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晚疏一走,厅中便安静下来,尹秋默默无语地把筷子捡起来,满江雪看她一粒一粒地夹着米饭,问道:“吃不下了?”
尹秋说:“……吃饱了。”
满江雪便唤来弟子们撤了碗筷,又问了一下汤房的热水烧得如何,两人消了会儿食,才拿上换洗的衣裳一起去了汤房沐浴。
一路上遇到不少回房休息的弟子,尹秋跟在满江雪身后,面上装得镇静,心里却是有几分尴尬。待入了汤房,尹秋把脑袋探出门外左看右看,确认无人路过才将门关上,转过身时,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自从那日被满江雪抱回沉星殿叫弟子们看见后,尹秋就发觉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同了,不论她走到哪里,背后总是有一双双晶晶亮的眼睛,满含笑意与好奇,而当她与满江雪在寝殿独处时,跑来窗前偷听的人也愈发多了。
大伙儿仿佛都知道了些什么,又仿佛不确定自己知道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室内白雾缭绕,那热气腾腾的汤池如同一片烟波浩渺的湖面,满江雪把衣裳搭去屏风,将尹秋方才的举动都尽收眼底,她笑问道:“怎么跟做贼似的?”
尹秋还在为着季晚疏先前那番小插曲脸红心跳,她走到池边试了试水温,想想还是开口道:“听季师姐的意思,温师叔这次回紫薇教貌似没受到南宫悯的惩治,她还在上元城买了宅子,看样子南宫悯是放过她了?”
满江雪将澡豆和巾帕一类的沐浴用具摆好,说:“兴许,南宫悯待她一向有些与众不同,这回说不定又放了她一马。”
尹秋说:“既然都在城里安身落户了,是不是说明温师叔已经脱离了紫薇教?那她如果有意向回宫的话,掌门能答应吗?”
满江雪想了想,回道:“怕是不能,先不说各峰长老和弟子们会否全部同意,一旦开了这个先例,那宫里的规矩就等同于名存实亡,即便掌门师姐可以做到不计前嫌,放下对温朝雨的成见,她也不能坏了师祖们留下来的规矩。温朝雨可以来宫里做客,但她绝不能重新成为云华宫的一份子。”
尹秋说:“倒也是这个理……不过她回不回宫问题也不大,现在她和季师姐已经能够时常见面了,总比她继续留在紫薇教要强得多。”
“其实我在去魏城问她吹笛人是谁之前,想的也是在城里给她和晚疏置个住所,”满江雪说,“她留在上元城很安全,紫薇教的人不敢擅闯,眼下她既自己打点好了一切,那也不用我再做什么了。”
尹秋不由感慨道:“温师叔和季师姐真是不容易,这么多年了,万幸她们还是走到了一起,没有因为外界的种种背道而驰,我真替她们感到开心。”
“等得了空,我带你下山,”满江雪替尹秋脱了外袍,说,“人都来了上元城,芝兰的事她又出过力,还是该去拜访拜访。”
尹秋点点头,说:“马上就是季师姐的登位大礼了,温师叔应该也会来罢?”
满江雪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届时季家二老也会来,温朝雨就算到场,估计也不会正大光明地出现——你脱我的衣裳干什么?”
尹秋只顾着说话去了,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经将满江雪的外袍扒下了肩头,她一愣,赶紧收手道:“我……我是无意的。”
满江雪笑了笑,把尹秋的衣裳放进了木盆里,绕去了屏风后,说:“别凉着,快洗罢。”
尹秋“哦”了一声,褪了亵衣便入了汤池,她看着那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思索了片刻问道:“师叔……要不要跟我一起洗?”
满江雪坐在矮凳上,顺手就将尹秋换下来的衣裳沉入了水中,说:“你确定?”
