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宋霭拼了命地想要清醒过来,想要阻止原隐离开,可无论如何他都动弹不得,并且他听着那些人声越来越远,心头渐渐弥漫上一层铺天盖地的绝望。
而后他便好似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了。
等再有意识之时,已不知是何时。
他甫一睁眼,一个念头几乎是立刻便跳了出来——原隐走了,原隐把金丹给他之后走了。
一想到这里,宋霭的眼泪刹那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这是他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劈头盖脸的无能为力。
顷刻间,房门那边传来响动,宋霭一瞬想到什么,条件反射般地坐起来。
然而下一瞬,一身紫衣的涂钦遥推门进来了。
身后还跟着萧渐衣和涂钦湖。
宋霭眼巴巴地看着,但他们进来之后,涂钦湖便关上了门,再没有一身玄衣的第四人。
而后宋霭随意抹了抹泪,急急下床,逮住走在最后的涂钦湖便问:“原隐呢?他去哪儿了?你看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涂钦湖愣了一下,这才回:“那日等我们回神去寻他时,已然不知所踪了。”
宋霭愣住了,眼神定定的:“那日?”
涂钦湖说:“对,宋公子你已经睡了足足三日。”
三天,全然足够一个想走的人走得了无踪迹。
宋霭念及此浑身顿时泄了力,心里闷闷的不舒服。
而他实在没心情应付他们,是以竟也不惧眼前人是谁,兀自背对着他们躺下。
涂钦遥此刻却不合时宜地注意到他三天尚未进食,歪头跟涂钦湖八卦:“你看他现在都不怕饿了,那洗筋伐髓算是成功了?”
宋霭听到这里,身子明显一僵,涂钦湖便贴心地没有接他小师叔的话去给宋霭的心上撒盐。
涂钦遥随即却又把脑袋转向萧渐衣:“那功劳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萧渐衣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这话。
涂钦遥瞪了他一眼,随后竟又想去让宋霭自己决定。
涂钦湖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并且低声说:“小师叔,稍稍吧,宋公子眼下正难过呢。”
其实当时原隐把金丹化给宋霭涂钦遥确实是挺震惊的,但他震惊的点更多在于宋霭居然有朋友了,可他朋友又扔下他走了。
涂钦遥想想这事换了他可能也要伤心,于是难得代入了一下宋霭的情绪,然后安慰道:“哎呀没事儿,我也可以当你朋友啊!而且你这也不亏,起码得了颗金丹,不用再受洗筋……唔唔……”
涂钦湖终是忍不住以下犯上,一把捂住了他小师叔的嘴。
可是到底也不敢捂太久,在涂钦遥悲愤地看着他之后,就把手松开了。
“涂钦湖!你居然敢欺负我!我告诉你师父去!”这一松开涂钦遥就转身吼他,然后嘴皮子一秃噜又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说金丹这事儿别提吗,但这有什么?之前我被离火羽反噬,你师父不也渡金丹给我,那他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本静立在窗边的萧渐衣听到此处,眼眸一抬,不动声色地看了涂钦遥一眼。
而涂钦湖倒是没急,还试图跟涂钦遥讲道理:“当时小师叔你情况危急,师父是不得已才如此做的,而且过后也闭关了好几年。”
“那宋霭当时的情况就不危急吗!”
“可是……”
但他这话还没说完,却见那边宋霭不知何时居然坐了起来,眼眸定定地望着他。
涂钦湖:“??”
此时一直没开口的萧渐衣似是终于看不下去这出闹剧,提步走到宋霭床边。
宋霭眼眶绯红,抬眼间竟无端让人心生不忍。
萧渐衣眨了眨眼,随即冲他笑了笑,缓声开口:“金丹既出,必是他心甘情愿,否则无法与你相融,也无法助你渡过此劫。”
宋霭闻言便又垂眸,刹那间眼角又凝了颗泪似落非落。
他想,值得么?
涂钦遥看萧渐衣明明也提金丹这个事了,那凭什么大家都不鄙视他!
可是涂钦遥这回难得识了回趣,只撇了撇嘴没有开口。
那边萧渐衣继续道:“金丹是很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修为小乘及以上者,灵力凝于紫府、周转于全身筋脉,所以金丹其实可有可无,失了于身体会有损害,但于灵天宝地好好修养几年便也没什么大碍。”
修行一道路长且苦,且并非是勤学苦练就可以的,越到后面天赋就显得越发重要。
所以方天界中修士虽多,但小乘期尚且不多,小乘以上更是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宋霭知道这个,他看了看涂钦遥,然后又问萧渐衣:“那小乘以下呢?”
