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房里门窗紧闭,四下无风,烛火却是在轻微地晃动着。
满江雪站在那温柔的暖光里,此刻已经穿戴得十分整齐,扣子扣好了,外袍也披得合衬,衣领严丝合缝地贴着她的脖颈,柔顺的衣料噙着怡人的疏香,再不见哪里的肌肤有露出来的痕迹。
纵然她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自己,却已经在另一层意义上展现过了。
尹秋落汤鸡一般浮在水面,脸上的红晕还未褪下,又在满江雪的问询声中愈发猛烈地烧了起来。
“……我脚滑,”尹秋绷着脸皮,尽量装作自然地仰头看着满江雪,“先前跪太久了,腿脚发僵。”
满江雪看了她一眼,俯身拾起了池边遗落的衣裳,平静地说:“那你洗暖和,我先走一步。”
她说着,将衣物上的水渍拍了拍,搭去了屏风,在尹秋躲闪的眼神中信步离开了此处。
耳中很快听到关门的声音,尹秋呆了许久,后才长长吐了口气,又把自己沉入了水里。
那屏风上的画面还在眼前不断闪现,怎么也挥之不去,尹秋两眼放空,木讷地脱掉了身上的湿衣服,这才开始慢吞吞地沐起浴来。
她有些懊恼地想:不该,真是不该,怎么能偷看师叔穿衣呢?
可她转念又一想:话说那也不叫偷看罢?毕竟隔着屏风呢,什么也没看见啊。
想到此处,尹秋又立即朝自己额头用力拍了一巴掌。
想什么呢!看见还得了?!
那可是师叔!
尹秋暗暗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不知怎么的,她越是告诫自己那样的念头是为不敬,方才见过的画面也就越加频繁地涌现了出来,像是故意要与她作对似的。
尹秋大吃一惊,吃惊之余又感到惊慌失措,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只好赶紧双手合十,无比认真地背诵起了紫音心经,想以此将满江雪从她脑子里驱赶出去。
这一招果然很有效,尹秋没念一会儿便塞了满脑袋的剑招与心法,可她还是坚持默念了许久,久到池子里的水都快没了温度,尹秋才睁开眼,脸色也总算恢复正常,不烫了。
外头响着凛冽的寒风,廊下挂着几只摇晃不休的纸灯笼,尹秋朝外看了一眼,沉沉叹了口气,略显疲惫地从池子里起了身,迅速擦干抹净,将屏风上的衣裳取下来穿好。
她就着另一侧盛放的清水洗了先前的湿衣裳,临走之际又见满江雪换下来的衣裳还挂在那上头,便又折身回去顺道洗了,后才缓缓推开了汤房大门。
夜已深,庭院里的烛灯不知何时暗了几盏,尹秋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先就一眼瞧见了阶边立着的人。
一股含着疏香的清风扑面而来,尹秋方才平复的心绪又在见到那雪白的身影后,情不自禁地波荡了起来。
感到面颊又隐隐有了发热的趋势,尹秋微愣,兀自摇了摇头,无声苦笑。
她那紫音心经算是白念了。
许是风声太大,满江雪像是没有听到她出来的动静,始终没有回过头,尹秋也就趁此机会调整好了心态,主动开口问道:“师叔怎么没回房,是在等我吗?”
满江雪回了眸,侧颜在逆光之处显得格外清丽柔和,她看了一眼尹秋手中已经洗净的两套衣裳,唇角勾起了点浅淡的弧度。
“怕你腿脚不便再摔着,等你一等。”
听出她话语里含着戏谑,尹秋没忍住小脸一红,嘀咕道:“那还不是怪师叔么……是你让我们跪那么久的。”
“倒成我的错了,”满江雪伸手,拉着尹秋一起下了阶,“你们若不犯错,我又怎会罚你们?”
“那之前在楼上呢?”尹秋立即控诉道,“你从后面偷袭我,叫我跪那一下可够呛,这会儿还疼呢!”
“那是你自己学艺不精,关我什么事。”满江雪说得异常平静。
尹秋躲在后头撇了下嘴,弱着声音说:“这是什么道理?我打得过师叔就怪了,你分明就是欺负我来着……”
“再要顶嘴,我把你丢出去,”满江雪头也不回地说,“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嘴上半点亏也吃不得,谁给你惯的?”
