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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娆被他俯身沉下来的阴影罩着,仰了仰脸看着他,他挡住了光的来处,温柔脸庞浸润在阴影中,衣物从简,布衣木簪,即使如此,难掩身上贵气,但眼神里像是落了层灰,郁郁寡欢,求人怜爱。

姜娆看着他的眼睛,他瞳仁里有个小小的她在晃,被蛊惑了一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摸一摸他的头。

他那灰扑扑的目光不知道触发了她哪一块本能,让她觉得自己就该这样做。

尤其容渟在看到她抬手的动作后便勾唇一笑,无形中又是一种鼓励与撩拨,使她的手就这么搭了上去,指尖将要触及他墨发,左府的丫鬟踏进客院来,对他们说道:“姜姑娘,公子,夫人回来了,邀您二位到前厅用膳,请随我过来。”

姜娆看到了丫鬟含笑看着他们的眼神,倏地把手缩了回去,咳了咳掩盖自己的不好意思,背着手,跟着丫鬟往前厅走。

容渟在她身后,看着她背在身后的小手,大概她是羞得厉害,指尖都有些粉,手指蜷了蜷似乎无处安放。

他勾起一笑来,负手跟了上去。

左府宅邸不算宽敞,客院到前厅的距离虽然不远,但也要几十步的脚程,姜娆趁这功夫,对他说道:“我知道你小时候的样子。”

她是梦到过一次他的小时候的。

节日里,小孩儿小小的,孤僻的,藏在人群最后。

虽说这段日子以来,再也没能做过预知后事的梦境。可之前能从梦里知晓后事的日子,每晚的梦往往都预示了什么,只有那一场不是,梦到的是从前的事。

她虽然不确定,但直觉那场梦梦到的,是发生过的事。

容渟眉头一紧,“你知道?”

他与她唯一交集,不过那年灯会被拐之后,窝在一起取暖的一整夜。

姜娆点了点头,她想不通他为何要和一个三岁小孩儿比起可爱来了,但既然他想被人说可爱,一句话而已,她说便是了,哄人开心,她最拿手了,她回头看了容渟一眼,“你那时候,确是玲珑可爱的。”

容渟脚步停顿了下来,紧皱的眉头仍未松开。

抢她糖豆,夺她簪子,惹得她嚎啕大哭,在她那里……可以算作玲珑可爱?

姜娆单是说了还不够,还点了点头,一副再确定不过的样子,终于让容渟忍耐不住,狐疑出声,“你何时见过我了?”

姜娆答:“从我爹娘那里听说过。”

前面还有左府的丫鬟,她自然不会说自己做过的那些梦。

容渟淡淡笑了起来。

原来,是他自乱阵脚了。

他倒未曾有过见过姜行舟或是秦倾善的记忆。

他们到前厅,见到了知县夫人。

左知县的宅邸里里外外看上去都十分的清净朴素,他也一副清廉作风,但他的夫人却与他不同,穿着打扮艳丽贵气,戴着的首饰一看就价值不菲。

席间,知县夫人抱着左骥轩,左骥轩在看姜娆,她也看着姜娆,母子二人面容生得像,视线加在一起,叫姜娆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离开时,左骥轩看着姜娆要走,果然如同丫鬟们说的那样,瘪着嘴想哭。

姜娆可见不得这小孩子掉眼泪,再加上知县与知县夫人想留人,为了哄他,在左府多留了片刻。

知县夫人抱着左骥轩,看着姜娆,“真过意不去,就为了哄他开心,耽误了姑娘您的事。”

左骥轩坐在她怀里,看着姜娆,却一副开心模样。

知县夫人捂着左骥轩的耳朵,同姜娆低语道:“他用了午膳,没一会儿就困了,到时姑娘您离开便是。”

姜娆笑了笑,拉了拉左骥轩的手,“我在这儿,也没什么旁的事,他愿意理我,倒叫我受宠若惊。”

知县夫人一笑,低头逗着怀里的儿子,左骥轩不满方才被娘亲捂住了耳朵,跑下来,找姜娆抱着。

姜娆笑着抱起来他,午间她让明芍出去买了个小孩玩的拨浪鼓,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塞进了左骥轩的手里,左骥轩沉迷于手里的小玩意儿,对姜娆的关注倒是少了,知县夫人忙敲了敲他脑壳指点他,“还不快谢谢姜姑娘。”

左骥轩疼得努了下嘴唇,仰头看着姜娆,一板一眼道谢,“谢谢姜姑娘。”

