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无归独自坐在窗前,桌上既无茶水,也无酒饭,只有一只肥得流油的烧鸭子,刚出锅,闻着很香。
天色阴沉,时候尚早,酒楼里还没有食客,来来往往的人影都是店里的伙计,一名小厮上了壶热茶,问询道:“客官,这大清早的,包子铺里的包子都还没蒸出来呢,您就吩咐小的们给您烧了这鸭子,这总不能干吃罢?您真不要点粥啊面啊什么的配着吃?”
天边晨曦未露,窗外暗得像是还在夜里,檐下的灯笼还没取,那昏黄的光线越过窗框投进来,将梦无归面无血色的脸衬得愈发苍白。
她没有回话。
这人天都没亮就来店里特意点了只烧鸭子,不见她吃,也不见还有什么人来,那小厮虽然觉得眼前这女人有些古怪,但也不好多问,又见她半晌不答自己,便将茶壶搁下,甩着褡裢坐去了柜台边打瞌睡。
这家酒楼不临街,掩藏于条条巷道之后,紧靠在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边,石桥一侧种着株年岁已久的垂柳,碧绿的柳枝轻拨着水面,漾开的涟漪很快又被压低的风给抚平,别有一番远离尘世喧嚣的静谧之感。
梦无归上一次来这儿的时候,那柳树底下种萝卜似地蹲着一群小孩儿,年纪都不大,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是从城外跑进来乞讨的难民。
那日天气很不好,雨里夹着雪,十分寒冷。梦无归应邀来此,与另外两位堂主在此处商谈正事,饭吃到一半,她听着窗外吵闹,探头一看,孩子们为了避雨躲了过来,十几个人挤在一处,肚子咕咕叫,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一人见了这场面,顺手关了半扇窗,略有些嫌恶道:“我说怎么突然闻着一股馊味儿,还以为是这家店的后厨打翻了泔水,原是这些叫花子靠了过来,真是扰人胃口。”
“轰了去罢,”另一人道,“叽叽喳喳的,这般聒噪还怎么谈事?”言罢伸长手将余下半扇窗也给关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二人的话被听了去,那窗户一经关上,外头的孩子们便都没了声响,再也不闹腾了。等到事情谈完,两位堂主先行告辞,梦无归唤来店小二结了饭钱,正要离去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道细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
她停住脚步回了头,便见有双脏兮兮的小手从窗缝里伸了进来,动作飞快地在桌上摸了摸,探清还有剩菜后,那孩子便将手缩了回去,冲那河边的柳树打了个手势。
梦无归无意间得见这一幕,觉得有趣,便立在原地多看了两眼。很快,就见一道竹子削成的利箭忽然从窗外射了进来,无比准确地戳在那只还剩了一半的烧鸭子上头,那竹箭尾端系着根绳子,放箭人在外头一拉,那鸭子就顺着窗沿飞了出去。
几道嗓音稚嫩的欢呼声登时在窗外响了起来。
梦无归无声一笑,鞋尖调转了方向,绕过堂内的食客去了后门,站在门边远观。只见那柳树上藏着个浑身脏乱的小姑娘,一手提着半只烧鸭,一手握着把工艺尤为粗糙的弯弓,其余的孩子们站在树下仰头望着她,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喜色。
小姑娘压低声音嘿笑两声,从树上滑下来,把手里的鸭子分给同伴们吃了,自己却只舔了舔手上的油腥。
梦无归瞧了她两眼,心念一动,行出了门去,孩子们听到脚步声朝她看了过来,像是都一瞬认出她就是那烧鸭的主人,连忙大叫着一窝蜂逃了去。
可没跑多久,眼前人影一闪,梦无归又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孩子们惊慌失措,再也不敢跑了,纷纷下跪冲她磕头,连连道歉。梦无归未曾怪罪,只是冲那持弓的小姑娘问道:“箭术不错,哪里学来的?”
那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她,细若蚊足道:“我、我爹教的。”
“你爹是谁?”梦无归又问。
“他死了,”小姑娘说,“上个月就病死了。”
梦无归“哦”了一声:“那你娘呢?”
“我娘也死了,”小姑娘攥着衣袖,神情茫然,“我们都是孤儿,实在饿得没办法了……不是故意要偷你东西的。”
梦无归笑了笑,轻言细语道:“鸭子好吃么?”
小姑娘见她态度温和,未有苛责之意,不免松了口气,点头道:“好吃的。”
“你一口都没尝,就知道好吃?”梦无归说。
“我看他们都吃的很开心,肯定好吃。”小姑娘说。
“那你自己怎么不吃?”梦无归打量着她,“你不饿么?”
小姑娘老实道:“饿,但我随时都能弄吃的,他们弄不到,所以我想让他们先吃。”
梦无归面露了然,平静道:“那你们站这儿别动,等着。”说罢便又入了酒楼去,头也没回。
见她离开,一名孩子立即道:“咱们快跑罢,她肯定是要叫老板出来收拾我们了,我可不想挨打。”
“是啊是啊,快跑罢。”
“别愣着了,赶紧走!”
