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空浮来了几朵略显厚重的云,遮挡住了些许日光,那残阳隐在云层之中,仍旧发散着不可忽视的刺目光芒,就像傅湘此刻朝她袭来的剑。
尹秋惯性使然抬手去挡,两把剑刃劈在一处,没有想象中的汹汹气势,反倒透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两人的衣衫在高空之中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每一道飘扬而起的弧度都承载了这一段青春年少,也见证了她们之间的惺惺相惜和推心置腹,这样的记忆就在风里,只要风不停,记忆也就永存,万幸这世上的风,终究是停不了的。
尹秋就在那温柔的秋风里,如同一片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朝地面坠了下去。
她没有动弹,她只是看着傅湘一步步向上攀爬的背影,看着她握住那张暗红旌旗,握得那样用力。
如果可以,尹秋只想在这一刻闭上眼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去想,等到再睁眼的时候,傅湘就已经回到了明月楼。
——而她也如愿以偿地站在了满江雪身边。
贪心是没有错的,她也想贪心一回,哪怕只是心里小小的期盼,对于她来说,那也像是成了真。
“小秋!”
只差一点就要沾上地面的时候,傅湘自上方疾驰而来,险险地捞起了尹秋,带着她安然无恙地落了地。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尹秋说。
傅湘喉头哽咽,红着眼看向她:“说什么傻话,你又没睡觉。”
尹秋说:“你不知道白日做梦么?我刚才就是了。”
傅湘又哭又笑,看起来动容极了:“那你梦见什么了?”
尹秋说:“梦见你回了家,我去了惊月峰,还和师叔在一起。”
傅湘抹了把眼泪,扶着她站起来:“你放心,我今天就是把膝盖跪烂,也会求满师叔答应你,她要是还不肯松口,我就跪到地老天荒去!”
尹秋笑了起来:“地老天荒这四个字,可不要随便说呢。”
傅湘再也忍不住心头的酸楚,一把将她抱住,泣不成声道:“小秋……我……”
尹秋“嘘”了一声,说:“傅湘,你不必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明白你,你也明白我。”
两人紧紧拥抱着,都深切地凝望着彼此,她们看着对方熟悉的面容,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
·
“我宣布,本次大会得胜者——傅湘!”
随着许连枝饱含激昂的一句话,论剑台四周顿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与喝彩声,看台上的弟子们都下意识站起身来,齐齐鼓动双掌,无比欣喜地看着台上的两个人影。
“好!好啊!”
“傅湘好样的!真给我们新弟子争光!”
“哈哈!我赌赢啦!你们快把铜板都交出来!”
“没想到还真是傅湘赢了,要不是尹秋受了伤,我肯定不会赌输的!”
“少废话了你们,愿赌服输,赶紧拿钱来!”
……
四方看台上,老弟子们都在为新一届大会得主恭贺道喜,只有新弟子们忙着分赌钱,一时间,这地方四处洋溢着欢声笑语,热闹只增不减,就连诸位长老也都忍不住起了身,纷纷眉开眼笑地交谈着。
“甚好甚好,恭喜掌门再添一名好徒儿!”
“哎!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待会儿你们几位可莫要同我争抢,尹秋那孩子,我无悔峰可是要定了。”
“那可不成,你们无悔峰搜刮了那么多精锐弟子,今年怎么也得把尹秋让给我们问心峰才行。”
“哎呀你们问心峰就别凑热闹了,这孩子功夫那样好,难道跑去你们那儿学医术么?还是来我们天音峰最好!”
“天音峰弟子多的数不过来,你岂会抽得出精力好好儿栽培她?都给我闪一边去!我们琉璃峰平时太过低调,好些新弟子听都没说过,今年怎么也得要个大弟子过来,我看尹秋那孩子就很合适,你们行行好,让给我这老婆子罢!”