姜娆这会儿再看着左骥轩软乎乎的小脸,不由得就想起了容渟的那句他更玲珑可爱,若是她能见到小时候的他,兴许也是想抱到怀里不放手的。

可那会儿她好像年纪更小一些。

知县夫人不肯让左骥轩劳累姜娆太久,很快将左骥轩抱了回来。

姜娆怀里一空,看着知县夫人,眼睛眨着,睫毛忽闪,像是要说话。

知县夫人察觉到她在看她,稍稍抬起了眼,姜娆迎上她的目光,软软笑了起来,“知县大人对夫人真好。”

虽说只是短短一顿午膳的功夫,可她还是看出来了,左夫人的性格开朗活泼,左知县只是个典型的文人,看上去古板木讷,话也不多,却很疼他的夫人。

她爹娘也是恩爱的,但她在金陵里的时候,哪将自己与容渟的亲事认认真真地放在心上,从未想过好好经营,这会儿想了,爹娘又不在身边,再加上就算她爹娘在身边,有些话她还羞于找他们问,倒不如左夫人这种注定只有几面之缘的人,谈话时能将心事更加地敞开。

左夫人听姜娆这样说,掩唇笑了起来,有些得意,“你只瞧见他对我好,可瞧见我对他的好了?方才用膳,我给他夹的菜,都快将他的碗堆满了。”

“他性情沉闷无趣,一心只有圣贤书,回回钻进书里就不知旁事,可他又不是仙人,只是个掉进书眼里的呆子,免不了这人间的吃穿杂事,我与他自幼相识,熟悉他的脾性,你别看我看上去五谷不分,厨房我下得了,绣活我也做得不错,他的衣裳,向来是我给缝缝补补,若不是娶了我,世上哪有第二个能将他照顾得这么好的人?”

左夫人怀里的左骥轩狠狠点了点头,还补了句,“爹爹,木头。”

显然是很认同左夫人的话。

姜娆立刻明白了这位左知县在家中的地位,弯了弯眼,笑容更深。

左夫人是商户女,大昭崇文尚武,偏偏商户的地位低,若嫁一个拘泥于世俗眼光的男人,定然不会活成这般明媚舒展的样子,即使左夫人口中说着知县是个掉进书眼里的呆子,她也听出来了这话并非真话,反而含着几分甜蜜的嗔怪。

只是她心里像是被猫爪子挠过一般疼了一下。

熟悉他的脾性……

她掐着手指想自己知道容渟多少事,越想脑袋越是空空。

姜娆不知道容渟喜好什么,只知道他厌恶什么。

似乎也不对。

她从梦里知道,他对什么都生厌。

可他明明已经和梦里不一样了。

到头来,她仍然对他一无所知。

更别说她还没有拿得出手的绣活与厨艺……

姜娆捧着脑袋头疼了起来,周围拨浪鼓的声音渐渐没了,左骥轩在左夫人的怀里安静睡了过去,左夫人轻轻将他递到了一旁丫鬟的怀里,让丫鬟把他带了下去,她才轻轻敲着桌子。

隔了一会儿,有丫鬟捧着个翡翠长盒走了上来,左夫人将长盒递到了姜娆手里,“这块翡翠如意,是妾身珍藏多年的宝贝,妾身知道姑娘是从金陵来了,家里富贵,这样的小玩意儿恐怕入不了您的眼,可轩儿与姑娘投缘,还劳烦姑娘陪他良久,耽误了姑娘的功夫,您收了这玉如意,就当我们的赔礼。”

左夫人问她:“您与那位公子,哪日完婚?”

知县大人虽然知道容渟就是淮州一役坠崖失踪的九皇子,但方才用膳时,她听知县大人向夫人介绍容渟时,说他姓“齐”,用的是假名,也未同左夫人说她是宁安伯府的姑娘,便知道什么话在左夫人面前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并未把自己的事情透露得太多,信口胡诌道:“得到冬日。”

左夫人点了点头,“那我这玉如意,算一点小小心意,为您日后成亲时添份礼。”

姜娆低眸看着那个小盒子,翡翠的成色不俗,不过,确实比不得她家里的那些,甚至不及她这会儿戴着的坠子来得贵重。

但她笑了笑,眼里并无贬低与不满,说了声“夫人用心了”,还是让明芍将这盒子收了起来。

比起左骥轩,左夫人才是更让她觉得投缘的那个,左夫人的性情,与她小姨有一两分相似,只是她小姨没有左夫人命好,嫁的是三宫六院的皇帝,得不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姜娆收了礼,在左夫人要说话前,将自己耳垂上的坠子解了下来,将两个玉身清润的小坠子递到了左夫人手中,“我见夫人一直盯着我耳朵上的坠子瞧,猜您应是喜欢的,这坠子,我今日头一回戴出来,夫人若不嫌弃,我便将这当回礼送您了。”

