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院是整个金淮城最大的酒馆,里头没有陪酒的姑娘,只有弹琴唱曲儿的卖艺人,与满楼红袖招的秦楼楚馆不同,群芳院只卖酒卖艺,不卖别的。
今夜月色清朗,街市上不点灯也很亮堂,傅岑独坐于二楼的雅间,已经喝了大半宿的酒,人瞧着倒是稳如泰山,像是一点也没醉。
楼下停了辆马车,赵管家在车里坐得心浮气躁,先前多次催促也不见傅岑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几个随行小厮在冷风里站得手脚发僵,不住地活动肢体,赵管家犹豫一阵还是开口道:“上去看看楼主如何了,没两个时辰就该天亮,速去把人请出来。日日夜夜都这么喝,夫人那处可不好交代!”
小厮们得了令,赶紧入了酒馆去寻傅岑,赵管家下了马车,没过多久便听头顶传来了傅岑的怒喝,几个小厮被他从二楼搡下来,个个摔得人仰马翻,哎唷连天。
傅岑吃了酒,控制不住力道,他一发力没人能扛得住,好在这几个小厮都是跟着赵管家学过武的,倒是摔不出什么毛病来,却也不敢再上楼了。
赵管家一连说了三声“成何体统”,只得亲自上了楼,语重心长道:“楼主快别喝了,近来楼里本就不太平,夫人刚滑了胎也还伤着心,您这般借酒浇愁,那孩子也回不来啊,趁早回去罢。”
傅岑心中烦闷,又无处倾诉,待在明月楼既要听着娇妻成日哭哭啼啼伤春悲秋,又要听着底下人对傅湘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他在家中待不下去,出来走动时听到的闲言碎语更是无处不在,罗家和官差没日没夜地轮番上门,傅岑疲于应付,只能白日里窝在密道里谁也不见,到了晚上再出来找酒喝,日子过得很是憋屈。
傅岑表面看着平静,人其实早就醉了,他按着赵管家的肩头坐下,痛心疾首道:“都说攘外必先安内,你说我这个内,要怎么安才好?湘儿那孩子,我虽嘴上不常夸赞,对她尤为严厉,但我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她是个可造之材啊。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的前程眼看着就要毁了,我这个当爹的还没差劲到不管她罢?可你看看,她肯跟我说一句实话么?唉!”
赵管家将酒杯从傅岑手里拨开,说:“小姐兴许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依我看,既然她自己都选择了私了,也说了她若离开就对明月楼有好处,那楼主何不允了她呢?眼下咱们都知道她是被人蓄意构陷,是有人不想她留在明月楼,那就干脆让小姐走罢。楼主,凡事要多想想,小姐不顾前程也要离开,说明那背后的势力怕是连我们明月楼也惹不起的,况且这件事到底也已经拖了这么久,不说别的,罗家那边也是时候该给个交代了。”
傅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终究还是没忍住发了火,拔高声量道:“你这是什么话?明知自家孩子被人诬陷,我还遂了那人的意,把湘儿赶出家门?此事你做得出来,我傅某人可做不出来!”
“这不是形势所迫吗?”赵管家说,“不让小姐离开傅家,那就得把她交给罗家,就这么两条路可选,您又能撑到几时去呢?事情早晚会有兜不住的一天哪。”
傅岑听得不适,却也无可反驳,半晌才问道:“我让你去找那丫鬟的家眷,人呢?”
赵管家说:“举家搬迁,早就跑得不见了人影,根本没地儿找去。”
傅岑一股邪火堵在胸口,抓起酒坛便一口气灌了大半,赵管家见状自是劝了又劝,好说歹说才将傅岑给劝住了,主仆俩互相搀扶着出了群芳院,小厮们立马挑了帘子,趁着天还未亮,火速将醉醺醺的傅岑送回了明月楼。
近来傅岑买醉一事楼里人尽皆知,弟子们早已习惯,是以也未惊动了谁。小厮们扶着傅岑回了书房,没往寝殿去,赵管家吩咐两个丫鬟给人宽了衣,草草抹了把脸,傅岑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不要人服侍。他拎着酒壶,一个人坐在窗前与明月对饮,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晚来风凉,春夜里的寒气比隆冬更甚,直冷到人骨子里。傅岑被那无休无止的寒风一吹,脑子都快要坨成了一团浆糊,但即便如此,多年习武练就的听力与感官却并未因着醉意消失殆尽,耳里骤然传来一阵轻浅的脚步声时,傅岑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丢了酒壶,同时回身朝后袭去,一招锁喉手无比迅捷且强势地扣住了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
屋子里没点灯,月色越过窗沿而来,清晰地映照出了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是谁。
傅岑眼眸微眯,费了点劲才看清了来人,他手上动作一僵,神色意外道:“……梦堂主,你夜半时分闯我明月楼作甚?”