她倒是不介意,就是某些脸皮薄的人怕是又要害羞。
和满江雪一起沐浴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尹秋还是一根病恹恹的豆芽菜,自从她长大后,满江雪虽然会陪着她来汤房,但她每次都是坐在屏风后等尹秋洗完才会洗。尹秋上次在西凤山的宅子里请她一起沐浴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她很不好意思,但这么大个汤池,明明可以两个人一起洗,为什么非得分开?浪费时间也浪费热水不是?
尹秋听着那一头的水声就知道满江雪是在清洗她的衣裳,这些年来,她在惊月峰照料着满江雪的日常起居,几乎没让满江雪亲自动手做过什么粗活,可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像是互换了一般,现在是满江雪照顾她的日常起居,衣裳不要她洗了,床褥不要她铺了,连厨也不让她下了,这样的待遇,是刚入云华宫时还很年幼的尹秋都未能拥有过的。
心里漫开了些许愉悦,尹秋趴在池边,努力将语气放得恬淡,说:“等我洗完这水就不暖和了,师叔先把衣裳放一放,待会儿我来洗,你快过来罢。”
满江雪微微后仰,在屏风边缘露了个绝佳的侧颜,还是问道:“你确定?”
尹秋尽量镇定地回望着她:“这有什么确定不确定的……你再不过来,我可要反悔了。”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便也起了身:“那行。”
瞥见满江雪开始在里头宽起衣来,尹秋又欣喜又忐忑,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真的有些想反悔了!等满江雪的身影即将映入她眼帘时,尹秋急忙转过身去,抬高两手把眼睛捂了起来。很快,感到水面有了些许晃动,满江雪像是已经入了汤池,尹秋才将指缝张大了一点,略略回头朝她看了过去。
隔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白雾,两人共处一池,却又各占一方,满江雪脖间还缠着绷带,这让她看起来有一种不可言状的美感。她露在外头的肌肤白皙胜雪,黑发如墨,饶是尹秋早已熟悉了她那张令人见之不忘的脸,此刻也仍是禁不住在心中感叹——师叔真是太美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发觉尹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满江雪拢好了长发,留意着不让伤口沾到水,她冲尹秋招了招手:“要到我这儿来么?”
尹秋犹豫了一下,把身子往下一沉,只将一双眼睛留在水面,就这么憋着气慢吞吞地游到了满江雪身边。
距离越近,尹秋的心也就跳得越厉害,她很想无所顾忌地将满江雪完完整整地端详一遍,就像观赏一处美景,或是欣赏一幅画卷。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她连多看一眼满江雪都觉得呼吸困难。任何落在满江雪身上的目光,但凡是直白的,不加掩饰的,抑或是肆无忌惮的,在尹秋心中,那都是对满江雪的不尊不敬,甚至可以说是亵渎。
哪怕那种目光是来自于尹秋自己也不行。
师叔应该是被远观的人,尹秋暗暗地想,天上的明月落到了水里,那也仍旧是明月,没人能够妄想。
就算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片明月,也要珍之爱之,敬之重之,不可轻薄,不可亵玩。
也许将来有一天她会把这份含蓄的爱变得日渐张扬,但这个人从很久以前就留在她心里的那道干净出尘的影子,是永远也不可磨灭亦无法被取代的。
她要充满敬意地爱一个人。
“师叔身上还有伤,现在不方便洗头发,”尹秋取过帕子沾了水,笑着说,“那我替你擦背。”
满江雪回了她一个笑,转身道:“好,辛苦你了。”
·
回去的路上没再碰着什么人,间间弟子房的烛火都已熄了,长廊幽静,灯笼摇晃,年后还未回暖,春夜依旧寒凉。
地面远远地投来了枫叶的影子,像把把被拉长的小团扇,尹秋提着裙袍,单脚在那影子上踩着,脚步轻快得像是飞舞于碧荷之间的蜻蜓。
“师叔抱我回去罢,我不想走了。”尹秋忽然停下来,廊下的光亮罩着她,把她眼角眉梢的笑意清晰地传递给了满江雪。
“不是玩得挺高兴么?”满江雪将手里的外衣给尹秋披好,“累了?”