萧渐衣尽量措辞委婉:“小乘以下确实是以金丹为灵力运转的基本,金丹一失,大约只能从头开始。”
涂钦遥不太明白宋霭刚刚看他干什么,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吗?莫名其妙。
紧接着,他便听宋霭喊他名字:“涂钦遥。”
“啊?”
“你有小乘期境界吗?”
“咳咳、咳……!”
涂钦遥没想到宋霭居然会问他这个,一口气岔过去差点咳死,心想他是为什么!又在羞辱他吗!
涂钦湖今日第数次叹了口气,心想他总算能够感同身受,为何师父每每提及小师叔,总是唉声叹气了。
而那边宋霭看着涂钦遥这反应,眼里那一点点仅存的希望便黯了下去。
涂钦遥没有小乘期,而原隐连涂钦遥都打不过,更不可能有小乘期。
所以原隐没修为了,为了他,原隐没修为了。
而这时涂钦遥咳完又开始垂死挣扎:“我有的!小乘期多简单的事,我怎么可能没有!”
萧渐衣似笑非笑着说:“加上你们南回山放在你身上的那数不清的防身法器,那确实是有的。”
涂钦湖闻言简直是没眼看,恨不得掘地三尺,而涂钦遥这回听完居然也没有嚷嚷,一张小圆脸还涨得通红,眼睛瞪着萧渐衣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对外可以装装样子,但在萧渐衣这种大乘期修者面前确实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宋霭看着更绝望了。
就连涂钦遥为什么会不认识原隐这个问题,都全然顾不上了,权当是涂钦遥脑子有问题。
“可原公子当时动作决然,想必在他眼里,你的命比他的修为更重要,是以你也不必太过介怀,而且我看原公子资质上佳,重新开始想必也不是多难的事。”
宋霭耳目一动,捕捉到一个点:“我的命?”
有关洗筋伐髓一事,宋霭曾细问过原隐,人间之人若想当真入得方天界,便需大能替他洗去筋脉中的浊气,过程中会有些灼痛之感,却也并非不能忍受,但洗筋伐髓并不容易成功,有可能经历一遭之后仍是□□凡胎,这就得看本人的根骨和机缘了。
原隐修为没到可以替他洗筋伐髓的地步,但大约能看出一些端倪,原隐说过他根骨灵秀,或能成功。
所以他那天才会有此想法。
但怎么就涉及到命不命的呢?不是顶多就不成功么?
而且当时那个疼痛,那简直是奔着灭顶要命去的,哪里能够忍受了!
这回萧渐衣还没开口,倒是涂钦遥又已经平复好了心情,凑过来好奇地问:“我早就想问了,你以前可不怕冷不怕饿的,你跟我在一块儿那一个月可都没吃一点东西,我他娘的当时还以为你灵力深不可测,搞得我都没敢得罪你!”
说完又看向萧渐衣:“就是你把他掳走之后!他再回来才变成这样的!”
“我说了我没掳……”萧渐衣都要气笑了,而后看了宋霭一眼,又道,“算了,随你怎么说。”
涂钦遥哼哼道:“本来就是,洗筋伐髓一旦开始又无法主动停下,若是那天那个谁没来阻止,我俩继续下去,那他非得经脉逆转爆体而亡不可!可为什么他会这样啊?”
这些字眼宋霭听得眉尾一跳,一来他想象了一下,那场面有些血腥,二来则是,原来原隐此举于他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萍水相逢,一见如故。
若是两天之前宋霭听到这句话,他大约能高兴得找不着北。
只是眼下,却只觉得诛心。
仅仅因为如此,便硬生生地加注了一层又一层的重量,他何德何能呢?
正此时,萧渐衣却适时问:“所以你到底是何来历?”
宋霭想,萧渐衣不是都看出来并且同他直言了么?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求生欲是本能,于是他下意识里便回:“我失忆了,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这句熟悉的话一开口,宋霭顿时又愣住了,心想,说什么一见如故,他却连实话都不曾告诉对方。
这种自厌情绪一旦上来,宋霭几乎要被漫天的自责压得喘不上气。
而且原隐最后还说什么,让他忘了他?