梦无归负手而立,身量与傅岑相差无几,她隐在面纱之下的唇角微弯,寒暄道:“傅楼主,深夜造访,多有打扰。”
傅岑与她虽算不得至交好友,但这些年来也有那么几分交情,当下自是松了手,致歉道:“对不住,吃醉了酒有些糊涂,一时冒犯,还望梦堂主海涵。”
“傅楼主身手不凡,这一招锁喉手快准狠,叫我长了见识。”
梦无归脖子都被掐红了,却是神态自若,仿佛并不因着傅岑这一招而畏惧一二。
“梦堂主谬赞了,你们九仙堂武学绝妙,我这雕虫小技又算得了什么?”傅岑转了身,取了一只新的酒杯,“房里无茶,只有酒水,梦堂主既然这时候来找我,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不如坐下来小饮一杯?”
梦无归将他端详一阵,见傅岑表面看着并无异样,脚步却是虚浮无章,手也有些轻微的发抖。梦无归笑道:“酒就不必饮了,时间有限,不与你绕弯子,我来此是为令嫒一事,傅楼主若想保住女儿,可愿随我走一趟?”
傅岑一听这话,面上顿时涌现几分喜意:“怎么,梦堂主也知道那孽障的事?”
梦无归眸光忽闪,眉目和善:“江湖上都传遍了,我自然也有所耳闻。今晚来找傅楼主,亦是为了给你报喜,令嫒那畏罪潜逃的丫鬟被我抓住了,人这会儿就关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里,我已拷问过她,她也承认是受人指使。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不简单,所以白日里不好堂而皇之地来找你,只能夜深人静时来了,傅楼主若想转被动为主动,就得越少人知道越好。”
傅岑称奇道:“你将人给抓住了?你认得那丫头?”
“倒不是我认得,是我那有见人便过目不忘之能的徒儿认得,”梦无归说,“那丫头逃去了我们九仙堂所在的魏城,你便是派出整个明月楼,怕是也抓不住她,幸好我那徒儿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我才把人擒住,一路押送至此。”
“好……好!”傅岑大喜,踱着步子来回走了几步,展颜道,“可还有旁人知道?”
“暂时没有,”梦无归不露痕迹地盯着他,“此事牵连甚广,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般简单,明月楼已被什么人暗算上了,我当然不能叫人知道那丫头已经被我抓住。这事虽与九仙堂无关,但我与傅楼主你往来不少,明月楼现下有危机,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傅岑被这突然的喜讯冲昏了头,这段日子以来的愁郁登时化解不少,他用内力将体内的酒水逼了不少出来,换得了几分清醒。傅岑道:“那好,劳烦梦堂主带个路,我这就过去亲自审问那丫头!”
梦无归微微一笑,侧身道:“正门走不得,翻窗罢,傅楼主酒醉一场,可还行动自如?”
“没什么问题!”傅岑大手一挥,立马跃上窗台跳了下去。
梦无归看着他的背影,回过头给了躲在暗处的阿芙一个眼神,阿芙心领神会,立即从另一扇窗翻身而出,提前赶回了城郊。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便出了城,在郊外的深山密林中来到了一处清幽庄子的大门。
傅岑一路疾行,途中将体内的酒水都逼得差不多了,他见那庄子如此偏僻,里头又无烛火,显然是荒废已久,却又像是被人清扫整顿过,便问道:“敢问梦堂主是何时到的金淮城?”
梦无归推了门,行在前方带路,答道:“有两日了,这里原是个破烂庄子,我怕贸然带人进城会被人察觉,所以命随行的弟子将此处收拾了一番,暂且当做住所。本是想早些与你碰面的,但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时机,这边请。”
傅岑这几日几乎夜夜都在群芳院吃酒,除却今夜以外,他每次回到明月楼都有一大帮人服侍他,门外也有人守着,梦无归自是不好找他。傅岑想到这层,不觉有疑,跟着梦无归快步入了大厅。
听到动静,歇下的弟子们赶紧出来点了灯,纷纷与傅岑抱拳问好。傅岑急不可耐道:“人呢,人在何处?”