左夫人低头看着,沉默了一会儿,忽的笑出了声,“姑娘好是心细。”

她出身商户,家里有经营首饰行当,一眼便能看出姜娆手里这两个小坠子是怎样的成色,抵得上她六个翡翠如意都不止,她瞧着虽然喜欢,也知道太过贵重,都不打算问一声这坠子是哪个铺子里得来的,金陵她又去不成,却没想到,只是在心里暗暗转了两回的心思,却被姜娆看破,拎起了那两个耳坠,爱不释手地摸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本想着,姑娘收了我的翡翠如意,妾身便能麻烦您帮个忙,您这倒好,这么重的一份礼,都让我不好意思问了。”

姜娆“诶”了一声,“若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夫人但说无妨。”

左夫人道:“姑娘知道我的出身,商户家里走出来的丫头,一向被人瞧不起,偏偏这样,我还改不了张扬个性,给我家官人添了不少乱。他已经做了七年的知县,本事不该至此,我总担心是我让他承了太多非议,耽搁了他的仕途,您那位小郎君……我虽不知他的身份,可瞧着官人对他的态度,想来身份不俗,兴许能帮到官人。”

姜娆认认真真地听了下去,眸色却一片清明。

她觉得棘手。

并非不想帮忙,只是这忙不好帮。

只是一面之缘,她无法看出来左大人是否真的像左夫人说得那样有本事,她可是差点在他管辖区域里的客栈里,葬身火海。

即使她觉得与左夫人与左骥轩投缘,心中仍是犹豫。

为了这分投缘,叫她送比耳坠更重的礼都无妨。可是仕途权力,毕竟和能算得出价值几许的耳坠儿不一样。

姜娆心里觉得难过,怎么偏偏是让她觉得投缘的人,说了让她为难的话?

左夫人的话还没说完,“您可别将我送的那块如意当成了贿赂,我让您帮这忙,并非想找捷径,只是想弄清楚阻了我官人仕途的到底是我,还是别的什么?”

姜娆知道是自己误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脑袋又点了点,算是答应了左夫人。

只是打听些事情,这忙,她可以帮的。

左夫人问她,“姜姑娘打算在这留几日?”

姜娆道:“兴许明日便走。”

左夫人有些惋惜地说道:“你若在这多留几日便好了,也有个陪我去逛首饰店的人,我瞧你穿着打扮,眼光定然不错。”

“若是不走,我便抽空来找夫人。”

姜娆说得认真,左夫人也未把她的话当做客套,姜娆的性子如何,她在他儿子缠着她不让她走时便看出了一二,温温软软,不愿伤害旁人。

她视线抬起,看着姜娆戴着的簪子,因是知道了姜娆性情,话说得格外坦率,“方才,我盯着姑娘的簪子看得更久,为何姑娘只给了我坠子?”

姜娆的手抬了起来护向自己的簪子,眼睛无意间睁得圆了一些。

她自然知道左夫人看她簪子看得更久,可这簪子,是容渟做给她的簪子。

“这簪子,是旁人送予我的。”

姜娆指腹压着玉簪簪头梨花显得有点小气,脸上泛起红。

她生怕左夫人开口和她要这簪子,这可比方才误会左夫人要求她帮忙想办法提拔左知县容易拒绝得多。她一向不在乎身外之物,但唯独这簪子不行。

左夫人看着她这模样,淡淡笑着,对她说道:“可惜我家官人是块真木头,也不知道给我做个簪子。”

姜娆不知道左夫人是从她哪句话或者哪个动作里猜出来了这簪子是谁送她的,明明她都没提到容渟的名字。

她抬头看到左夫人笑眼弯成了月牙,朝向她身后看着,如同方才午膳时看着左知县一样,她若有所感转回头,见左大人与容渟在月门下站着。

容渟含笑看着她,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姜娆的手缓缓放了下来,有些赫然,不知道自己方才小气兮兮的模样有没有被他看到。

同知县与知县夫人道别后,明芍安排好了马车在府邸外等着,姜娆等上马车,刚垂下车帘,马车内又挤入了一人,她看着容渟高高大大的身影塞进来,心里还念着方才抱着脑袋的举动是否被他瞧见,脸红得要命,指了指后面,“明芍也为你备好了马车。”

“旁人眼里我们是已经成婚的夫妻,同乘一辆马车,才不会露出破绽。”

容渟看到姜娆一脸懵地看着他,笑了笑,“先前说好了,在这里直接装作已经成婚便好。”

“年年,你忘了?”

