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把满江雪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乌发披肩,容颜如玉,松散的外衣之下是雪白又单薄的亵衣,她立在尹秋跟前,周身镀着一层淡黄的昏光,像是从丹青里走出来的人。
其实这些话她很早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云间城那一晚,她的确有些累了,策马奔波四日赶到尹秋身边,途中不曾好眠,还淋过几场雨,那些雨水的寒凉没有被汤房里的热气褪去,而是在和尹秋相拥而卧时,才被怀中人的体温给掩盖掉了。
她那天有些难忍的困倦,所以抱着尹秋与她对话时不太能经得住困意,她闻着尹秋发间的皂角香气,还有她身上那股子来源不明的药味,她昏昏欲睡,忘了回尹秋的话,可她没有很快失去意识,只是陷入了一种不常有的浅眠。
然后尹秋握住了她的手,偏头的时候把温热的呼吸送到了她的面颊之上。
那是一种被人静静注视着的感觉。
满江雪其实不太喜欢被人注视,可从幼年时期起,她就一直是那种会被人注视的人,那些视线多种多样,有明着看的,也有偷偷摸摸量的,她其实都知道,只是习惯了不去在意,虽然也没什么好在意。
直到很多年前,那些注视里出现了一道有别于其他人的视线。
那视线来自沈曼冬。
而很多年后,她又在尹秋眼中发现了那样的神情,纵然她闭着眼,她没有亲眼看见,可她清楚地感受到了。
但她不能确定,也分辨不出。
她不太能知道多年前和多年后看向她的视线,究竟是不是真的相似。
反正那天夜里,满江雪的感受有些难以言说的微妙。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总之眼下这个冬天,她和尹秋之间的相处似乎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她一向是个很敏锐的人,尤其是熟悉的东西产生了变化,她总会第一时间精准地察觉到,只是她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尹秋也要那样看着她?
她在感情方面是一片空白,有限的生命当中只出现过一个昙花一现的沈曼冬,可她把沈曼冬当做要好的师姐,她那时候还年轻,不能理解沈曼冬口中的红尘是什么模样,红尘这两个字,是她不了解、也从未跨越过的盲区。
尤其这两个字若是和尹秋联系起来,那就更加让她感到困惑。
可困惑之余,她又意外地发现,她并不反感尹秋注视她的视线。
她甚至在尹秋低声呢喃地呼唤过她陷入熟睡之后,把尹秋更深地塞到了怀里。
她也在黑暗里看了她很久。
就好像尹秋这个人,只要陪在她身边,不管是同她说话,还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抑或是对着她笑,都能带给她一种别人给不了的感觉。
但她不知道尹秋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所以我想知道,”满江雪伸手将尹秋的脸抬了起来,“你在看什么,又梦见了什么?”
映着那盏摇晃不休的小油灯,满江雪低垂的目光显得有几分幽深,尹秋小脸通红,呼吸开始紊乱起来。
她要怎么回答?
心口怦怦直跳,尹秋在这一刻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拘束感,她几乎是强忍着逃离的冲动,细着声音说:“师叔怎么能装睡……”
“回答我,”发觉尹秋在回避自己的问题,满江雪追问道,“说实话。”
见她今天好似不想轻易放过自己,尹秋只得绞尽脑汁地搪塞她道:“因为……因为师叔长得美!”
满江雪静了片刻,说:“黑灯瞎火的,你能看得见什么?”
“哪有黑灯瞎火,”尹秋绷着脸皮说,“廊子里还有灯笼亮着呢……”
满江雪怎会看不出来她是在胡说八道,又问道:“那你又梦见了什么?”
这回尹秋说实话了:“不知道,我都不记得自己做过梦……”
满江雪不说话了。
这好像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回答。
可她意料之中……或者说她想听到的回答又是什么?
心里无端漫上一点异样感,又说不清是从何而来,满江雪默然一阵,松开了尹秋的下巴,忽而又盯着她说:“你在宫里近两年都很乖,知道自己睡觉,为什么离了宫反倒更黏着我,”她说到此处,停顿一下又紧跟着道,“这几年一直忘了问你,你是不是还把我当你娘?”
听清她说了什么,尹秋呆了一下,匪夷所思道:“师叔……是觉得我把你当娘吗?”
满江雪终于有些忍无可忍的样子:“是我在问你,你只管回答我,别老反问,你且说是或不是。”
尹秋赶紧道:“当然不是!”她诧异地看着满江雪,“我只是亲近师叔罢了……再说我也从来没有真的把你当我娘,仅仅只是小时候被师叔捡回来那阵子,有过这种想法而已。”
此话作罢,尹秋又端详着满江雪的神情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
满江雪沉默下来。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问题。
两人各揣心事地对视着,许久过去,满江雪才说:“那在你眼里,我是谁?”
