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晏沉默不语,无数念头接二连三浮上脑海。
年纪轻轻,出身显贵、至少不惧得罪宋国公府,恰巧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凉州附近,又甘愿吃苦受累,与她历时数月去往安西都护府的——
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可她只觉匪夷所思,根本无法将纪十二和姜云琛联系到一起。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遮掩容貌、改换声音,隐姓埋名陪在她身边,还差点为了她丢掉性命。
她有认出他吗?抑或从始至终都将他当做一个陌生人?
九箫说她和“纪十二”两情相悦,那么……她应当是知道的吧。
他又是如何从火/药爆炸中活下来的?他苏醒之后,已经彻底把那段经历忘掉了吗?
她想到他曾经去凉州找过她,那时,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却不远千里绕路,只为看她一眼。
是残存的记忆驱使,还是他本就对她念念不忘?
她心里千头万绪,整个人如坠梦中,直到明德郡主的呜咽声传来:“赵六娘,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赵晏深吸口气,问道:“你从来不穿男装,要这块玉佩做什么?”
“当时我看着喜欢,碰巧我阿兄生辰将近……”明德郡主面无血色、浑身僵硬,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赵晏一眼扫过去,她颤了颤,泪水愈发汹涌,“我……我承认,我是打算买来送给太子殿下,刚才在你屋里看到,我一时生气,想不通你为何凡事都要抢我的,才……才忍不住……”
“不问自取是为偷,郡主名门千金,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要我教你吧?”赵晏的手臂纹丝不动,甚至又往前推了几分,“你可曾想过自己看走了眼,或者世上存在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绝无可能!”明德郡主叫道,“那掌柜信誓旦旦向我保证,这玉佩仅此一件,他岂敢骗我?”
见赵晏没有半分把她拉回来的意思,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敢再说她和燕国公府的坏话,只抽噎道:“赵六娘,你瞧瞧你自己,别说太子妃,寻常显贵之家的妻室都不会像你这般,你……”
“是不是又想问我凭什么?”
与她的惊慌失措相比,赵晏的嗓音显得平静如水:“你打心底里看不起我祖父,说他是寒门出身的莽夫,可你别忘了,当年是谁浴血奋战、坚守益州。若非有我祖父这个莽夫在,临川王、嘉宁长公主全都得死,世上哪还有你明德郡主?”
明德郡主骇然。
赵六娘莫不是疯了?竟敢出言不逊,咒她祖母和临川王死?
“你说我是武人的女儿,可若没有我阿爹这个武人守土安疆,你早就不知被送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和亲去了,还能高枕无忧地待在京城享乐、跑到我面前大呼小叫?”
明德郡主念及尤鄯求亲之事,心中屈辱万分,只觉赵晏故意揭人伤疤。
可她不敢争辩,生怕赵晏一松手将她丢进冰水。
“你觉得我从头到脚都不如你,可你也在崇文馆读过书,自己想一想,哪次考校我没有排在你前头?”赵晏顿了顿,“我唯一比不过你的地方,恐怕就是屡次被人拒绝却还要贴上来的厚脸皮。”
说罢,抓着明德郡主的腰带将她甩到一旁:“你滚吧,从今往后,休想再踏进东宫半步。”
明德郡主早已腿软,扑通跌倒在地。
她发髻歪斜,精心描画的妆容斑驳氤氲,衣裙被雪水和泥土打湿,好不容易从魂飞魄散中回过神来,生怕赵晏改变主意,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开。
身后传来水声,她悚然一惊,回过头,就见赵晏凭空消失,外衣和发饰散落一地,湖池荡起波澜,碎冰翻涌碰撞,发出泠然清脆的响动。
她目瞪口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赵六娘果然失心疯,一块玉佩罢了,也值得她亲自跳进去捞?