尹秋下意识就要回她一句“还不是您给惯的”,但话到嘴边又悻悻然咽了回去。
她不吭声了。
两人便都噤声下来,相携着入了小楼回到房里,尹秋第一时间将洗净的衣裳挂在了廊角,再次进屋时,便见满江雪已将食盒打开,正在细瞧里头的饭菜。
“这是你做的?”
尹秋应了一声,关了门,说:“师叔还在沐浴的时候我抽空做的,还热着呢,快趁热吃罢。”
满江雪落了座,取了碗筷递到尹秋手边,说:“怎么不做些你自己爱吃的?”
“我不挑食,吃什么都一样,”尹秋主动添了饭,又给满江雪盛了碗汤,“师叔许久没吃过我做的饭菜了罢?当然得依照你的口味来啊。”
满江雪看了她两眼,微微翘起了嘴角,不再多言,她捏着筷子夹了菜,却没往自己碗里搁,而是先给了尹秋。
屋子里光线很亮,不再是汤房那样朦朦胧胧的视野,这使得尹秋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满江雪的容颜与素白的手指。
她发现满江雪今日的饭量比平时略大些,这个小小的发现,令尹秋陡然浮生出了几分微妙的感受。
仅仅只用了四日的光景,满江雪就从云华山来到了云间城,尹秋不必过多设想,就能知道满江雪疾行途中是怎样的情况。
如满江雪自己所言,她很有可能没睡过一次好觉,也没吃过一顿好饭,这几日各个地方都在下雨,她在路上甚至连口热茶都喝不了。
而这种行为的背后,不过是因为她担心尹秋,想快点亲眼确认她的安全罢了。
尹秋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莲藕,心里不禁泛起了丝丝心疼。
满江雪的直觉很准确,她远在云华宫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尹秋在外头这阵子不仅见到了南宫悯,还得知了有人会杀她,包括那日在马车里听到笛声吐了血,这都不是什么好事,但都被满江雪敏锐地预感到了它们的发生。
可她却不能告诉满江雪她的确遇见了凶险,且接下来还有可能遇见其它未知的凶险。
孟璟说得对,也许满江雪知道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后,她会有好的良策应对,也会将尹秋保护得很好,因为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好像非常安全,尹秋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像小时候那样,全身心依赖她,不用自己动脑子去面对那些即将要发生的事。
可尹秋舍不得。
南宫悯也说得对,尹秋已经长大了。
长大不仅意味着外貌的变化和体型的增长,还意味着她要渐渐学会独挡一面,学会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清醒的头脑,靠自己去解决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应该是满江雪去解决的难题。
她其实还想学会的是,要反过来保护满江雪。
纵然这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可尹秋想的没那么复杂,保护是什么?难道只有超强的武艺,才能有保护一个人的资格吗?不见得,她照顾好自己,不让满江雪操心,或者是让满江雪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那也能叫合格的保护。
尹秋为着这样有些私密的保护欲而感到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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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早已过去了大半,驿站内外都变得寂静,寒风盘旋在空旷的小城,把这间燃着烛火的屋子衬得些许温馨。
饭菜被一扫而空,只有莲藕汤剩了些冷掉的汤水,两个人吃得很舒服,席间也都没有怎么说过话,尹秋收拾了碗筷,和满江雪一同漱了口,她关了窗,借着灯光瞧见满江雪的眉目间透着几分遮掩不去的疲累,那是只有在尹秋面前才会袒露出来的倦意。
炭火盆在时间的流逝中燃尽了,尹秋没有换新的,她铺好了床褥,像在宫里那样伺候着满江雪宽衣,尹秋说:“我今晚想和师叔一起睡,可以吗?”
算起来,她已经快有两三年没和满江雪一起睡过了。
年纪还小些的时候,尹秋总是缠着满江雪,可当她逐渐长大之后,就渐渐不再去沉星殿了,她有自己的房间。
空气里浮动着一成不变的疏香,满江雪脱了外袍,垂眸看着尹秋说:“过了这个冬你就十七岁了,还跟我睡什么?”