梦无归让到一边,为他掀开了珠帘,沉静地说:“躺着呢。”
里头黑梭梭的,外厅的光线照不进去,傅岑只能瞧见那床榻上躺了个人影。
“有个事忘了与你说,”梦无归在他身后道,“这丫头性子烈,知道落在我手里没有好下场,所以这两日没少逮着机会寻死,昨日不慎叫她撞了墙,伤得还不轻,傅楼主若想问话,就得自己走到她跟前去,凑近了问。”
黑夜沉沉,山风更显寒凉,傅岑看着那人影,不知为何忽然间生出了些许疑心。他看了梦无归一眼,对方眼神平静,姿态端庄,也不惧于与他对视。
傅岑微微皱起了眉头,在原地迟疑了片刻,梦无归倒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他动身。未几,才见傅岑重新露出几分笑意,抬腿行了进去,只是没走几步,他却又倏然一个回身朝梦无归袭了过去。
整个厅中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拔的剑,弟子们只感到眼里寒光一闪,傅岑手中的剑尖便已抵在了梦无归的心口。
见此情形,弟子们神色一变,当即也接连亮出兵器,迅速围拢而上。
梦无归倒是镇静如斯,见状非但没有闪避,反倒挥手示意弟子们退下,笑吟吟地看着傅岑道:“傅楼主这是做什么?”
傅岑打量着她,似笑非笑:“梦堂主,我今夜是吃醉了酒,但也没醉到丢了魂儿,你用个死人将我诓骗至此,你又想做什么?”
梦无归眼波流转,闻言大笑三声:“死人?”她说着,再度将珠帘拨开,抬了抬下巴,“傅楼主行事谨慎,这是好事,只不过我梦无归诚然是一片好心,你再仔细看看,那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
傅岑眼神锐利,没有立即回头,他将梦无归好一阵端详,末了才略略侧首朝里间看去,只见那床榻上的人影仿佛是动过两下,先前搭在腰腹间的一只手此刻垂在了床边,手指还在轻微的抽动。
“死人可做不了这样的动作,”梦无归并拢二指,夹住了心口处的剑尖,缓缓推离开来,“傅楼主,别浪费时间了,有话早些问,若是叫人察觉你不在明月楼,到时候什么人顺着痕迹追踪过来,事情可就不妙。”
傅岑心念一转,在这短短的时刻里思索了许多。他视线游移,看向梦无归的那一瞬也大笑起来:“小小试探,梦堂主莫要怪罪,明月楼起了风波,我近来是草木皆兵了,心里头对谁都有几分戒备,若有不敬之处,还请梦堂主千万体谅。”
“好说,”梦无归也笑,“不过话说在前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帮了傅楼主这一回,来日令嫒若是沉冤昭雪,傅楼主可就欠我一个人情,届时务必也要反过来帮我一个忙。”
傅岑听她此言,心道梦无归果然不是单纯为了帮他才这么好心,她是有事相求,要用这事与他交换条件。
若是放在平时,傅岑其实十分不屑于此等行径,这与趁火打劫没什么两样。但眼下非常时期,他倒也不大介意,又因这话认定梦无归是在他身上有利可图,便也将心中的疑虑打消了一些。
傅岑略有些自负地想道:就算梦无归果真是心怀鬼胎诱骗了他,可她一个女人,外加几个不入流的少年弟子,又能拿他怎么样?
两人各揣心思,和和气气地相视一笑,傅岑便收了剑,径直往那榻边行了过去。
距离拉近,却仍旧看不清床上之人的面貌,傅岑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弯腰扣住了那只手的手腕。
没有脉搏。
傅岑暗自冷笑一声,细看之下才又发现那手上缠了极细的丝线,也不知连通到哪里,只要有人在另一头操控,这只手就能营造出方才那副还能动的假象。
傅岑脸色发寒,却是佯装成没事人一般,无比自然地将那只手放回了那人的腰间,一边低声喊了两句那丫鬟的名字,一边准备着给梦无归来个先发制人。
然而不等他有所举动,便听“咔嗒”一声,一道清脆的响动不知从哪里传了出来。傅岑眸色一沉,当即飞身而起打算破了屋顶逃出去,却不料他适才飞上半空,头顶便骤然落下一个沉甸甸的铁牢,顷刻间就将他去路堵住。
傅岑闷哼一声,被那铁牢砸得头晕眼花,他来不及多想,赶紧调转方向想抢在那铁牢罩住他之前闪避到一侧,可突如其来的道道流矢却又将他给硬生生逼了回去,傅岑只能仓促地举剑抵挡,在一片混乱之中迫不得已落回了原地。
下一刻,铁牢从天而降,犹似千斤坠一般猛地砸到了地面,傅岑被那流矢逼得无处可逃,霎时间就被那铁牢死死地困在了里头。
“梦无归!”傅岑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你这毒妇!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至于此!”