却不禁放缓脚步。
她慢些出去,内侍宫人们以为赵六娘还在与她交谈,就不会过来打扰。
这么冷的天气,万一赵六娘在水下出点什么意外,耽搁一时半刻,足够她丧命。
她心头涌上报复似的快意,悠悠转身离开。
池中浮冰尚未完全融化,赵晏一入水,便觉寒气从四面八方袭来,犹如万千钢针刺穿肌骨。
她别无选择,除非令人下去打捞,否则用抽水的法子,不知要等到何时。
待晚间气温直降,玉佩所在的位置被冻住,找起来会更加麻烦。
她等不及了,她恨不得立刻见到姜云琛,把玉佩拿给他看。
难怪她会三番五次从他身上看到纪十二的影子。
难怪当日在招提寺,临川王的人一见他乔装打扮的模样,立刻惊惧自尽。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在她几乎遗忘的那段过往,他曾与她携手跨越千里,也曾在爆炸瞬间奋不顾身地将她护在怀中。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他究竟是存着何种心态,才毫不犹豫地选择涉险,只为替她挣得哪怕只有一丝的生还希望?
冰水毫不留情地剥夺着她的体温,她睁大眼睛,拼尽力气朝玉佩落水的地方游去。
阳光洒落水面,浮冰晶莹剔透,少女宛如鲛人破浪,波纹自两边划开,白玉莹润无瑕,成为她眼中唯一的色泽。
她屏息凝神潜入池底,朝那抹光亮伸出手。
无数记忆碎片纷至杳来,陌生又熟悉的嗓音仿佛在耳边回响。
“君子一诺千金,到时候,你就去牡丹开得最盛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你。”
她终于找到他了。
与此同时,紫宸殿。
姜云琛立在殿中,听到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那人之前见过晏晏?”
“阿爹放心,儿会妥善处理此事,”他答非所问道,“当务之急,是尽快确定由何人去往凉州。”
西域使臣招供广平王意欲谋反,几位重臣接到传召,正在入宫的路上。
临川王作为如今辈分最高的皇亲国戚,自然也在其中。
皇帝凝望他片刻:“其实你在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宗室无人可用,最合适的人选是梁国公。”
姜云琛默认。外祖父历经三朝、德高望重,皇室子弟们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且以他的才干,临川王的鹰犬压根不是对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与临川王年岁相仿,路途遥远难免辛苦。
他抬头迎上皇帝投来的目光:“阿爹,您是在怪我吗?先是委屈叔父,又……”
“没有。”皇帝微微摇头,神色温和些许,“你叔父的脾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一旦下定决心,即使是我也劝不动,而梁国公受命,也断然不会推辞。我只想问一句,你可有万全的准备?”
姜云琛心领神会,郑重道:“我向阿爹保证,绝不会出任何差池。”
皇帝略一颔首:“那么此事全权交付于你,三个月内,我希望可以看到的你的成果。”
姜云琛应下,又道:“阿爹,我想与您借一个人。”
“谁?”
“定远将军虞朔。”
他解释道:“虞将军是凉州人,对那边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他身后没有家族负累,也不会京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干扰,虽说他曾在赵尚书麾下,但现在,他已经听命于您。”
“他的确是可塑之才。”皇帝没有拒绝,“我会给他一个恰当的职位,派他随行。”
这时,御前总管林沐走进殿中:“陛下,含章公主求见。”
皇帝眼中掠过一抹诧异,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
姜云琛却突然想起那天从广平王府出来之后,姜云瑶与赵晏聊了一路,难不成——
他心底浮上不可思议的猜测,就听皇帝道:“宣。”
姜云瑶进来时,难得有些紧张。
她鲜少踏足紫宸殿,虽然从小到大,父母兄长谈及政务,若逢她在,也不会故意回避她,但她一直觉得,这些离自己很远,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总有亲人替她遮风挡雨。
而今,却是他们需要她的时候了。
她早已将说辞背得滚瓜烂熟,诚然,就算没有她,兄长必定也能摆平,可她想到面对那些旁支们的质疑,兄长为了立威,不惜亲征西域,便觉着自己也该站出来,而非永远坐享其成。
她要让世人知道,将来兄长继承大统,她虽是女儿身,却依旧可以成为他的臂膀。
父母从未因她是女儿而亏待她分毫,兄长一直将她保护在羽翼下,叔父为人风趣,小时候经常带她去各处玩,堂弟堂妹见到她,总会亲昵地称一声“阿瑶姐”。
这次,换她替他们做些事了。
她盈盈下拜,明艳娇柔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话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字句清晰可闻:“阿爹,儿愿亲赴凉州,将真正的乱臣贼子绳之以法。”
赵晏攥着玉佩,径直返回承恩殿。
途中看到明德郡主慢吞吞挪动的身影,没有给一个多余的眼神,从她身旁越过。
明德郡主完全没有觉察到动静,以为赵六娘已遭遇不测,正喜不自胜,忽然一阵夹杂着刺骨冷意的风袭来,她大惊失色,一抬头,看到赵晏的背影,长发浸湿,披着外衣,裙摆淌落一串水珠。
这……怎么可能?难道赵六娘是钢筋铁骨,根本不知冷吗?
