好遇到连朝的情况,小朝会的第二天就是大朝会。
按照他和虞珩的习惯,本该提前一个晚上回玉和宫。翌日纪新雪去小朝会,仍旧在休假的虞珩留在玉和宫等待纪新雪。
这次小朝会前,两人却默契的没有提进宫的事。
皇宫和朝堂,实乃规矩最大的地方。
纪新雪既不忍心见虞珩陪着他折腾,也怕他们正是刚得偿夙愿的时候,言行中露出破绽,犯下和纪璟屿相同的错误。
然而他实在舍不得离开虞珩,先状似无意的让青竹准备锅子,又在用膳时闭口不提回宫的事。打定主意,要在明日和朝臣挤宫门前的位置。
虞珩虽然也舍不得纪新雪离开,但更不愿意见纪新雪早起,在寒风中等待皇宫开门。
发现纪新雪故意在用膳时拖延时间,虞珩忽然改变主意。
他将剩下的肉卷和从京郊庄子送来的各色绿叶菜都放入滚开的铜炉锅子中,意有所指的道,“得快些吃,不然赶不上宫门落钥的时间。”
他们不可能永远藏在安国公主府。
只要别与纪新雪同时出现在长平帝面前,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问题。
至于将来......何必想那么远的事,来自长辈的催婚、长平帝废后、纪璟屿返回长安,这些事早晚会避无可避的找到他和纪新雪身上。
“我明早再进宫就来得及。”纪新雪放下筷子,“你的伤势痊愈之前,哪里都不许去。”
虞珩低头看碗底的清汤寡水,摇了摇头,“哪至于那么娇弱,我......”
纪新雪冷笑着打断虞珩的话,“是不至于娇弱,只是因为伤势数次反复,痊愈的速度越来越慢而已。”
语气格外怪异的‘而已’两个字,仿佛直接落入虞珩心底,让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深沉。
想要反驳纪新雪,但不是在用膳的地方。
应该在只有他和纪新雪的私密空间中,逼着纪新雪收回这两个字。
这个过程,一定会很有趣。
虞珩若无其事的将身后靠着的软垫放在腿上,声音忽然变得沙哑,“伤势即将痊愈的时候,本就会恢复的比较慢,朱太医危言耸听。”
纪新雪忽然感觉到不对劲,眼眸中的恼火逐渐变成狐疑。
他自上而下仔细打量虞珩,随口威胁道,“你若是留下病根,英年早逝,我就养些年轻力壮的小白脸。”
纪新雪的话音还没彻底落下,虞珩腿上的软垫便彻底失去作用。
小白脸?
不可能!
明知道纪新雪说这句话是有意激将,虞珩却没办法不走入陷阱。
这句话比纪明通透露长平帝已经选定纪新雪为太子,不日便会为纪新雪指妃,更让虞珩...
难受。
纪新雪见虞珩眼中的笑意陡然消失,觉得虞珩不爱惜身体,活该吃飞醋的同时,星星点点的心疼快速汇聚成汪洋。
万一虞珩将这句话当真,反而更影响伤势的恢复怎么办?
他握住虞珩的手,熟练的与五指相扣,一本正经的做出承诺,“你放心,就算你英年早逝,我也不会找小白脸。”
“可是未来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长,你难道舍得留下我独自看日出日落、众生百态?”