小姑娘跟了几步,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迟疑道:“她好像不是坏人。”
“你傻了不成?偷人东西被抓了个现行,不挨打就怪了!”
“可不是,你不走我们走了啊!”
孩子们冒着雨拐出了巷道,不多时就跑得不见了人影,小姑娘左顾右盼,尚在思索到底要不要离开之时,梦无归在堂内推了窗,朝她招了招手,喊道:“进来罢。”
小姑娘看了她一眼,踌躇道:“你要打我吗?我跟你道歉好不好,那只鸭子你们左右也不吃了,会扔掉的,你就当是我从地上捡的行不行?”
梦无归未置可否,只是问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慢吞吞地走到窗边,瞥见那张桌子上居然又多了好些热腾腾的菜肴,还有一只新鲜出炉的烧鸭,便咽着口水道:“我、我叫阿芙……”
“福气的福?”
“不是罢……我娘说是芙蕖花的芙,但我没上过几天学,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字。”
“那就不是,”梦无归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给她看,“左边是福,右边是你。”
阿芙歪着头看了看。
隔得近了,梦无归发现这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虽然神态拘束,但眉眼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便唤她道:“外边冷,进来坐。”
阿芙神色迷惘,缩了缩露在鞋洞外的脚趾头,看着梦无归说:“老板不准叫花子进去,我身上太脏了,怕熏着别人。”
梦无归想了一想,翻窗跳了出去,说:“那就站在这儿吃。”
“吃什么……?”阿芙眨巴着大眼睛,指着那些饭菜说,“你要请我吃东西吗?”
“没有白吃的东西,”梦无归倚在墙壁上,淡淡道,“你到河对面去,倘使你能用箭射中这桌子上的烧鸭,那这一桌饭菜都是你的。”
阿芙受宠若惊道:“真的?”
梦无归说:“真的。”
阿芙两眼一亮,喜形于色道:“那我要是射中了,可以把我的朋友们也叫来吗?”
“他们丢下你跑了,”梦无归说,“你还管他们做什么?”
“他们没有丢下我,是我自己不肯走的,”阿芙说,“他们只是害怕。”
“那你为什么不肯走?”梦无归说。
阿芙闻到了清新淡雅的香气,她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又模样美丽的陌生女人,由衷地说:“因为……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坏人,而且……”
梦无归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她的下文,问道:“而且什么?”
阿芙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而且……你好像我娘说的仙子。故事里的仙子都是善良又温柔的,我不怕你。”
听到她这么说,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充满了艳羡与向往,梦无归沉默了一下,摇头道:“你错了,我不是什么仙子,我也是站在泥坑里的人,甚至还不如你和你的朋友们。”
阿芙不解道:“为什么?你明明就和仙子一样好看,庙里的神仙画像都不如你呢,我要是也能和你一样,那该有多好。”
梦无归说:“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么?”
“当然想了!”阿芙说,“我也想穿漂亮的衣裳,也想每天都有饱饭吃,我爹总说人要知足常乐,你已经这么好了,为什么还要这么说自己?”
梦无归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被一个孩子“教导”,且这个孩子说的话还很有道理。梦无归笑了一下,说:“可惜人都是不满足的,等你长大以后就知道了。你想要的这些,如果你愿意,我都可以给你,但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本事让我把你留在身边。”
留在身边?阿芙隐隐有些欢喜,不确定地道:“你、你是要收留我吗?”
梦无归说:“那就看你做不做得到了。”
阿芙很争气,她做到了。
梦无归要她做的事,对她来说其实有些难,但梦无归给了她三次机会,她牢牢地把握住了,跑去河对面靠自己的箭术射中了那只烧鸭。
一整只都是她的,没人跟她抢,但她还是把孩子们叫了回来,把自己凭本事挣到的饭菜和朋友们一起分享了。
梦无归当天并没有直接带她走,而是又暗中观望了好些天,确认这孩子的确是有箭术天赋,且本性纯善,乐于助人,是个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后,到了第五天,梦无归才问阿芙愿不愿意拜自己为师。阿芙兴高采烈地说愿意,两人简单地走了个拜师礼,阿芙便跟着梦无归去了九仙堂,留在她身边习文断字,练箭学武。
那时候,梦无归还没有找上傅湘,她本是想着傅湘若是不愿跟着她,那她就将阿芙送去明月楼,再想个法子打点一通,傅岑没有见过傅湘,只要梦无归说阿芙是傅湘,那她就是。
但傅湘后来也拜了师,她比阿芙更加出色,品性与功夫都比阿芙出挑许多,梦无归也就没有采用一开始的计划,便将所有重任都交到了傅湘身上。这两个徒弟,傅湘不常在身边,阿芙才是那个陪伴梦无归更久的人。
很长一段日子,师徒俩形影不离,抬头不见低头见,比任何人都要亲密。
然而世事无常,这个陪了梦无归好些年给她带来了无数欢声笑语的人,却在一个春日忽然像阵风似地走远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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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垂柳还在随风摆动,面前的烧鸭却已经冷掉了,梦无归像是一瞬丧失了嗅觉,连那鸭子的香味也闻不到了。
那些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的岁月还历历在目,阿芙的脸,阿芙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和音容笑貌,都仍在眼前轮番闪现。经历过诸多生死离别,也早已看尽了这世间的冷暖更迭,可梦无归在这一刻却依然忍不住地想:为什么一个人会这么容易说没就没了?