她愕然了一瞬,顿时加快脚步,唯恐赵晏回去叫人来惩治自己。
守在承恩殿外的内侍宫人望见赵晏走来,赶忙迎上前,锦书看她这副尊容,瞠目结舌道:“娘娘,发生了何事?”
旋即,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进殿内,吩咐其余宫人去烧热水,取来干净的衣物。
热气扑面而来,赵晏平复呼吸,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明德郡主以下犯上,先是偷盗承恩殿物品,又对我出言不敬,即刻逐出东宫,往后永不得踏入此地。”
“把她给我赶出去,打扫内殿,被褥全部换掉。”她冷然,“她擅自坐了我的床榻,我嫌脏。”
不多时,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架起明德郡主,枉顾她哭喊,一路将她拖走。
赵晏对外面传来的尖叫声置若罔闻,转身去往浴室。
姜云琛乘车回到东宫,犹觉难以置信。
姜云瑶毛遂自荐,皇帝力排众议,同意了她的请求。
一众老臣们倒是没有反对,只担心含章公主年纪尚小,未必能担此重任。
临川王百般质疑,但宗室之中除了他或嘉宁长公主上阵,再无人比姜云瑶的身份更为尊贵,加之以梁国公为首的老臣们反唇相讥,他争辩不过,只得悻悻作罢。
事情议定后,阿瑶要去凤仪殿一趟,他正犹豫是否跟着,便听她道:“阿兄还是尽快回东宫吧,明德郡主临时登门,可别叫晏晏在她手下吃亏。”
他惊讶之余,当即返程。
车驾停住,姜云琛快步走向承恩殿,一边问前来迎接的内侍:“明德郡主还在?”
“回殿下,已经走了。”
他步伐不停,吩咐道:“她怎么进来的?以后守好门,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放进来,当东宫是菜市场,谁都能自由来去吗?”
“奴婢知错。明德郡主说有要事禀报太子妃娘娘,奴婢们不敢阻拦。”内侍略作犹豫,“不过,明德郡主偷盗物品、还对娘娘不敬,已被娘娘下令驱逐,今后也严禁涉足东宫。”
姜云琛一怔,心里莫名有些不祥的预感。
赵晏素来反感明德郡主,但在人前还是会维持表面功夫。她如此不留情,必定是明德郡主做了什么触犯她底线之事,让她索性撕破脸。
他心下微沉,脚步愈快,陆平和其余内侍几乎追赶不及。
赵晏倚在汤池中,周身恍若凝固的血液渐渐恢复流动,她抬起手,看向细腻温润的白玉佩。
但不知是受寒还是什么,仿佛有一把重锤在她头顶敲打,脑中混沌一片,她强忍着按住了额角。
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翻涌不息,眼前渐渐模糊不清,她失去知觉,沿着池壁滑落,沉入水下。
她看到锦书惊惶的面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被漫无边际的黑暗吞没。
姜云琛走进承恩殿,得知赵晏正在沐浴,只能坐下等候。
他蹊跷不已,大白天的,远不是洗漱就寝的时间,便想传宫人来询问情况。
突然,锦书的叫喊钻入耳中:“快来人啊!娘娘!”