怎么可能忘得掉?!
却是未曾注意,他此话一出,萧渐衣眼底却闪现出些许动摇和迷茫,居然是……失忆了吗?
“我就说他回来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涂钦遥恍然大悟,然后又指着萧渐衣说,“肯定是上次你北行宫大祸,他伤到了脑袋!当时我经过北行宫把他捡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昏迷不醒!”
此前萧渐衣没有胡说,之前并非是他将宋霭掳去,而是当时魔界有人求他办事,苦于开口无门,正巧那会儿涂钦遥得了个肖似郁青垣的宋霭,高兴得四处宣扬,再加之萧渐衣爱慕郁青垣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便有人动了心思,将宋霭从涂钦遥手里偷偷劫了出来送到了萧渐衣手里。
一直到之前传出萧渐衣修炼遇阻根基不稳,而魔界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魔尊的位置谁不眼馋,是以一有机会便有人攻上了北行宫。
也是在那场内耗之中,宋霭便在萧渐衣眼皮底下失去了踪迹。
偏偏涂钦遥这个逻辑鬼才这会儿又目光谴责地看着萧渐衣:“肯定也是因为在你那儿受了伤,身体受了损害,所以他现在才会这样的!”
涂钦遥原本只是想率先站上道德的制高点,本来他和萧渐衣就互看不顺眼,如今尚且能够平和地站在这里,一来是因为宋霭最后选谁还没定下,二来则是因为涂钦遥那个院子的事还没解决,萧渐衣不认这个锅,但又说不出来是谁,那涂钦遥自然只能暂时算到他头上!
当然了,还有第三个原因,便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魔族为数不多的门派之一欢棠宗的人,欢棠宗是什么地方,那简直是个盘丝窟,门下弟子专行双修采补之法,且门下女修各个手段奇多,反正千万种办法,总有一种能将你绑上床。
涂钦遥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有点怵她们。
不过欢棠宗行事虽无忌,但对萧渐衣这个魔尊还是颇为信服,是以涂钦遥跟萧渐衣在一块儿,多少能够清净点儿,不用担心一不留神便着了道。
可这会儿萧渐衣听着涂钦遥的话,居然陷入了沉默,涂钦遥觉得不太对劲。
果然,下一刻便听萧渐衣说:“你说得对,宋霭今日之祸我责无旁贷,我会带他回北行宫好生看顾。”
“???”涂钦遥一脸的我草,“萧渐衣你真就不要脸了?”
眼看着他俩又要回到最开始那个话题,宋霭听得心烦,便开口打断道:“小乘以下金丹失了,身体损害有多严重?”
“身体还好,只是修为没了,可根基却也还在。”萧渐衣说,“许多人金丹一失便心神俱裂一蹶不振,大多是因为接受不了自己苦修之后是这样的结果,我见原公子心性非同一般,定能东山再起。”
纵然如此,但二十余年的修为就这样一去不返,又岂是这么容易修回来的?
于是他又问:“有什么方法可以助益修行的吗?”
涂钦遥听到这里不禁皱了眉,难得讲了一句像人的话:“九层之台起于垒土,速成之法终究害人害己,你不要动这些心思。”
说完又摸摸下巴道:“但仅仅只是助益,让他开始得没那么难的话,那倒是挺多,比如束星阁的鳞珠粉、欢棠宗的灵貂血什么的,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说到这里又眼睛亮亮地看向宋霭,同他说:“一来你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二来你也不一定能拿到那些东西,不如这样,到时候你跟我南回山,我帮你找……”
可他话还没说完,宋霭便垂眸打断:“不用了。”
说到底,涂钦遥和萧渐衣如今待他假以辞色,不过是因为有所图。
可如今他已经出来了,还白白搭上了原隐,那他怎么又能再选择回到谁的笼中?
若又重新回到这样的起点,那当初原隐同他分析的那些话,岂不是白费了他的口舌?