几位长老争论不休,都为着尹秋极力施展三寸不烂之舌,个个都使出了威逼利诱与卖惨装可怜的本事,吵得不可开交,听的叶芝兰与陆怀薇等人忍俊不禁。
谢宜君脸色虽不大好看,但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当众表露出来,只得闷着不吭声,暗自在心中宽慰自己莫要不悦。
满江雪听着长老们的争执声,静静看着还站在台上的尹秋,她适才将目光投过去,便见尹秋也若有所感地朝她望了过来,两人隔着一片人海遥遥对视着,神色竟是如出一辙的冷静。
之前在药房给尹秋上药时,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分明还有无法言说的期盼,可此时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分为沉静,像是知道结局已定,无法更改,便忽然间失去了一些光彩。
未几,便见尹秋微微笑了笑,将投来的视线移开了。
满江雪看清她的神情,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很快,各方的说话声都不约而同地消减了下去,论剑台转瞬变得安静起来,此次大会胜负已出,所有人都在等着下一步到来,便都侧目看向了高台上的谢宜君。
叶芝兰见她沉默不语,赶紧上前道:“师父,按照章程,该您收傅湘为徒了。”
谢宜君心里后悔极了。
早知道当初尹秋被满江雪带回来时,她就该直接把她收到座下的,也是为了考虑其他新弟子的感受,想要尽量做到公平,所以才改口说谁能拿到大会第一名,她就收谁为徒。
现在可好,尹秋那孩子明明可以赢,却是叫那傅湘捡了便宜,谢宜君悔不当初,却又莫可奈何。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佯装出满脸和善笑意,起身道:“傅湘,你能打败所有同门夺得魁首,的确表现非凡,未来可期,我作为云华宫掌门,一早便说过收徒此话,如今你既然胜了,那么我便该履行承诺收你为徒,不知你本人意下如何?”
能够成为掌门的徒弟,那可是多少弟子肖想不来的好事,一时间,所有看向傅湘的目光中都充满了艳羡与向往。
唯有傅湘自己显得十分淡然。
“掌门问你话呢,”看出傅湘略显无动于衷,尹秋赶紧推了她一下,“你还愣着干什么?”
傅湘看了她一眼,心里头那些复杂的情绪还未全然平息,她深呼吸一口气,这才一个飞身掠去看台之上,冲谢宜君跪拜道:“能得掌门青睐,愿收傅湘为徒,傅湘自然求之不得!”
谢宜君维持着得体的笑容,自叶芝兰手中接过一早便备好的剑匣,温声道:“既如此,那我便当众收你为关门弟子,你也当着众位师叔长老和师兄师姐们的面,按礼拜师罢。”
傅湘立即起身,冲她行了宫门最高礼数,末了又屈腿跪下,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徒儿傅湘,拜见师父!”
“好……好。”谢宜君微微颔首,伸手在傅湘头顶摸了一下,这才将那剑匣递了过去。
“这是为师赠与你的拜师礼,里头是上等宝剑一把,你的师兄师姐们过去拜师时都有,自然也不能少了你的,快收下罢。”
傅湘又是一阵叩首跪谢,她接过那剑匣打开一看,里头搁着一把通体银白的锋利长剑,如谢宜君所说,果然是一把令人眼前一亮的宝剑。
“多谢师父赐剑,徒儿定不负师父期望,必会勤加练习,精进武艺,为师门殚精竭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宜君又连连说了三声“好”,二人拜了师,收了徒,众人便又都给出了热烈的反响,喜气洋洋。
·
傅湘已成功拜入了谢宜君座下,按规矩,余下的新弟子们也都该拜师的拜师,分配的分配了。
许连枝将所有新弟子都叫去了台上,依本次大会的名次排队站好,诸位长老便也亲自下了看台,欢欢喜喜地去挑自己中意的徒儿。
只有尹秋不在其中,她一个人退去了台下,独自给伤口换药。
被血水染透的绷带除下,手心那道剑伤深得吓人,又因着比武期间未曾得到休养,那地方已经皮开肉绽,糊满了鲜血,伤口也被剑柄磨得烂糟糟的,看起来很是慎人。
听着台上众弟子们挨个儿拜着师,个个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尹秋低垂着眼睫,颤抖着手给自己清洗伤口,费力地敷了药粉,等到缠好了干净的纱布,她才浑身脱力般地靠着墙壁坐了下去,目视着台上的众人。
很快,傅湘便背着剑匣风风火火地朝她奔了过来,瞧见尹秋两眼无神,脸色苍白,她也来不及关心她的伤势了,情急道:“你还坐这儿干什么?赶紧去找满师叔啊!”
论剑台上并无满江雪的身影,尹秋脑子发昏,喘着气说:“不去了。”
傅湘一愣:“不去了?干什么不去了?”
尹秋面露挣扎,默然片刻才回道:“之前师叔给我上药的时候,她又着重强调了一遍,说她不会收徒的。”
闻言,傅湘拧着眉毛说:“这……果真?”