当然舍不得。
光是想想纪新雪所说的话,虞珩就心疼的无以复加。
他倾身吻在纪新雪的眼皮处。
干涩细腻,根本就没有用眼睛看时的晶莹。
果然又在哄他。
没关系,他甘之如饴。
只求纪新雪不会厌倦,余下的几十年都能如此。
为避免因为旧伤英年早逝,虞珩不仅没有再提进宫的事,还多吃两碗清汤寡水。
好在他的妥协得到想要的奖励,如何都算不上亏本。
“殿下,有北疆的书信。”
门外忽然响起几乎没有波澜的声音。
纪新雪端起已经变凉的温水一饮而尽,试图以此平复脸上的灼热。
感觉到嗓子不再紧绷,他才高声让门外的人进来。
此人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有张混进人群中没有任何记忆点的大众脸,腰间挂着张纹路诡异的木牌。
他原本是金吾卫,自从被长平帝赐给纪新雪,就成为纪新雪的私卫。
从乾元帝到建兴帝,皆有给儿女赐护卫的爱好。
建兴朝时,暗卫营还在摸索阶段,能成功离开暗卫营的人有限,每名皇子皇女能得到的暗卫极少,安全主要靠普通护卫保障。
轮到性情怪异的焱光帝,号称最受帝宠的长平帝,也只能得到被练‘废’的松年。
但在这个阶段,暗卫营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人数突飞猛进,皆被编入金吾卫内吾。
所以长平帝给儿女们赐护卫的时候,才能随心所欲。
从纪敏嫣到纪宝珊,每个人手中都有五十名只听命于他们的金吾卫,其中还不包括听从长平帝的命令保护他们的人。
大半个月前,纪新雪派遣身边所有能调动的私卫,去北疆调查萧宁。
“调查萧校尉的过程中,‘金丝猴’在北疆发现怀安公主身边的暗卫也在调查这件事,不确定对方是否发现他的踪迹。”金丝猴从胸前取出半指后的信封,双手呈给纪新雪。
纪新雪点了点头,并不在意私卫所说的事。
虞珩眼尖的发现火漆的图案眼熟,下意识的看向左手的红玉戒指。
是红玉对戒上的飞凤和踏云麒麟正在追逐。
可惜纪新雪没给虞珩仔细看的时间,已经利落的撕开信封,将里面的信...
纸分为两份,塞到虞珩手中。
萧宁,随母姓。
其祖昔日为武宁帝帐下先锋,可惜在武宁帝南下前身受重伤,无法再冲锋陷阵。
因此被留在北疆任大将军,肩负防止突厥趁机偷袭的责任。
余下的几十年中,萧家逐渐凋零。到萧宁母亲那代时,只剩下萧宁的母亲和萧宁母亲的两个堂兄。
年纪更长的堂兄天生有气虚的毛病,既拿不动刀剑,也没有做军师的天赋。他干脆早早的离开北疆,找了个适合养病的地方落脚,以求能多活几年。
另外一名堂兄与年长的堂兄截然相反,自幼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即使在北疆和突厥相对安稳,鲜少有战事的情况下,仍旧能屡立奇功。
萧宁便是这个人的亲生女儿。
她本该是萧将军的侄女而非女儿。
纪新雪满脸复杂的放下手中的信纸。
见识过‘王女’周绾,他再听闻有无父无母的孤儿时,难免会多些思量。
但他最开始派出金吾卫调查萧宁的时候,真的没想到萧宁会与‘王女’有关系。
毕竟北疆战事刚刚结束,纪璟屿作为‘最显眼的靶子’,不仅没有做任何错误的决定,还打了胜仗,在驰援盐州的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传闻中对纪璟屿影响甚深的萧宁都没有借机‘使坏’。
如果萧宁与前朝余孽的立场相同。
她只要在北疆形势最紧张的时候,给纪璟屿喂颗毒药或直接刺杀纪璟屿,北疆会立刻陷入混乱。
突厥和靺鞨联军攻打兖州北长城的结果,未必会如现在这般。
想到这里,纪新雪默默抓住虞珩的手腕,心中的后怕逐渐化为背脊处的冷汗。
虞珩抬手将纪新雪揽入怀中,目光仍旧锁定在信纸上。
萧将军的兄长年仅双十,便成为意气风发的少将军,所有人眼中的乘龙快婿。
然而作为天才,总是会做出普通人无法理解的事。
如从不败北的彪悍战绩,又如爱上异族俘虏。
爱上异族俘虏的第十年,萧寂将在军中任粮将的堂妹带上战场。
那是焱光年间北疆最大的胜仗,关内军剿灭八千突厥骑兵,俘虏五千青壮,自身的损失还没到对方的三分之一。
主帅却不是在战场失踪的萧寂,是萧寂的堂妹,此前名不见经传的粮将。
关内军的诸多将领默认了这件事,写请功的折子时,将本该属于萧寂的功劳都算在萧寂的堂妹身上。
过半个月,已经是萧将军的堂妹借口有孕回家休养,只过五个月便生出个比寻常幼儿强壮许多的女婴。
萧将军为其取名为宁,声称萧家所有的东西都要留给萧宁。
金吾卫的调查中,详细的还原当年发生#30...