“没累,”尹秋往满江雪怀里一凑,“我就是想让你抱我。”
满江雪应了声“好”,将尹秋打横抱起来,两人慢行着穿过了长廊,在徐徐的晚风里有来有往地亲吻着彼此。尹秋很想在沉星殿里留宿,但考虑到公子梵兴许会派人与她联络,便只能克制着内心的依恋回了自己的小房间。满江雪把她放倒在床榻上,亲手给她脱了鞋,又俯身吻了她好一会儿,后才柔声道:“早点睡,有什么事叫一声,我很快就过来。”
尹秋搂着她的脖子不放,说:“可我舍不得你。”
满江雪说:“我也舍不得你。”
“那师叔干脆别走了,”尹秋说,“你还从来没在我这里睡过觉呢,我的床小是小了点,但我可以贴着师叔睡,不挤的。”
满江雪把人捞起来放在腿上,说:“有我在,你那扇小窗户谁敢敲?”
尹秋立即用气音说:“我们偷偷摸摸的,不让人知道。”
满江雪说:“万一今晚就有人来找你呢?”
尹秋继续用气音说:“那师叔睡里边,我挡着你,没人能看见。”
见她这么黏着自己,满江雪便是狠下心也做不到拒绝,她摇头轻笑:“你的房间还真是什么人都能来,好罢,我留下陪你睡一晚。”
尹秋喜出望外,立马低低地欢呼了一声,满江雪抬手熄了灯盏,拥着尹秋倒下去,两个人在黑暗里说了会儿悄悄话,便就相继沉沉睡去,一觉睡到次日大天亮才醒。
听到外头已经传来了弟子们晨练的响动,尹秋迷迷瞪瞪地赖了会儿床,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越过满江雪下了榻,踩着木屐直冲窗前。
她这动静把满江雪也给闹醒了,尹秋推开窗一看,外头挂的竹枝居然不见了!
“完了完了……”尹秋脑子里的瞌睡虫顿时跑得一干二净,“昨晚真有人来过!”
满江雪原本已经坐了起来,听到这话便又躺了回去。
“师叔!”尹秋扑到她身边,“被你说中了!”
“嗯……”满江雪说,“我听见了。”
尹秋后悔不迭,苦着脸道:“早知道就不缠着师叔陪我睡了,误了大事,这可怎么办?”
满江雪还没睡醒,闻言按了一下尹秋的脑袋,说:“还会再来的,接着睡。”
“我可睡不着了,”尹秋推了推她,“师叔快起来。”
满江雪不动。
尹秋催了她好些次,满江雪也没反应,尹秋只得掀开被子在她胸口一顿乱蹭,喊道:“师叔快起床!”
满江雪无奈道:“人都走了,这时候起床有什么用?”
“我起了你也得起,”尹秋说,“不准睡懒觉。”
满江雪说:“我年年都犯春困,起不来。”
尹秋无情地揭穿她:“一年四季你就没有不困的时候,别找借口了,趁着时候还早,我们去看看温师叔。”
满江雪笑了起来。
尹秋说:“你笑什么?”
满江雪说:“你信不信,就算我们此时下山,温朝雨必然也还没起,你到了地方还得叫她起床。”
尹秋闷了一会儿,不管她了,跑去院子里又折了一根竹枝挂在了窗外。满江雪见她兴致缺缺,倒也没再赖床,起来后陪着尹秋洗了漱用了饭,随后搬了把藤椅在院子里晒太阳,没过多久便又睡了过去。
有了这一次教训,尹秋再不敢扭着满江雪了,当天夜里一个人乖乖地回了房,早早就吹了烛火入睡。到了夜半时分,果真如满江雪所说,窗台上发出两声轻轻的脆响,人又来了。
尹秋唯恐再次错过,所以一直让自己保持着浅眠,听到那声音,她赶紧披好衣裳坐起来,倒也没忘把逐冰握在手里。待推了窗一看,外头站着个陌生的黑衣青年,廊下没有灯光,只有微弱的月色,他整个人仿佛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眼力若是不够好,根本看不清这人。
“尹姑娘,”两人一经对视,那青年便颔首道,“在下是梵心谷少谷主,特奉我家谷主之命来此求见。”
尹秋张望一番,侧过身子,那青年便顺势翻窗而入。尹秋急忙问道:“义父怎么样了?他好不好?”
