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风环绕周身,夜是冷的,然而这样的冷夜,却因为温朝雨的到来而变得温暖明媚,轻寒不再。
两张唇轻轻相贴,一扫而过,留下一阵清冽的酒香。季晚疏脱了外袍,披在了温朝雨肩上,沉默片刻说:“有你作陪,我固然欢喜,但你若也跟着我跪在这里,他们只怕……”
“他们只怕更不愿再露面,”温朝雨接着她的话说,“这我知道,所以陪你跪到天亮我就去外头等你,免得叫你们都为难。”
季晚疏听到这话,心中五味杂陈。
为难?他们有什么好为难?
做错事的人不敢面对,却要受尽苦楚的人一再退让,温朝雨越是善解人意,季晚疏就越觉愧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觉得我受了委屈,”温朝雨说,“我早就放下了,也不恨谁,只是不想因着我的缘故叫你们闹得太僵。”
季晚疏闭了闭眼,疲惫道:“你起来罢,别跪了。”
温朝雨还是笑:“我说了,我跪的不是他们,只是单纯想陪你。你我也都清楚,要他们接纳我的存在是件难如登天的事,更不提我们如今还是这样的关系,但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能不能接纳我,而且就算他们愿意与我相见,我自己其实也认为没这个必要。我虽不恨,却也有不原谅的权利,而有些时候原谅不原谅,倒也没那么重要,也不一定就非要做个了断,反正老死不相往来就行了。”
说到底,认错又如何?原谅又如何?不论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被抛弃的事实,已经逝去的岁月也永远地停留在了过去,亦无法被追回。何况温朝雨当年那般年幼,迄今为止在季家待的时间并不长,真要说起来,她对这地方也没什么感情。就算季氏夫妇愿意为当年的事同她赔礼道歉,也能够接受她和季晚疏在一起,这个家她也已经回不来了。
他们四人,注定无法再成为一家人。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圆满的结局呢?”温朝雨说,“有缺憾,有悔恨,有过酸甜苦辣和不如意,那才是人真正该有的一生。没有谁能夸下海口说自己由生到死都顺风顺水,百愿成真。我释怀了,也接受了,接受命运所附赠的一切。此前为着这事我躲了你那么多年,好在你一直追着我,没有放弃,这样的情分,足够让我也停下来。那么这一次,就当做是最后的抉择,我选择与你站在一起,便不会管别人同意不同意,欢喜不欢喜。”
这番言语,叫季晚疏听得心海翻涌,久久也未回得上话来。
夜更深了,寒风却一去不复返,直到拂晓时分才顺着日出一并归来。两个人在院子里跪了一夜,谁也没有起身的意思,瞧见地面投来了浅金的薄光,季晚疏才开口道:“后面的事有我,你找个客栈先休息,等我去找你。”
温朝雨说:“若是他们不肯见,你就这么一直跪下去?”
“我跪,不是要逼他们什么,而是为不能尽孝而赔罪,”季晚疏说,“既是赔罪,没点诚意怎么行,你先去罢。”
温朝雨说:“让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自己去客栈睡大觉?我可做不出来。”
季晚疏侧脸看向她,说:“你昨晚不是说到了天亮就出去等我吗?快去。”
“我这会儿又反悔了,”温朝雨说,“丑媳妇还得见公婆呢,更不说他们还是我亲生父母,他们没脸见我,我倒有脸见他们,接着跪罢。”
她口吻平淡,但态度却很坚决,季晚疏不欲再劝,也就噤声下来。
宅子里清清静静,到了正午也不见什么人走动,季氏夫妇房中的灯火燃了一夜,到此时都还隐约能见到些许光亮。丫鬟小厮们都不往前院来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着这处,进进出出走的都是角门和侧道,没有一个人敢路过此地。
眼瞅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黄昏又将悄然而至,季晚疏逐渐有些跪不住了,正打算走到爹娘房门外辞行时,忽见家中的管事先她一步去了房里,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那管事才躬身出来关上了门,行到阶下搀扶住了季晚疏。
“小姐,老爷和夫人让我来传话,叫你不必跪了。”
季晚疏说:“那……”
“去门口说罢,”管事道,“夫人有话要和你讲。”
季晚疏站起身来,顺手将温朝雨一扶,作势要带着她上阶去,温朝雨却是后退道:“你们母女谈话,我就不去了,就在此处等你便好。”
季晚疏看了她一眼,吩咐那管事给温朝雨搬了把椅子来,自己则又走到门外继续跪下,唤道:“娘。”
门窗紧闭,房里光线偏暗,季夫人两眼红肿,换了一盏新灯,季老爷坐在矮榻上沉闷不语,夫妻俩都像是一夜过去便苍老了许多。
两人都听到了季晚疏的声音,却是谁也没有开腔回应。
伸手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季夫人拿帕子捂着嘴,透过那缝隙远远地瞧着院子里的温朝雨。
时近黄昏,日光像是掺了金粉的流水,越过云层淌满了整座宅院。温朝雨坐在木椅上,一只手拢在袖子里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膝盖,几只鸟儿落在她脚边的空地上,温朝雨垂眸看着它们,侧颜轮廓分明,安安静静,眼角眉梢都噙着一种令人倍感亲近的善意。
她一看就是个爱笑的人。
季夫人未语泪先流,压着声音说道:“老爷,你快来看看,她长得多像你啊……”
季老爷魂不守舍地坐着,眼里布满血丝,并不回话。
“我瞧着,那孩子像是断了一只手,”季夫人扶着窗台,凌乱的发髻间有几根显眼的白发,“好端端的,怎么就把手给断了?”