种种事。
所谓的异族俘虏并非来自突厥,是关内军抢走突厥从西域买的柔然美姬。按照旧例,这些柔然美姬会按照军功,‘奖赏’给关内军中的将领。
萧寂作为当时最意气风发的小将,格外得老将军们的喜爱,分到三名柔然美姬,惹得同僚纷纷红眼,阴阳怪气的挤兑他许久。
半年后,萧寂将两名柔然美姬许配给亲卫为妻。
然后求老将军为他主持婚事,声称要娶留在府中的柔然美姬为妻。
老将军们当然不会允许萧寂做出如此离谱的事,奈何萧寂心意已决,况且他的本事能够支撑他的任性。老将军们无奈之下,只能应下萧寂。
所有人都没想到,大婚前夕,萧寂突然后悔,挨个拜访老将军和同僚,声称婚礼取消。
此后的十年,萧寂始终没有娶妻,也没再提过要娶府中的柔然美姬为妻。
金吾卫找到当年在萧寂的将军府伺候的老仆,得知萧寂和柔然美姬的生活远远没有众人猜测的平和幸福。
纪新雪根据信纸中的记载,做出总结。
‘霸道将军爱上间谍,间谍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实际他什么都知道。’的故事。
从在江南备受称赞的周绾,到在英国公府作天作地,仍旧是儿媳中最受待见的郑氏,再到在崔太师府中享尽优待的林氏。
她们都不是蠢人。
柔然美姬也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柔然美姬会因无法达成目的困惑,为萧寂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迟疑。随着朝夕相处的时间变长,她终究还是发现‘他什么都知道’。
十年的时间,柔然美姬生下三个孩子。
前两个孩子都没活下来。
柔然美姬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因为萧寂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她的要求,狠心从高处跃下,孩子流产。
她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萧寂在她再次登高时,松口答应了她的要求。
然而那一仗,仍旧是不败将军获得胜利,将胆敢冒犯的突厥尽数歼灭。消息终究还是透过萧寂的严防死守,传入柔然美姬耳中。
柔然美姬以软枕闷死了那个有明显异族特征的男孩。
萧寂得知这个消息时还在战场,不顾左右的阻拦,命人屠杀俘虏,并令亲卫将人头送去给柔然美姬看。
这件事过去不久,柔然美姬便被灌下无法再生育的药。
然而五年之后,她却再次有孕。
纪新雪面无表情的盯着记载柔然美姬悄悄调养身体过程的信纸,委实不明白前朝余孽到底是给柔然美姬灌了什么迷魂药。
搭上两个孩子都没能令萧寂改变主意,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的怀第三个孩子?
萧寂再次因为柔然美姬腹中的孩子妥协。
于是便有了焱光朝时,关内军与突厥交手最大的胜利。
这次萧寂亲自守在门外,等柔然美姬生产。
他将刚出生的女儿交给堂妹,亲口告诉柔然美姬关内军大捷#...