青年叹一声:“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这次为了救你,义父用尽了毕生功力,他原本便有旧疾在身,这次若非提前服用了寒香丸,你们两人怕都得出事……姑娘知道何为寒香丸么?”
尹秋愣了愣,涩然道:“我知道。”这药她听孟璟提起过。
“既然你知道,我也就不多言,”青年道,“总之我们当日离开云华山后,义父便很快遭到反噬,吐了不少血,也昏迷了许久,是谷内的弟弟妹妹们齐心协力给他传功才护住了他的心脉。如今义父已回到了梵心谷,正在闭关疗养,他知道你一定会担心他,所以让我来传个话,叫你放心。”
尹秋心情复杂,默然一阵才道:“也就是说,他眼下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只是没了功力,往后……”
“往后,义父就是不会功夫的普通人了,”青年说,“要想将功力重修回来,那不知得花多少年去。尹姑娘,容在下冒昧,敢问你和我家谷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尹秋苦笑:“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我只知道他一直深爱我娘,但也没想到他会为了救我做到这种程度。”
青年沉重道:“你都不知,我们更是不知了,也许义父的确是爱屋及乌罢。”
尹秋问道:“那梵心谷在什么地方?等过一阵子义父的情况好转一些后,我想登门探望。”
“在苍州的一座荒山里,”青年说,“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还请姑娘不要外传。”
“放心,我会保密的,”尹秋说着,将随身携带的药瓶拿了出来,“这是蛊毒的解药,劳烦你带回去交给义父,那蛊毒若是不解,人至多只能活上一年,你要尽快把解药给他吃了。”
青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药瓶,却是摆手:“不必了,姑娘先保管着罢,我动身时义父有过交代,他说你们这处倘若研制出了解药,先不要急着拿给他。”
尹秋意外:“这是为何?”
青年解释道:“因为义父知道姑娘应该对他产生了怀疑,为了将你们之间来之不易的信任维系下去,他决定暂时不要解药,权当给姑娘一个心安。”
尹秋微怔,片刻后将手垂了下去,叹息道:“义父真是什么都能料到,我现在……的确有些怀疑他的来历和动机。”
“那不知姑娘怀疑上了什么?”青年问,“我既来了,有些事倒是可以解答。”
尹秋理了理思绪,说:“叶师姐是你们杀的,对么?”
青年没有否认,平铺直叙道:“正是,她是被义父亲手取了性命。其实上上次义父与你见面后原本是要去魏城的,但他听你说了细作和吹笛人一事后心里不太平,所以命我们蹲守在云华山暗中保护你,而叶芝兰将你劫走的事正巧被我们看见了,所以我们不仅知道她提前挑好了凤口江,在半山腰的栈道给自己留了后路,也听见了她那天夜里与你交谈的一切,于是义父让我们提前做好了相应的对策,你从那么高的悬崖落下去没出事,是由于我们用绳网接住了你,否则当时就算有那段家的货船路过,以你的情况坠入江里也是必死无疑。”
原来如此,还真被她们猜中了!公子梵果然是一早就对叶芝兰的行动了如指掌。
“那义父为什么要杀她?”尹秋说,“是他们之间有仇,还是叶师姐的存在,会对义父造成某种威胁?”
青年展颜一笑:“你要这么问,我就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了,”他说罢,抬腿行到窗边,微微侧首道,“有一件事你得明确,叶芝兰身上的剑伤是义父所为,但她被人射的那一箭,却不关我们梵心谷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我肥来惹。
谢谢大家的关心,好多啦,居然还有小天使来歪脖私信我,问我身体怎么样,真是太感动了。非常时期希望大家尽量不要感冒,去医院会很麻烦的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