再者,如今他们用原隐的事来吊着他,却未必对此能有多上心。
所以,东西他要自己弄到手,至于原隐,他也要自己找。
方天界虽大,但年深日久,他总有一天能够找到。
此次宋霭拒绝得断然,涂钦遥刚想说让他认清一下现实,萧渐衣便率先起身道:“无碍,你好生休息。”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走到门边的时候还回头看了涂钦遥一眼。
涂钦遥便以为萧渐衣又在使什么阴谋阳谋,很不服气,便又赶紧跟着出去了。
涂钦湖本也跟着他们一道离开,但没过多久,他又转道回来了。
不待宋霭开口,他便主动说了来意:“宋公子,明日便是方天御灵榜公布之日,界中修者会齐聚仰止山下,我家小师叔也会去,届时趁他不注意,你可以趁乱离开。”
“魔尊大人方才也让我转告于你,他不会拦你。”
“此外,我家小师叔此番禁锢于你,行事失当,我代他向你道歉。”涂钦湖说到这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又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和一本册子,“此乃我南回山炎烛令,南回山门弟子但见此令皆会施以援手,他门之人亦会礼让三分;还有这个,这是我南回山外门心法,上面有一些基本的防身术法,宋公子如今算是初窥修行端倪,希望此心法能帮到公子一二,寥寥薄礼以表歉意,还望公子收下。”
宋霭眨了眨眼,有些没想到,原以为南回山之人尽是些无故护短的,没想到也还算通情达理,虽然也是在用利益收买他。
而且萧渐衣又是怎么回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是不管怎的,这是个好事,而且涂钦湖把话说得很漂亮,基本上就等于把枕头递他旁边等着他去睡了。
那他还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于是果断收下。
并且第二天一早,按着涂钦湖的提示,他在涂钦湖给他的乾坤袋里收拾好了用得上的物品,然后装作想要去见见世面的样子,跟着涂钦遥一道出门,一起往仰止山而去。
目前涂钦遥看他看得比较紧,主要涂钦遥别院被烧受了刺激,那些美人平替目前就只剩了宋霭一个独苗苗,所以在他眼皮子底下很难溜,涂钦湖又不能真明面上以下犯上。
所以打算的是等待会儿到了仰止山,等到郁青垣出来时,到时候涂钦遥肯定会被吸引走全部注意力,那会儿宋霭便可以开溜。
但谁料他们从中午一直等到傍晚,承仙阙的人却丝毫没有出现的意思。
他们所处的这块地方很大,眼前有一块高耸入云的巨大山壁,各门各派各散修便在平地上聚众而站。
一眼望去竟不知聚了多少人,还有些挤不进前沿好位置的,甚至还爬上了远处的云松……
宋霭跟着南回山,倒是还蹭了个视野绝佳的好位置。
可是眼见着天际都染上了深蓝,等了一下午的人群终是忍不住有些躁动。
宋霭听到身后不知哪个门派的弟子竟还低低吐槽:“仗着自家地位高,便如此傲慢,叫大家空等那么久,什么少仙主……”
可他这话还没说完,他自家同门居然便开始呵斥他,言语间还说什么不可对少仙主不敬之类的,你一句我一句直把那人气得差点没哭。
涂钦遥也跟着回头踩了一句:“你不爱等你别看啊,显得人家多缺你看一样!而且本来就说的是傍晚!”
宋霭:“……”
这难道就是修真界的毒/唯和脑残粉吗!
正惊奇着,忽听天外传来一阵绕梁琴音,音色清冽悦耳,但闻之却叫人心下哗然。
紧接着又是一阵鹤鸣,其声刚过,便见四只白鹤自山壁之上疾驰而下,待到近了才发现每一只白鹤之上皆站立着一位衣着红纱面庞清丽的女子。
四人驭着白鹤列阵而立,其中为首一人眼眸四下扫视,开口时声音中似蕴含着灵力,轻轻一声便似响在所有人耳边:“戌时已至,方天再起。”
说完几人一同向后,朝半空中行了个虚礼:“恭迎少仙主。”
话音一落,便见眼前山壁之上、暮色四合的团云之下,忽地现出几缕赤色光华,给这本有些蔽人眼目的夜色晕亮些许。
便在这微微霞光之中,一人破云而出,青衣乌发随风而动,眉间一点朱砂,叫人见之不忘;眸光微微一动,便呈睥睨之姿。
四下顿时静了下来。
涂钦遥呆呆地望向云端,似乎已然无法分神给其他事物。
涂钦湖见时机差不多,赶紧给宋霭做手势,示意他现在正是好时候。
没成想做了半天回头一看,却发现宋霭竟也有些失神地抬头望去。
涂钦湖满目的恨铁不成钢,却是不知,在此刻的宋霭眼中,这位名震寰宇的少仙主,有多像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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