尹秋又是一愣,迟疑着道:“师叔……不就是师叔么,还能是谁……?”
见她仿佛根本没有搞懂自己的意思,包括她自己也没有把话挑明了问,满江雪少见地有些无言以对,末了才轻叹道:“罢了,你没把我当你娘就好。”
尹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满江雪就此噤下声来,行到案边吹灭了烛火,揪着尹秋的后领子把她扔到里侧,随后一语不发地躺在了她身边。
尹秋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
她想:师叔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问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
烛光消失了,屋子里仅有些暗淡的月华,洒在靠窗的地板上,没有投到床帏之间,尹秋睁着眼睛,在昏暗中极力辨别着满江雪的脸,可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剪影。
纵然觉得满江雪今日的表现有些反常,但尹秋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揣摩她为何反常了。
满江雪没有过多盘问那天夜里的事,这已经让尹秋如获大赦,倘使满江雪不依不饶地刨根问底,她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合适的理由敷衍过去。
难道要她表露自己的心意吗?
那怎么可能?
仅仅只是在脑中设想了一下那画面,尹秋便忍不住心底一凉,如同置身在冰天雪地。
若是师叔知道了她的心意,她一定没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和师叔亲密无间地相处了。
因为师叔只把她当成小辈,把她当成一个孩子,她若得知,必定会避嫌,也必定会疏远。
那不是尹秋想看到的。
不……不行,绝对不行。
尹秋隐在暗中,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一定要好好隐藏自己,绝不能在师叔面前表露出任何不该表露的痕迹。
既然师叔已经像是起了点疑心,那往下,她也不能再随意所欲地面对师叔了。
要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都埋没起来,要极力消师叔的疑心,只有这样,她才能尽可能久一点地陪伴在师叔身边。
夜色渐渐变得更浓了,屋外的月光也愈发亮堂了起来。
身边的人久久没有动静,也并未像过去那样主动来拥抱自己,尹秋在心中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扯了扯被子,盖住了自己。
·
翌日天明,尹秋醒来时,满江雪已不在房中。
宅子里很静,静到像是什么人也没有,尹秋这一夜睡得并不好,醒来没有见到满江雪的身影,心里头便有些控制不住的失落。
她在榻上呆坐了半晌,后才起身穿衣洗漱,尔后行出房外四处找了一圈,却始终不见满江雪在哪里。
人呢?
尹秋心下疑惑,但好在此番随行的弟子们都聚集在后院里头比试剑术,尹秋询问后才得知,原来满江雪是被九仙堂的人请走了。
“说是一位梦堂主专程派人来请师叔的,”一名女弟子说,“白灵师姐也跟着走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前罢。”
尹秋得了她这话,不由地怔了怔。
阿芙不是说九仙堂在墨子台召开前不会接见任何门派的人吗?怎么梦无归这时候想起来要见满江雪?
还有,满江雪为什么带走了白灵,却没有叫上她?
回想起昨夜同榻而眠时,两人中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谁也没有靠近过谁,尹秋心中那点失落在这一瞬更加强烈了。
难道是师叔发现了什么……这就开始回避她了吗?
尹秋脸色一白,神情恍惚。
“师姐?”那女弟子将尹秋的神色变化都看得仔细,“你怎么突然脸色这么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尹秋控制不住乱了心神,在这短暂的时间内胡思乱想了许多,她摇了摇头,道了声“无碍,”随后又问道:“师叔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那女弟子答道:“没说呢,只是临走前特意嘱咐我们没什么要紧事不要去房中找你,师叔说你昨夜睡得不好,今日该是会晚些起,所以我们才都待在后院里切磋功夫,没吵着师姐罢?”
尹秋顿时又从她这话里得出一个讯息:满江雪知道她昨夜很久都没睡着。
这同时也表示满江雪自己亦是如此。
尹秋难免有点不是滋味。
两个人躺在一处,却都没有真的睡着,她睁着眼干巴巴熬了大半夜,满江雪也跟着她熬了大半夜,可她没有跟尹秋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抱过她。
这不是疏离是什么?
尹秋便是再不愿接受,此刻也不得不下了定论——满江雪必然已经察觉到她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了。
而她昨夜乃至今日的举动,也已经彰显了她的态度。
“……好,我知道了。”尹秋心底一片凉意,倒是没忘表现得镇静,与这女弟子简单闲聊了两句,便转身回了房去。
她一走,孟璟便握着医书从廊子里行了过来,瞧见尹秋今日略显落寞的背影,孟璟遥遥看了她一阵,问那女弟子道:“发生什么了?”