事,不出意外的见柔然美姬拿起他故意放在床边的匕首将他捅穿。
根据老仆回忆,萧将军早就知道萧寂有死志,见到萧寂倒在血泊中并未如何伤心。
最不肯接受这个结果的人反而是柔然美姬,她的汉话非常好,当日宅子中的所有人都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喊大夫。
虽然萧寂只嘱咐萧将军好好养大萧宁,没提起柔然美姬的未来。但在萧将军心中,是柔然美姬逼死萧寂,怎么可能容得下柔然美姬。
她念着怀中的侄女,才没亲自对柔然美姬动手。
没等听见命令的亲兵上前,柔然美姬忽然拔出萧寂胸口的长剑自刎。
至此,萧宁便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又在半年后成为亲姑姑的掌上明珠。
萧宁十岁时,姑父和兄长战死沙场。
十二岁时,姑姑缠绵病榻,终究难抵病魔。
记载调查结果的信纸中,没有写萧宁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
只有意味深长的寥寥几语。
萧宁幼时弓马娴熟,身手能碾压比她大两岁的郎君。
萧将军过世后,原本心心念念想要去先锋营的萧宁忽然改变主意,做了名粮将。
纪璟屿带兵驰援盐州与长城外不肯离开的突厥兵马交手时,萧宁守在纪璟屿身边,曾轻而易举的拉开五石重弓,千里之外取敌方帅旗。
萧宁继承到萧寂的天分,却甘愿如原本的萧将军那般平庸。
纪新雪仔细整理凌乱的信纸,忽然觉得嗓子处堵的难受。
也许是刚和虞珩心意相通的缘故,他此时格外听不得如萧寂和柔然美姬那般的悲剧。
虞珩替纪新雪问出难以说出口的问题。
‘萧大将军和柔然美姬葬在何处?’
私卫默默将疏忽记在心底,答道,“萧大将军葬在萧氏祖地,柔然美姬葬在北长城外的荒坟中。”
纪新雪和虞珩面面相觑。
北长城之外的荒坟,是葬战死在北长城外的突厥军的地方。
一时之间,他们竟然不知道该感叹萧将军太狠,还是赞叹萧将军洒脱。
两人本就不是神仙眷侣,分别葬在长城内外,从此不复相见,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萧寂和柔然美姬的故事,纪新雪和虞珩皆在夜里不自觉的缠着对方,非要四肢皆紧密的贴在同处才能睡着。
翌日天还蒙蒙亮,纪新雪就自觉的睁开眼睛。
连续逃两次小朝会,即使长平帝没亲自来安国公主府,也会专门让纪敏嫣或纪靖柔来安国公主府看望他。
如果纪敏嫣和纪靖柔发现他和虞珩的异样,无论是进宫找长平帝告状,还是替他隐瞒,都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感觉怀中人的异动,虞珩蓦地收紧手臂。忽然睁开的眼皮中没有半点睡意,语气却委实不像清醒,“阿雪?”
纪新雪低头亲在虞珩的眼角,令虞珩不得不重新闭上眼睛。
他脱离虞珩束缚的同时,手掌始终轻柔#3034...
拍打在虞珩的肩膀,轻声道,“我得去小朝会点卯,无论多晚都会回来,记得给我留灯。”
见虞珩忍着困顿点头,纪新雪又在虞珩的唇上重重的亲了下,轻手轻脚的绕过屏风,去隔间洗漱。
仿佛已经再次陷入沉眠的人悄无声息的睁开眼睛。
清明与困顿交织的双眼定定的凝视隔间的方向,透过屏风下方的空隙,看着朱红色衣摆飘出隔间,快速朝门口而去。
房间彻底陷入沉静后,虞珩缓缓闭上眼睛,梦呓似的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好,给你留灯。”
因为起得足够早,纪新雪可以在公主府中享用种类丰富的早膳,不必在马车中和着冷风或炭烟啃包子。
掐着宫门开钥的时候,达到车队的最前方。纪新雪满意的点头,掀开车帘与左右的人寒暄。
戎司徒见到纪新雪的笑脸,立刻想到整颗心都落在五殿下身上的孙女,笑着道,“殿下为何这么高兴,可是有喜事临门?”
“嗯?”纪新雪抬手摸了摸下巴,努力压平上扬的嘴角,一本正经的道,“你看错了。”
戎司徒还想再问,车帘已经落下。
他眼中浮现困惑,忽然对之前的想法生出怀疑。
纪新雪做贼心虚,下车的时候故意板着脸,忽略周围朝臣们的笑脸,大步流星的走向凤翔宫书房。
长平帝抬起眼皮看向怒气匆匆的人,笑骂道,“在凤翔宫摆什么脸色?我还没计较你几日没见人影。”
纪新雪忽然见到长平帝,莫名觉得膝盖发软,在没见到蒲团的情况下行了个大礼。
“给阿耶请安。”他满脸老实的道,“本想前几日就与凤郎进宫给阿耶请安,怕阿耶觉得我们烦,才.....”