他心神一凛,疾步朝浴室的方向走去。
锦书正要迈进池中救人,风声掠过,一个身影已先一步入水,将赵晏抱了出来。
赵晏无知无觉,手臂垂落,一块玉佩掉在了地毯上。
“传医官。”姜云琛扯过搭在旁边的薄毯,将赵晏裹住,抱着她走向内殿。
不多时,奉御匆匆赶来,诊治过后,忙不迭去开药。
承恩殿的内侍宫人们跪了一地,锦书眼眶泛红,低声请罪道:“娘娘与明德郡主去后花园议事,不让奴婢们跟着,奴婢以为,凭娘娘的身手,明德郡主占不到半分便宜,可谁知娘娘回来的时候浑身湿透,奴婢询问发生了何事,娘娘也不肯说……殿下,奴婢未能照顾好娘娘,甘愿受罚。”
姜云琛想到后花园里冰雪未消的池子,眼眸中风雪肆虐:“陆平,传我命令,立刻、马上召嘉宁长公主和明德郡主进宫。”
陆平应声,一路小跑而去。
那厢,临川王气急败坏地回到府中,派人给宋国公府传信,神色间浮起一抹阴鸷。
既然姜云瑶不识抬举,非要以身涉险,那么便让她有去无回。
凉州距京城千里,途中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区区一个小姑娘,取她性命易如反掌。
另一边,嘉宁长公主刚看完临川王的密信,就接到通报,太子宣她及明德郡主入宫。
她心思急转,最终决定先斩后奏,自己去见太子,称孙女被太子妃打伤,实在无法出行。
少顷,她来到东宫外,内侍通报过后,将她引至丽正殿。
嘉宁长公主不紧不慢地行礼,问道:“殿下传本宫前来,莫不是因为太子妃动手伤人一事?”
“长公主多虑。”太子的声音传来,语调平静,却无端令她感到一阵刺骨寒冷,“孤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只想与您说几句话,同时劳烦您转告明德郡主。”
嘉宁长公主正欲辩解,就听他道:“您心里打什么主意,别以为孤一无所知,孤敬您为姑祖母,卖您几分脸面,您却三番五次得寸进尺。那么不如把话说明,孤绝无可能迎娶明德郡主,您趁早死了这条心,另外,今日明德郡主盗窃在先、冒犯太子妃在后,禁足三月,永不得再涉足宫城。”
“殿下!”嘉宁长公主皱眉,“您未知事情前因后果,怎能如此偏袒太子妃?您可知明德……”
“退下吧。”姜云琛直截了当地打断,“您最好自己走,您这么大年纪,若是像明德郡主一样被拖出去,未免太丢面子。”
嘉宁长公主面色青红交加,虽气不过,却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收回剩余的话,拂袖而去。
进入马车,她恨恨地一拍桌案。
明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她总算看清,投靠皇帝和太子的路压根走不通。
亏她还想背叛临川王,和他们上同一条船,孰料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当做血脉相连的亲眷。
既如此,就别怪她翻脸不认人了。
姜云琛回到承恩殿,在床榻边坐下,轻轻握住赵晏滚烫的手。
她双眼紧闭,脸颊潮红,他既心疼又后悔,万没想到自己只是离开她一小会儿,就出了这种事。
赵晏与明德郡主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他确信,明德郡主断无本事把她推进水里,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八成是为了明德郡主盗窃的那样物品。
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她如此不管不顾,失去了最根本的冷静?
这时,锦书轻手轻脚地走入:“殿下,奴婢在浴室地面上发现此物,应当是明德郡主偷走,又被娘娘找回。”
姜云琛接过她呈上的东西。一枚雕工精致、通透无瑕的缠枝牡丹纹白玉佩。
刹那间,仿佛一道细线穿过脑海,他蹙了蹙眉,压下不适,低声道:“这玉佩有什么特别之处?”
锦书答道:“娘娘说,是旁人送给她的礼物。至于是何人,奴婢也不知。”
“行了,你下去吧。”姜云琛摆摆手,“这个……”
他略一停顿,示意锦书退下。
旋即,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放到了赵晏手中。
他知道是何人所赠。
纪十二。
可是……只要赵晏能尽快醒来,恢复平安,他愿意做任何事。
哪怕放她离开,让她去一切想去的地方。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晏昏昏沉沉,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只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穿越广袤无垠的沙漠,走过茫茫戈壁,望见月色下的绿洲。
许久,眼前豁然开朗,她看到了一间四方庭院,当中植着几棵尚未抽芽的柳树。
她不由一怔,那是她在凉州时居住的院落。
忽然,赵宏从外面跑来,神色激动难掩:“阿姐,阿爹要我们去见他,说是有重要任务托付。”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只要老婆好好的,我放她走也没关系。
赵晏:这次我真不走了_(:3」∠)_
恭喜太子通过最后一重考验,马上领毕业证书~
回忆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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