尹秋点点头。
她原本听了公子梵的话,已经打定主意要输掉大会对满江雪死缠烂打了,她这几个月来是那样的自信,总觉得满江雪不会那么狠心,只要她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满江雪总能看到她的诚意,也总能被她感动。
可今天,满江雪却又再一次跟她说,她不会收徒。
这样一来,尹秋便是不想灰心,也由不得她自己了。
事到如今,她依然想不明白满江雪到底为什么不肯收徒,尤其是不肯收她为徒,可这种事情当事人不愿意,她就是以死相逼也奈何不了满江雪,更何况,她也着实不想逼迫满江雪,就算她真的逼着她松口了,那也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尹秋只能认命,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师叔也太过分了!”傅湘气地直跺脚,“她明明就知道你有多想跟着她,她又明明就那么偏爱你,那她如何就不能收你为徒了?我真是想不明白!”
尹秋说:“你别这么说师叔,她不收徒一定有她的道理,其实师叔从来就没有义务要满足我的任何要求,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不关师叔的事。”
傅湘喝道:“可你不是说师叔承诺过你么?不论你想要什么,只要她做得到,她都会尽全力满足你。”
尹秋苦笑着摇了摇头:“但眼下的问题在于,师叔就是做不到啊……”
“那你真的就不再争取一下?”傅湘鼓励她,“你真的要就此放弃了吗?”
尹秋怔怔的:“其实放弃……也没什么不好,宫里那么多峰脉,还有那么多厉害的长老,我去别的地方也是一样的……”
见她这万念俱灰的模样,傅湘心里真是如同被热油煎熬似的,她劝了又劝,可怎么也劝不了尹秋,看台上,满江雪也始终孤身一人坐着,所有人都来了论剑台看热闹,只有她还留在那上头,一直远离着人群。
傅湘叹口气,见此情形也知道尹秋是彻底绝了念想,便也只能安慰她道:“罢了,正如你所说,其它峰脉未必就不是好去处,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我先前在看台上时,还听见长老们为了抢你在吵嘴呢,你快起来,我们不管满师叔了!”
尹秋这时候已经虚弱得十分厉害,她失血过多,精神早已不济,如今所念所想皆成了泡影,整个人失去了盼头,就更是体力不支,连路也走不稳当了,傅湘真是又心疼又内疚,可她也没资格去质问满江雪什么,只能尽量忍着种种情绪,将尹秋复又搀扶去了台上。
可令傅湘意外的是,她们两人回到台上后,先前那些争着抢着要尹秋的长老们,此刻却都像是突然间性情大变似的,竟无一人主动同尹秋搭话,甚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都将尹秋当成空气一般。
弟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被领走了,还有好些虽未被拜师,却也被长老亲自发话要去了所属峰脉的,不过片刻过去,这场上的新弟子们便都泰半确定好了去处,连剩下的一撮人也被许连枝很快分配好了要去的地方,唯有尹秋一个人剩了下来,竟然谁也没有同她抛出橄榄枝。
“搞什么?”傅湘大为不解,赶紧冲许连枝道,“师姐!还有小秋呢!你们怎么把她给忘了?”
许连枝面无表情地看了尹秋一眼,说:“我可不敢要她。”
傅湘一头雾水:“师姐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就不敢要她了!你前几月可是亲口说过,小秋若是愿意,她可以跟着你留在新弟子院的!”
许连枝说:“我言而无信,说话不算话,行不行?”
傅湘一噎,还要再说,许连枝却不耐烦道:“凶什么凶!别以为你现在是掌门的徒弟就可以对我没规矩,只要你还是云华宫的人,就得在我跟前低着头,滚一边儿去!”
傅湘莫名其妙挨了她一顿骂,也禁不住动起怒来,见她作势要同许连枝争吵,尹秋叹口气,赶紧拉住傅湘道:“算了,你别和师姐吵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啊!”傅湘气不过,撇下许连枝又急忙朝几位长老问道,“你们……你们不是都说要收尹秋为徒吗?怎么这会儿都不管她了!”
便见几个长老也异口同声道:“我们可不敢要她呦。”
傅湘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后退一步道:“你们……”
听了许连枝和众位长老所言,尹秋虽然也不明所以,但也忍不住流露出深深的失落。
她想,师叔不肯要她就罢了,现在居然连长老们和教导师姐也不肯要她了。
那她该去哪里?
尹秋憋了又憋,终究还是憋不住喉头一哽,泪水顷刻间就盈满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哎嘿,猜猜看,小秋会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