“胡说。”长平帝打断纪新雪的话,“数你歪心思多,最会倒打一耙。我何曾为此与你计较过?”
纪新雪压下心底的惆怅,露出个腼腆的笑容,借着松年的力道在朝臣进门前站起来。
他没有说谎。
虞珩高热那日,他心中无数次生出立刻来找长平帝坦白的想法。
只有长平帝同意,虞珩的不安才能彻底散去。
听到纪明通告诉他,长平帝不仅有废后的心思,还因为这件事与纪敏嫣、纪璟屿和纪明通详谈过。
纪新雪才彻底打消立刻对长平帝坦白他和虞珩的感情,求长平帝成全他和虞珩的想法。
在此之前,长平帝从未与他说过中意他成为太子,打算废后为他铺路的事。
既然阿耶先不讲‘武德’,悄悄筹谋立太子的事,就不要怪他、不是、就不要太双标,请在发现他也不讲‘武德’的时候,轻点抽他。
小朝会仍旧没什么新鲜事。
询问税收查账的情况、商量在靺鞨设都督府的事、旁敲侧击怀安公主终于定下婚期,宝鼎公主和金明公主的婚事是不是也要提前准备......
纪新雪靠回想这几日和虞珩相处#3034...
点点滴滴度过无聊的两个时辰,嘴角逐渐扬起微妙的弧度。
不仅长平帝觉得始终默不作声的纪新雪存在感过于强烈,因此频频看向纪新雪,朝臣们也总是借着眼角余光打量纪新雪。
纪新雪却对众人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自顾自的盯着钟戡头上的竹叶发冠走神。
钟戡轻咳一声,试图换回纪新雪的神志。
非但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反而感觉到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顿时有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他真的不知道殿下今日为何如此高兴。
小朝会在午时散场,长平帝按照旧例留朝臣们在凤翔宫用午膳。
说是在凤翔宫用午膳,实际都是从大厨房端来的吃食,味道和卖相都难以形容。因为是帝王特赐,不能剩下任何配料。长久以来,饱受朝臣们的嫌弃,远不如前殿专供朝臣休息的小厨房所提供的膳食。
今日朝臣们却没有如往常那般,立刻婉拒长平帝的留膳。
他们以眼角余光打量纪新雪和钟戡,暗自思考借着午膳的时间从两人口中套话的可能性。
纪新雪完全没注意朝臣们的小心思,念着他即将作大妖,朝长平帝露出个异常乖巧的笑容,“儿臣多日未曾进宫,委实想念阿耶宫中的饭菜。”
钟戡将书房中所有人的表情尽眼底,笑道,“臣上次在宫中用膳,还是陛下寿辰的时候。”
朝臣们闻言,立刻朝长平帝表示,他们也很久没有留在宫中用膳,非常想念御膳房的味道。
长平帝发出声嗤笑,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人平日里有多嫌弃御膳房。每次不得不留在凤翔宫用膳的时候,老脸都皱得如同包子褶。
他转身看向松年,“去御膳房传午膳,将众卿的想念尽数转告灶上的师傅。”
松年垂目掩盖同情,“是。’
众所周知,御膳房的厨子只有一种表达开心的方式。
加量。
纪新雪抬手放在胸口,忽然响起上次......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突然品尝到御膳房糕点的不愉快记忆。
据他所知,如今御膳房的人,大部分都是从焱光朝留下的旧人。
纪新雪严重怀疑,焱光帝是因为私库没钱,才在御膳房安排一群做什么,什么难吃的厨子。
钟戡嘴角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朝长平帝行礼,满脸遗憾的道,“可惜臣今日要核算关内军昨日最新送到长安的战利品,没时间留下凤翔宫用膳。”
发现朝臣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身上,纪新雪下意识的退后半步。
他们......该不会以为他会与他们去吃御膳房的饭菜吧?