他话音一落,厅中的弟子们便都停止了放箭,梦无归轻笑两声,立在珠帘外冲他轻言细语道:“美酒虽好,却不可贪杯。傅楼主,若是平日,我这小小诡计倒是引不来你,怪只怪你喝多了酒,又救女心切,你此番落入了我的圈套,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傅岑心中恶寒无比,这一刻不禁痛恨起自己方才的自负来,他是犯了大忌,千不该万不该小瞧了女人!
“你要如何!”傅岑分明已使出了全力,可那铁牢他竟分毫也撼动不了,只得冲梦无归喝道,“是你……是你害的湘儿!你才是真正要对付明月楼的人!”
“这可就错了,”梦无归说,“陷害傅湘的凶手另有其人,不过明月楼么,我的确是肖想已久了。”
听她如是说来,傅岑更是勃然大怒,梦无归见他开始运转真气妄图以一己之力破开牢笼,不由嗤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此乃九仙堂特制的困龙囚,别说你喝的酒里被我那徒儿加了软香散,便是你没吃那东西,要想逃出来也不是易事。”
早在弟子们安置机关之前,阿芙就已跑去群芳院给各个酒坛子里下了药,这软香散普通人吃了只会精神萎靡,睡一觉就好了。但习武之人吃了,就会削弱一半的功力,得三日后才能恢复,只不过见效慢,且发作之时,就是中毒人使用真气之时。
傅岑之前用内力逼出酒水时,在路上就已经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只是他当时并未多想,单以为自己是酒喝多了一时半刻难免头晕乏力。而他此刻运了功,那药效也就来得快,傅岑竭力推着那铁牢,不多时便觉心慌气短,体内的真气越来越凝滞,根本由不得他控制。
那铁牢四四方方,均是用玄铁所造,甫一坠落于地,埋藏在地砖之下的锁扣便经受力冒了出来,严丝合缝地扣着四方铁杆,要想把这东西生生举起来那是痴人说梦,若是徒手打烂,以傅岑此时的状态,同样是天方夜谭。
“你想杀了我不成?”傅岑怒极反笑,倒是飞快冷静下来,“就算你杀了我,明月楼也不可能是你的,我哪怕就是死在这里,你也没有任何资格当上楼主!”
梦无归缓步朝他靠近,温声道:“你又错了,我从未想过要当什么楼主,”她说着,抬手将面纱揭了下来,“能当楼主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的女儿傅湘一个,你还不知道罢?她也是我的徒儿,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能长途跋涉回到金淮城寻亲?没人帮她,她怎么找得回来?”
瞧见梦无归的长相,傅岑面露惊疑,失声道:“你……你是沈曼冬?”他心头震骇,认真看了梦无归一会儿后又改口道,“不,你不是沈曼冬,你与她长得这般像,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是谁对你来说也不重要,”梦无归笑了起来,“你只需要知道,今日你绝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她说罢,抬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的弟子立即会意,行到墙边转动了一只灯盏,傅岑只觉脚下一颤,像是有什么机关运作起来。他急忙抓着铁牢将自己悬空吊起,只这一下的功夫,便见他方才站过的地方突然间朝下坍塌而去,那地毯之下竟然别有洞天,早就被挖空了。
“你——!”傅岑咬牙切齿道,“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
梦无归对他的谩骂无动于衷,只是扭头唤道:“还愣着做什么?出来。”
弟子们纷纷站去一侧,人群后方,阿芙抱着她的弯弓蹲在墙角,一双眼睛明明没有流泪,却是又红又肿。
“杀了他,”梦无归看着阿芙,云淡风轻道,“这人已是笼中之兽,翻不起什么水花,你要么放箭将他射杀而死,要么将他击落下去,底下的水里掺了化尸粉,他掉下去就会被溶成渣子,你想他怎么死都可以,全凭你自己的主意。”
阿芙纹丝不动,眼里流露出惊恐与茫然。
“杀了他!”梦无归没有耐心哄着她动手,厉声喝道,“你不杀他,就证明你与你师姐才是一条心,你之前说什么都听我的,空口白言算不得数,你得用行动证明给我看,快放箭!”