季老爷抹了把脸,满面疲倦道:“别看了,趁着天还没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让她们走罢。”
季晚疏又在门外唤了一声。
季夫人容色哀愁,又看了温朝雨许久才合拢了窗,她脚步趔趄地走到门边,隔着两扇房门对季晚疏说:“晚疏,跪了一天一夜,你起来罢,别把腿跪坏了。”
季晚疏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回首看了看身后的温朝雨,轻叹道:“我离宫不能太久,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回去做,您有话就直说罢。说完了……我们也该走了。”
季夫人愣了半晌,额头轻轻抵在门框上,低声道:“走罢……走罢。路上小心些就是了,到了宫里记得修书一封,与我们报个平安。”
季晚疏说:“您和爹不出来见一见我们吗?”
季夫人心头一片怅惘,拭着眼泪说:“该怎么见才好呢?又有什么必要相见呢?晚疏,我和你爹想了一夜,也算是想通了许多,但你要我们出去和你们见面,这事我们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几番哽咽,断断续续地道,“我们哪来的脸面去见那孩子?”
季晚疏眉头紧蹙,埋首道:“我明白。”
“你此番回来,原也不是为了征求我们的同意,不过是要知会我们一声罢了,”季夫人说,“所以我们同意与否,也没有任何意义,便是固执己见阻挠你们在一起,你也不会听了我们的话。事已至此,我和你爹也只能接受,你要和谁在一起,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们管不了,也无颜再管。阿娘只盼着你过得开心,那就比什么都重要了。”
季晚疏说:“娘……”
“趁早上路,回宫里去罢,”季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却还不能闹出动静,只能压抑着声量道,“成全了你们,往后也不会再过问,我和你爹只能如此了。至于别的,你也不要逼我们,看在我们两个老东西年事已高的份上,你也让让步罢,我们各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彼此都留个体面,不要闹得太难看,你觉得呢?”
季晚疏停顿须臾,叩首道:“也好……多谢爹娘成全。”
“以后得了空,还是常回来看看,”季夫人说,“你哪怕成了云华宫的掌门,始终也是我们的女儿,在外头要照顾好自己,什么时候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来,爹娘等着你。”
季晚疏喉中干涩,鼻子发酸,愣了愣才站起身来,眉眼低垂着说:“知道了。您和爹也要注意身体,但凡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们。”
季夫人掩嘴抽泣,再说不出话来,她回过头看着季老爷,夫妇俩相对无言,唯有热泪千行。
门外传来了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季晚疏映在门上的影子也随之淡去,季夫人踉踉跄跄地行到窗边,复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道缝隙,泪眼婆娑地望着那里。
“走罢,”季晚疏眼角微红,冲温朝雨挤了个笑,“能叫他们松口准允我们在一起,已是难能可贵,别的我也不贪心了,我虽不能叫你名正言顺地回到这个家,但我可以另给你一个家。爹娘终究是老了,体体面面一辈子,我不忍心叫他们后半生抬不起头做人,亦无法当面苛责,更不能要求太多。我能力有限,只能争取到这一步,你……会不会怨我?”
“怨你做什么?”温朝雨牵着她的手,浅笑道,“这就是最好的局面了,没有破坏你们一家三口原本的和睦,你我也还能继续在一起,这就足够了,我也不贪心的。”
季晚疏说:“就是委屈你了。”
温朝雨说:“不委屈,何况有的是人祝福我们,不是吗?”
季晚疏眸光柔和地注视着她,随后轻轻笑了起来,说:“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给温季,下一章给秋雪。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应该就会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