“便是八十岁我也还要跟师叔一起睡,”尹秋说得理直气壮,“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你八十岁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满江雪说,“怎么没关系?”
尹秋一怔,赶紧伸手将满江雪的嘴唇一捂,情急道:“好好的干什么要提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啊,呸呸呸!”
满江雪下半张脸都隐在了尹秋的手掌之后,她眉眼低垂,像是轻轻笑了一下:“是人都会死,我从不忌讳这个,你怕什么?”
她没有移开自己,也没有拿掉尹秋的手,那些吐字时的温热气息都如同小风似地拍打在尹秋手心,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尹秋手指微蜷,脑子里自动诵读起了紫音心经,可她的心还是跳了起来,并且跳得很快。
心经的内容和屏风上的影子交织在脑海,此刻的尹秋有些不为人知的忙碌,因为她眼前还有一张红唇,那张唇不算薄,但也不算饱满,尹秋形容不出来,她只知道师叔的唇很漂亮,冰冰凉,像从半空飞舞下来的雪花,仿佛一碰就会融化。
化在她掌心里。
尹秋很清楚她该收回自己的手了,可她小鹿乱撞,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分不出精力去支使自己做点什么,她只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且声调如常地说:“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听见这个字眼,是和师叔放在一起。”
“那你可能还要再听一次,”满江雪平铺直叙地说,“你是想憋死我吗?”
尹秋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她有些尴尬地垂下了手,又有些尴尬地说:“谁让师叔一直提那个字的……”
少女羞赧的模样像一朵春日里含苞欲放的桃花,那脸上晕开的红分为养眼,满江雪看了看尹秋,没有在生与死这个话题上过多流连,她转了身,自顾自上了榻,尔后看向一动不动的尹秋,问道:“还不过来?”
尹秋面上浮出一些克制的欢喜,她急忙将外衣都脱了,兴高采烈地爬上了床,躺在了满江雪身边。
满江雪顺着床头滑下去,抬手以掌风熄了灯盏,房里一瞬暗了下来,她将手臂缓缓上移,尹秋也就跟着抬起了脖子,十分自然地枕去了满江雪的手臂。
窗台上发出几点被什么东西敲打的声音,夜雨在这时候落了下来,尹秋侧着身,把头埋在满江雪的臂弯里。她听着外头逐渐加大的雨声,也听着满江雪沉稳有力的心跳。
满江雪总是一身风霜,她像是怎么也捂不暖,那些凉意透着衣料传了出来,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尹秋的体温给驱散掉了。
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那味道经过糅合,产生了点异于平常的滋味。满江雪嗅觉很灵,她将鼻尖凑到尹秋发间,忽然低声说:“你最近是喝了多少药,怎么浑身上下都像是在药罐子里泡过似的。”
这话她近来说得多了,尹秋已经听过好些次,她动了动脑袋,垂下头闻了闻自己,疑惑着说:“到底是什么药味?我自己半点也没闻见。”
满江雪仿佛思索了一下,继而才说道:“普通药味,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像在哪里也闻到过。”
尹秋在黑暗里想了想,随后对着自己的衣袖猛吸了一口气,可她还是没闻见满江雪说的药味,她只闻到了衣料上残留的皂角香气。
“师叔嗅觉出问题了,”尹秋说,“或许不是我的原因。”
满江雪没有接话,像是在思考尹秋这话的正确性,尹秋等了半晌没等来回应,正要轻声问一句,满江雪却在此时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一下睡姿,尹秋以为她是要说点什么,可满江雪动了这一下之后就又没了声响。
夜雨淅淅沥沥,打在亭台上像落了根根绣花针,响得密集。尹秋听见满江雪平缓的呼吸声就响在自己耳侧,便没再开口说话,她知道师叔这些天肯定是累坏了,毕竟师叔很少会有睡得这么快的时候。
能够感觉到身侧人的体温渐渐开始回暖,尹秋在沉沉的夜色里睁着眼,凭感觉摸到了满江雪的手,触感依旧很凉,可已经比之前好了太多。
浅浅的温热气息就喷薄在耳廓,那里的肌肤多了几分湿意,也在持续地发着烫,尹秋能够想象满江雪的脸离她有多近,也能够想象到自己若是偏过头,会以怎样的姿势与那张近在咫尺的唇擦磨而过。
胸口怦怦直跳,与那时渐纷杂的乱雨一同加快,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尹秋才能直视自己心跳频率的变化,因为她并不存在于满江雪的眼中,这给了她一些隐秘的空间,能让她在这个不能长存的空间里坦然接受那些在平素被刻意压制的情感,包括一些不能让外人、尤其是满江雪所知道的欲望。