姜娆自是没有忘记,她只是从一开始就不懂他为何要在旁人面前假装他们已经成婚了。

硬要解释,莫不是为了隐瞒身份?

这样一想,姜娆便有点想通了,在不用隐瞒身份的知县大人那里,也没见他说他们已经成婚。

她没有赶他下去,默许了容渟乘坐着她的马车,容渟淡然一笑,登上马车来,在她身旁坐下,又多说了句,“也来与你说一说客栈老板的事。”

姜娆好奇抬眼。

容渟未说太多,只是贴近姜娆耳侧,淡淡两个字。

“皇后。”

姜娆眼中生出厌恶来,“衙门里的内鬼,真是那个溺亡老板的表哥?”

容渟摇了摇头,“是其他衙役。”

姜娆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内鬼是谁,心里便有些放心了,她咬牙,“皇后的手是怎么伸到这里来的?”

“幽州刺史。”

姜娆听懂了他的意思,一个拿着兵权的奚子墨还不够,幽州刺史竟然也和徐家有联系,十七皇子如今只是皇子,徐国丈的势力便如此可怖,真要是十七皇子登上皇位,国丈爷的势力得到何种境地?

她单是想想便有些发抖,膝上忽然一沉,垂眸一看,容渟不知何时将脑袋枕到了她膝上,她身子绷紧了一下,他偏过头,侧脸映入了她瞳仁中,“昨晚累了一夜,我都没能好好睡一觉。”

姜娆微微蹙眉,她还当是自己昨夜犯浑,才让他没睡好觉,手都不忍心去推他。再者说他这样靠着她,倒让她格外安心起来。

方才在左府客院里坐着,他一出现,院里的丫鬟都会多上好多,她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略微不是滋味。

她知道他的腿伤若是好了,定然凤质华章,惹人注目。但没想到这惹人注目,竟是将别的小姑娘的视线都惹来了。

还真是想起来就有些恼火。

姜娆垂着眼,盖着自己浅浅的不安,膝上的重量使得她弯了弯唇,眼里不安忽然消散了几分。

别人看归看,以后只有她会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她垂眸打量着他闭着眼睛的侧脸,安静乖巧,这样好颜色的脸,即使不是出于哄人,她也想承认他小时候一定是生得玲珑可爱的。

她视线往下落了落,看到了他散落墨发后颈后杂陈的伤痕。

他小时候……

姜娆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国丈爷与皇后既然一直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他到底怎么活下来的……

她情不自禁将手指往那些伤痕上伸过去,他明明生得那么好看,那些丑陋的像是蜈蚣一样的伤痕,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可若是他小时候受的伤,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恐怕连那些祛疤痕的药都失了效。

姜娆指尖刚刚触及那道延至他耳后的伤疤,沿着疤痕的纹路蹭了蹭,指骨蹭到了他的耳朵,手腕忽然一凉。

容渟握着她的手,缓缓起了身,幽深的视线锁在她身上,他大掌缓缓往下压,一直将她的小手压在了马车车壁上。

姜娆眸光清澈,晃动着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这会儿的神态她曾经见过,她从邺城追出来藏在他马车里那次。

她眼睫颤动地眨着,呼吸一下子变乱了。

但她抖了抖睫毛,咬了咬嘴唇,并不是不愿,闭上了眼睛,白净的小脸微微仰着,樱桃红的嘴唇水润,一副逆来顺受,任君宰割的模样。

但她没等到她以为的事情发生。

反倒听到了他气音淡淡的笑意,她想睁眼他却将她的眼睛捂上了,

姜娆被他低沉的笑声撩得耳朵痒,她渐渐意识到自己方才会错了什么,脸颊一片红,抓着他的手,看到了他屈膝半跪在她面前笑起来的模样,像是嘲笑她方才会错了意的蠢样子。

她会错了意本就恼得不行,开口想替自己辩解什么,他低下头吻住了她所有的解释。

突如其来的吻惊得姜娆手胡乱往上抓,抓住了他衣襟,脸上立刻窜起潮红一声娇哼,叫得容渟抬手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死死扣在墙上,正在她唇上辗转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很久之后,他亲了下她的鼻尖,脑袋一歪搭在她肩上,嗓音变得比方才还要低沉许多,添了分暧昧不清的哑。

“就这么喜欢我”他的手护着她的脑袋,用这种异常撩人的声线淡笑着附在她耳边问,“做的簪子?”

“左夫人想要也不给?”

他一直在笑,沁凉的手指捏在姜娆薄红的耳垂上,带着茧的指腹,摩挲得她身子直发抖,“年年想不想要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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