最后,早就在朝臣们心中留下‘凶恶’印象的纪新雪,乖巧的跟在长平帝身边去偏厅用膳。
钟戡神色匆匆的赶往宫外,去户部赶工。
唯有朝臣们,个个‘欢喜雀跃’的去专门用膳的宫殿,等待御膳房的珍馐美味。...
午膳时,纪新雪仿佛不经意的提起萧宁,“儿臣听闻萧校尉在盐州战场中频斩敌将首级,骁勇气概远超平时。”
长平帝似笑非笑的看向纪新雪,“你想说什么?”
“嗯......”纪新雪经过短暂的犹豫,终究还是没有直接问长平帝怎么看萧宁的柔然美姬娘,委婉的道,“听说萧校尉不像母亲,格外像舅舅?”
这几日他专心与虞珩厮守的同时,仔细在心中分析长平帝选他作太子的原因。
纪璟屿有点......咳咳。
否则有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怎么都轮不到做了十八年公主的皇子继承皇位。
然而纪璟屿又不是突然变成这样的性格。
从纪新雪离开小院,见到纪璟屿,纪璟屿就是现在的脾气,长平帝照样按照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纪璟屿十几年。
最近唯一能称得上是转折的事,唯有纪璟屿红鸾星动,在北疆‘悄悄’谈恋爱,没告诉长平帝。
纪新雪先思考没有纪璟屿,再排除他,长平帝还能立谁为太子。
已经过继给舒王的小九或女儿们。
即使纪敏嫣是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嫁给阿不罕冰,也不能忽略这桩婚事所代表的政治因素。
想要让纪敏嫣挑起大梁,首先要保证纪敏嫣不会有阿不罕冰的儿子,这对纪敏嫣和阿不罕冰都是很痛苦的事。参考开国女皇和虞琦的经历,无法保证阿不罕冰会不会愤怒之下跑回靺鞨。
如果令纪敏嫣没有亲生子,将来过继个孩子给纪敏嫣。
纪新雪觉得他和虞珩也能接受这点,何苦让纪敏嫣和阿不罕冰因为皇位放弃拥有彼此血脉的机会?
纪明通想要和纪成厮守,同样不可能继承皇位。
长成的孩子们中,只剩下纪靖柔和纪宝珊。
成功的立太子,是能让百姓们相信。他们老实遵循虞朝律法,按照官府的指示按部就班的过日子。即使皇位更迭,他们财产和生活也不会受到影响。
长平帝明明正在壮年却在考虑太子的事,必然是想要安百姓的心。
小七、小八和已经过继的小九、小十年纪太小,未来充满不确定的可能,暂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纪宝珊作为上面没有年纪相近的兄姐,下面没有年纪相近的弟妹,在不短的时间中独得长辈和兄姐疼爱的‘幼女’,骄纵程度直逼纪明通。
除非将来有机遇突然成长,否则委实不适合担当重任。
作为兄长,纪新雪发自内心的希望,纪宝珊别遇到需要她突然成长的事。
如此盘点,短时间内,适合太子之位的人,只有纪靖柔。
连从小备受倚重的纪敏嫣都没想过有做太子的可能,更何况是纪靖柔?