父母是如此,沈曼冬是如此,现在连阿芙也离开了。
这些人真的存在过吗?她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好像什么也不剩了。
冷风涌动,吹乱满树碧色,那些沙沙作响的声音里仿佛掺了什么人的叹息。梦无归摸出银钱搁在了桌面,推开后门行出了酒楼,她站在那石桥上,望着水波荡漾,任凭柳枝轻抚鬓角,她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
阴霾散开,天际渐渐泛白,一缕浅淡的金光倾泻下来,照着微寒的人间。傅湘牵着马,一步一步行到桥头站定,与梦无归并肩而立,两个人在风里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言语。
许久,傅湘才低声道:“师父,我来跟您辞行。”
梦无归转过身面向着她,没有问她要去往何方,只是拔出剑来朝她递去,平缓道:“走之前,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傅湘将她的手按下去,轻轻地说:“我不报仇,我只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梦无归握着剑柄,静静看着她。
“我要游历凡尘,踏遍山川,远走天涯,”傅湘说,“我不怕来去无归处,那反而正是我想要的,扎根一方没什么不好,但我更愿意随处漂泊,做一叶浮萍。我想他乡的明月与故土没有不同,我抬头就能看,闭上眼就能想,身前身后了无牵挂,人生要及时行乐,不该为俗世所累,从今往后,我要为自己而活。”
她跪下地去,冲梦无归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师父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但仍将时刻铭记在心,永不会忘,”傅湘扬起脸,笑起来的样子又有了当初的明媚,“他日重逢,我为师父养老送终。”
日光拨开残云,彻底照亮天地,河水穿桥而过,带着沉重的往昔奔往了不为人知的方向,留下一片清泠。
初春的晨雾还没散,萦绕周身,却并不使人觉得冷。两人在那挥之即去的雾里对视着,少顷过去,梦无归俯下身,将傅湘扶了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了拢在袖中的手,良久才道:“去罢。”
傅湘凝视梦无归道:“山高水长,来日再会,望您珍重。”
云靴偏移,裙袂在风中划出了利落的弧度,傅湘翻身上马,握紧了缰绳,缓缓下了桥去。她没带多余的行李,只有一个陈旧的荷包,一把佩剑,一壶清水。马儿载着人慢行出了巷道,行上了宽敞的石板大路,小城还未苏醒,街市上行人三两,并不拥挤。马蹄渐重,踏碎了一地尘雾,傅湘就在那淡淡的金光与即将消散的雾里策马驶向了远方。
她没有回头。
梦无归立在原地,目送那道人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有个声音在身后问道:“不挽留吗?”
唇角牵扯出了若有似无的弧度,梦无归收回目光,侧脸道:“还有挽留的必要吗?”
公子梵立在石桥另一头,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信鸽,他捏着鸽腿上的竹筒,说:“我来履行我的诺言。”
梦无归动身朝他走去,只短暂地在公子梵跟前停留了一下,又与他擦肩而过。梦无归说:“你也走罢。”
“我说过,等事情结束,我的命就是你的,”公子梵回身而望,“不论你用怎样的方式,我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尹秋已经知道你是谁了,你认为我还能杀得了你么?”梦无归边走边说,“况且,我也从未真的想过要杀你,那没有意义。”
公子梵说:“曼真。”
梦无归回首看着他,忽然露了个难得的笑,纵然她的笑容瞧来有些寂寥,但说话的语调却明朗了不少。梦无归说:“沈曼真死了,沈家没有一个人还活着。我曾经害怕没有归处,所以才想重建如意门,可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已然逝去,无法追回,亦无法重来,但只要我将那些东西安放在心里,那不管是什么,就都永存不灭,从未消失。我所追寻的,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然而梦终有醒来的一天,好在我还是醒了,好在我还记得。”
她拂了袖,像是拂掉了满身风霜,平淡道:“你那面具,也该摘了。”
公子梵静默不语,望着梦无归离去的背影,唯有一声沉沉的叹息。
他垂下头,把那鸽腿上的竹筒取下来,又从怀里拿了个新的绑了上去,然后他调转了方向,抬高了手臂,将那信鸽放飞在了逐渐和煦的春光里。
鸽子振颤着双翅,擦过沉默的垂柳飞上了青空,带着一封书信去往了云的另一端。
而那小桥之上再无人影伫立徘徊,唯余一片清风过境,长河流动。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期间应该就要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