那女弟子耸耸肩:“什么也没发生,但我看尹师姐像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师兄要不过去问问?”
孟璟想了想,应道:“也好。”
她将医书卷起来收进袖中,顺着长廊一路行到厢房外,尹秋正巧已经进了门,孟璟还未来得及唤她一声,便见尹秋背对着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随后就头也不回地将两扇木门给重重关了起来。
听见那关门的声响有些大,孟璟脚步一顿。
这是知道她跟过来了?
孟璟皱了皱眉,暗想尹秋果真是心情不好,这会儿不想见她,便也消了关怀尹秋的念头,复又回到了后院。
只是在她转身离去之际,那已经合拢的房门却又悄无声息地开了条门缝。
瞥见孟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廊角,尹秋这才重新将门紧闭起来,神色自若地转过了身。
房里的一切布置都没有变化,连同昨夜压过纸条的茶杯也还是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只是那桌边此刻却多了个青青人影。
·
“你来做什么?”尹秋就着桌上的冷茶倒了两杯,推了一杯给对面的人。
“我在小竹林里等了你一晚上,你为什么不来!”阿芙两手在桌上用力一拍,震的茶水飞溅,沾湿了尹秋的指尖。
尹秋听到这话微不可察地一顿,片刻后抬眼道:“那张纸条是你写的?”
阿芙哼声道:“没错,是我写的!”
尹秋豁然开朗。
她昨夜还推测过有关送信人的种种,眼下既然得知是阿芙的手笔,那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这姑娘轻功绝佳,要掩人耳目闯进她房里留张纸条那是小事一桩,至于胆量,她就更不缺了。
尹秋把茶杯捏在手里轻轻转着,正要回答阿芙的话,却听阿芙又语调不善地问道:“你不去小竹林也就罢了,大不了我再跑一趟,亲自来找你,可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昨天晚上是睡在茅房了吗?你怎么不在房里待着!”
尹秋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还在为前一日的事与她置气,便微笑道:“你好歹也署个名,再是行事不够谨慎的人,见到你那纸条也不会贸然前往,更何况还约在三更半夜,还是城外小竹林那样的地方。”
“明明就是你疑心病重!”阿芙反驳道,“要换成是你约我,我肯定会去的!”
“那你好胆量,”尹秋说,“我不行,我贪生怕死,唯恐有人要害我,让你见笑了。”
听出她话里带着嘲弄,阿芙又是一声低哼:“那你今晚再去一趟,我有事要跟你说。”
尹秋看着她:“有什么事不能这时候说?”
“那当然是因为见不得人啊!”阿芙匀了个白眼给她,“你不知道什么叫隔墙有耳吗?你们云华宫里的紫薇教奸细抓都抓不完,谁知道这地方是不是绝对安全?”
“那我又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尹秋眸光沉静,透着明显的量,“你多少透个底,叫我心里有数,否则我不会去的。”
阿芙一脸“无语问苍天”的表情:“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疑啊?都跟你说了这地方不适合谈话,跟你交流真费劲!”
“非常时期,你多担待,”尹秋说,“没人想多疑,我有我的顾虑,你要说便说,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阿芙只得没好气道:“唉行行行……”她说着,越过桌角凑到了尹秋耳边,用气音说,“你不是想见你娘吗?今晚去小竹林,我让你见见她。”
尹秋斜眸看了她一眼,稳如泰山道:“果真?”
“骗你干什么?”见她质疑自己,阿芙小脾气又上来了,“怎么老不信我说的话啊!”
“你前一日还说不知我娘身在何处,”尹秋审视着她,“现下又知道了?”
阿芙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抓狂道:“我那天是真的不知道!可是后来又知道了!你真烦死我了!”
尹秋由着她发脾气,也不恼:“可你之前还说过,我得等到大会当日才能见到我娘,怎么这个也变卦了?”
阿芙气得嘴都歪了:“那不是你那天一直问问问,还因此对我动手了吗!你想早点见就早点见喽!别不识抬举了,我都快被你烦死了!”真搞不懂师姐怎么会把这种人当朋友!
一如那一日,尹秋依旧在观察阿芙的神情,但也依旧没发现她有说谎的迹象。尹秋思忖片刻,说道:“好,今晚寅时,我会去小竹林找你。”
“啰嗦!”阿芙骂骂咧咧地行到窗边,推开窗门爬了上去,“那你可不要失约啊!错过这次机会,你不一定能见到你娘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言毕,她便不顾尹秋还有何反应,“嗖”一下便跃了出去。
——仿佛和尹秋多待一下就能要了她的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