欲望这个东西,尹秋在很久以前就察觉到了。
但她一开始并不能很清楚地明白那种欲望意味着什么,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与日渐成熟的心智,她终于在某些微不足道的时日里幡然醒悟过来,她由震惊转为惶惑,再由惶惑转为不安,而今时今日,那些不安的情愫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转化成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果非要把它形容出来,那只能是尹秋现下过分平静的心态。
又或者说,她摒弃掉了一些杂乱的想法,学会了不那么心安理得的享受。
享受和满江雪独处的时光,也享受依偎在她怀里的满足,还享受悄悄地感知满江雪在沉睡之后的任何细微变化,纵然这片刻的欢愉在天亮之前就要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可在这一刻,在没有满江雪注视下的这一刻,她耽于这样来之不易的欢愉。
雨落大了,那些嘈杂的雨声总算掩盖掉了被褥间的心跳,尹秋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归于了沉寂,她小心翼翼地偏了头,借着廊外那几盏零星的灯笼透进窗纸的暗淡光线,看着满江雪温和的眉眼,看着她挺直的鼻梁,还有不描而红的唇瓣。
夜色把人笼罩得几分幽暗,也将平日里无懈可击的人渲染出了少许珍贵的脆弱,纵然她还在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抱着自己,可尹秋却觉得对方其实是在被自己保护着的。
毕竟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毫无防备,也是那样的柔软,除去了满身的从容与骨子里透出来的距离,她不再是那个被很多人仰望的人。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睡在自己身边,睡得那么沉。
“师叔……”
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混杂在了窗外的雨声里,尹秋轻轻合上了双眼,又轻轻扣住了满江雪的指缝。
她在十指相扣的紧密里,伴随着雨声逐渐陷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更到这一章,有些关于满江雪的话要说,请翻到这里的小天使务必看完,有点长,但请不要嫌我啰嗦。
满江雪这个角色,我在构思之初就给了她几个关键词,其中包含了: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尤其是在和尹秋的这段关系里,她们两人之间的养成味其实不算太浓,因为她们除了朝夕相处和熟悉彼此之外,没有别的有违道德感的氛围。
在满江雪眼里,小时候的尹秋是师姐的女儿,照顾她是出于情分和承诺,而长大后的尹秋,则是一个被满江雪看着长大的人,仅此而已。
我要这么说,是想表示尹秋根本不算是被满江雪养大的。
我对这篇文的养成设定,是单方面基于尹秋的成长,而不是谁把谁养大,这个一定要明确。
所以我要表达的重点来了,养成和年上攻这两个标签之下,如果分寸把握得不好,倘使年上如果先动心,就会给人一种诱拐的负面感受,也会让人觉得年上是出于辈分和身份的特权在满足自己的私心。
可满江雪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她不会有某种道德方面的约束和抵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管这个人是谁,她都会遵从自己的内心,不会刻意回避和克制,她会顺其自然。
因为她和尹秋之间,根本没有太多【养育】的情感,有的只是陪伴,她们甚至还不是师徒,只是两个认识了很久,且对彼此知根知底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满江雪会在和尹秋产生一些小暧昧的时候,没有回避的举动,她甚至有些小小的乐在其中,因为她也在感受尹秋,以及她还会主动与尹秋制造一些肢体接触。)
所以我不会为了顾虑年上先动心就怎样怎样的问题,从而刻意营造是尹秋先喜欢上师叔,感情是种无法预测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分个明明白白,谁先喜欢谁没有意义,为什么不能是在相处的过程中互相喜欢呢?
所以,你们看到这里也请不必担心,秋秋和师叔的恋爱,没有那么多狗血的虐恋情深,时候到了,该怎样就怎样。
另外,昨天的作话里提到的那本书是:清明上河图密码
以上,我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