阿芙禁不住浑身发抖,唇齿都在打颤,泪水一瞬蓄满了眼眶,却不敢流出来。她近乎乞求地看着梦无归,哑声道:“师父……我、我做不到……”
梦无归眼神冰冷。
“您别逼我……求您了!”阿芙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可是师姐的亲爹,我怎么能杀了他?我若动手,就成了师姐的杀父仇人,那我往后要怎么面对师姐?她若得知,必然也会杀了我报仇的!”
梦无归冷道:“你只怕她找你报仇,就不怕我现在清理门户?”
阿芙小脸煞白,悲痛道:“您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就是千万别叫我杀人,尤其是这个人。师父……我不论如何都下不了这个手,您饶了我罢……我求求您了!”
“不成器的东西!”梦无归声色俱厉,“今夜必须由你来动手,你好好儿斟酌斟酌,是要他化为一滩死水,还是给他留个全尸。不杀了他,明月楼就永远到不了我的手里,你信不信南宫悯那边已经有了对付我的打算?你师姐懦弱无能,你也要寒了我的心!今次你若执意不肯放箭,我就先杀了你!”
阿芙被她吓得魂飞魄散,杵在原地有口不能言,绝望又无助。
梦无归不再威逼利诱了,她定定地看着阿芙,眸中渐渐弥漫起了不加掩饰的杀意。阿芙从未见过梦无归对她露出那样的眼神,她四肢发凉,毛骨悚然,只能颤颤巍巍地搭箭拉弦,对准了铁牢里的傅岑。
傅岑苦撑多时,又无什么地方可供他落脚,他把自己吊在那水池之上,目光如炬地遥遥望着阿芙。
“杀了我罢……杀了我罢!”傅岑喊道,“叫湘儿知道我死在你手里,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会一生一世活在良心的谴责当中,日日夜夜都被梦魇所禁锢,你小小年纪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总有一天,你也会遭到报应,你会死的比我更加凄惨!”
阿芙心神恍惚,手里的弓箭遂然落地,她再度痛哭起来,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不、不……!我不杀你,我不会杀你的……我不杀任何人!”
梦无归见她迟迟不肯动手,又被傅岑影响了心志,耐心已经彻底告罄。梦无归哂笑一声,转而看向了边上的弟子们:“她不情愿,你们又当如何?”
这些弟子们与傅湘并无半点感情,也无什么来往,自是不会像阿芙那般难以抉择,众人重新举起了弓箭,毫不留情地对着傅岑发动了第二轮攻势。傅岑早已丢了佩剑,两手又紧紧抓着铁牢稳住身形,根本腾不出精力躲避,他被那些利箭狠狠击中,汹涌而出的鲜血很快便染红了衣袍。
“梦无归!你不得好死!”傅岑被射穿了胸背,嘴里大口大口吐着鲜血,他怒目圆睁地看着梦无归,“你这般歹毒,你……你迟早要下地狱!你且看看苍天饶过谁,我便是做鬼,也不会——”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梦无归亲手射中了他的心口,将傅岑最后一口气彻底抹杀在了牢笼中。
屋子里顷刻间变得安静起来。
弟子们都收了手,阿芙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她双眼通红地看着傅岑,许久之后才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条汉子,到死都没放手,”梦无归冷眼看着傅岑人都死了,两手却还抓着铁牢一点没放,“可惜他不知道,这池子里装的乃是清水,压根儿没有什么化尸粉。”
弟子们喜上眉梢,纷纷放声大笑起来。
“恭喜堂主!”
“这回明月楼是势在必得了,堂主好妙的计策!”
“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将那位少楼主救出来!”
……
“倒是不急,”梦无归复位了机关,那床前的地砖立即合拢起来,“得让他们明月楼的人自己发现才行,这地方你们不必收拾,保持原样别动。”
有弟子疑惑道:“不收拾?”
梦无归说:“没错,不收拾。我就是要让傅湘知道,是我杀了傅岑,”她说完这话,一步一步走到了阿芙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至于你,如此不堪大用,我留你在身边也无意义。从此刻开始,你我师徒情分一刀两断,不过你放心,我倒是不想杀你,天大地大,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他日你若敢坏了我的事,可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阿芙失魂落魄地望着她,那张素来灵动的面孔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再无一点过去的恣意明朗。
梦无归看了她一眼,再无二话,领着弟子们即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厅。
屋子里遍地狼藉,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每一个角落,阿芙怔怔地看着傅岑的尸体,耳边还在回荡着他先前说过的话。
“总有一天,你也会遭到报应,你会死的比我更加凄惨!”
浑身衣料被冷汗透湿,寒风袭来,阿芙不住地打着摆子,在这空荡荡的山野庄子里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