况且虞朝虽然有女帝,但只有开国皇帝是女帝。如果长平帝想要立纪靖柔为太女,无论是长平帝本人,还是纪靖柔,皆会面对前所未有的阻力。
得到的结果反而违背长平帝在壮年立太子,想要以此稳定民心的想法。
思来想去,纪新雪仍旧觉得纪璟屿是最适合做太子的人。
嫡长子、宽和大度能容下人、虽然耳根子软但极能分清亲疏远近、关键时刻无条件的相信兄弟姐妹。
萧宁的生母虽然是间谍,但萧寂对虞朝的忠诚却有目共睹。她能在萧将军去世后,隐藏身上的光芒,甘心去做粮将,便能看得出她淡薄名利。
也许只有这般锋芒毕露时,耀眼的令人无法移开视线,本质却于事安然的北疆明珠,才能吸引同样豁达内敛的纪璟屿。
有这样的太子和太子妃,对虞朝臣民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除非所有能为纪璟屿出主意的人同时遭遇意外,否则无论怎么算,纪璟屿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最重要的是,纪新雪捂着隐隐作痛的良心得出最后的结论。
已经长成的兄弟姐妹中,唯有纪璟屿是勤勤恳恳的‘牛’脾气。
“这难道不是好事?”长平帝以目光示意纪新雪为他布菜,漫不经心的道,“你不也是这样,不像母亲反而像舅舅。”
纪新雪立刻将远处的盘子端到长平帝手边,丝毫没注意到长平帝眼中的无奈。
阿耶目前属意他为太子,肯定在各个方面都对他很满意。
也就是说,像舅舅不像母亲,是夸奖,不是嘲讽。
他都知道萧宁真正的身世,阿耶肯定也会知道。
这是不是代表,阿耶对萧宁的真正的身世非但没有意见,反而因为常胜将军萧寂,提高了萧宁的印象分?
想到此处,纪新雪故意频频提起萧宁在盐州战役中骁勇的表现。其中大多数事迹,皆与年轻的萧寂崭露头角时,有异曲同工之妙。
由于纪新雪话中的钩子太‘直’,长平帝想要忽略都难。
他放下筷子,若有所思的看着纪新雪眉宇间的飞扬的神采。
身为帝王,他希望纪新雪现在的行为,是想要通过促成纪璟屿和萧宁的婚事,导致纪璟屿失去争夺皇位的潜在力量。
长平帝绝不会因此,觉得纪新雪对兄弟心狠。
既与他政治理念相同,又有能力守住太子之位的人,才是合格的太子。
反过来想,纪璟屿身为嫡长子,因为婚事失去太子之位,反而是最体面好听的理由。
然而身为父亲,长平帝对纪新雪此时的模样,过于熟悉。
倒退五年,每次纪明通闯祸的时候,纪新雪都是这般眉飞色舞的讲段子,用尽心思的替纪明通求饶。
想到纪明通已经有五年的时间,没有闯下让纪新雪来求情的大祸,长平帝忽然生出‘时间过的好快,孩子们长大,他也老了。’的感慨。
他抬手抚在纪新雪头顶,温声道,“我已经拟好给璟屿和萧宁赐婚的圣旨。璟屿不提,我不会给他赐孺人。”
无法施展抱负,过得快活些才能不枉此生。
纪新雪的身体陡然僵硬,紧张的疯狂眨...
眼,“阿耶?”
救命,阿耶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慈祥?
难道是想在长兄回长安前,立他为太子?
长平帝熟练的摸歪纪新雪头顶的发冠,眼中满是怜惜,感慨道,“你自幼就懂事,明明年纪最小却反而要为他们操心。”
好在有皇位做补偿,小五也不算委屈。
纪新雪的眼睛越瞪越大,生怕长平帝会突然对他说。
‘儿子,我看你最适合做太子,已经拟定好封你为太子的旨意。’
他急中生智,忽然抱紧长平帝的手臂,满脸雀跃的道,“我听说阿姐在清河郡王府与......人聊的很好!”
“靖柔?”长平帝眼中浮现淡淡的欣喜,嘴上却很嫌弃,“她比敏嫣还挑,能看得上谁?”
纪新雪再也没办法掩饰尴尬,小声道,“我没记住是谁。”
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他怎么敢说会立刻被揭穿的谎言。
未免长平帝再度触发慈父心肠,在此时耗费过多的感情。等到真正需要做慈父的时候,心底却只有冷漠。
纪新雪只能绞尽脑汁用政事填补与长平帝单独相处的时间。
没想到因为表现的太好,引起长平帝的重视。
直到天色渐黑,纪新雪才心惊胆战的借口已经答应虞珩,要共用晚膳,顶着被掏空的脑袋逃出皇宫。
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雪。
远远看到冷晖院前提灯伫立的‘雪人’时,纪新雪心中忽然生出强烈的预感。他在众多惊呼声中扑到‘雪人’怀里,果然看到早就刻在心底的面容。
“明日大朝会,我们上折请求成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