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抽了口冷气,紧跟着就听台下的傅湘喊道:“小秋!”
白灵愣愣地看着尹秋的手,尚未明白过来自己怎么就忽然伤到了她,正错愕惊诧之时,却见尹秋面无表情地拔了她的剑,抬腿便朝她踹了过来。
白灵脚脖子一歪,整个人顺势就倒了下去。
见此情形,在场众人显然都始料未及,纷纷面露诧异。
“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打成这样?”
“怪了,平时总听人说尹秋天赋不错,表现也好,可她今日怎么乱用剑法?她没学过三光套月么?”
“是啊,但凡学过云华剑术者,都该知道要用三光套月破解乳燕点水,她方才那招是什么?简直毫无章法嘛!”
“这就是新弟子中的翘楚?我看也不过如此啊,怕是那些新弟子崇敬沈师叔才把她吹捧出来的罢?还不如前头那傅湘呢。”
不只是弟子们有这般疑惑,就连诸位长老也是看得不明所以,个个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
而这其中,脸色最为不好的便是谢宜君。
她忍着怒意同满江雪低声道:“她倒是好本事,装的那般逼真,连各峰长老的眼都骗了过去!”
满江雪虽未言语,也未表露出过多情绪,可她看着尹秋血淋淋的手,眉头却是不自觉皱紧了。
“这就是你先前说的她都听明白了?”谢宜君眉目不善,语调含着愠怒,“旁人看不出来,但我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她刚才分明是故意为之!怎么,这下伤了手,握不住了剑,往下便不再打了?她这是要明目张胆地违逆我的意愿,要去帮那傅湘!简直胡闹!”
这时已近正午时分,暖阳当头,洒下一片璀璨金光,满江雪遥遥望着尹秋,手指轻轻搭在身侧的小几上叩着,她一派沉稳地听着谢宜君发了顿火,等她说完了,满江雪才口吻清淡地道:“不关她事,是我叫她这样做的。”
“你——?”谢宜君声调都变了,“你舍得叫她故意受伤?说什么笑话!”
满江雪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必要的时候,不舍也得舍。”
谢宜君气得眉心直跳,正要厉声斥责她几句,满江雪却忽地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行下了看台。
论剑场中,尹秋神色淡然地收了剑,冲地面还躺着的白灵抱拳道:“承让。”
白灵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
尹秋屈身将她扶了起来,两人靠近之时,她又极其小声地说了句:“抱歉。”
白灵一肚子疑惑,正要冲尹秋发问,却被许连枝打了茬。
“本次比试,尹秋胜!”
看台上一片哗然。
瞥见傅湘急匆匆飞上了台,白灵动了动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没头苍蝇似的,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叹口气,拎着剑离开了。
“小秋!你的手怎么样了?”
尹秋用手帕将手心那道深深的剑伤包了起来,笑了笑:“无碍,不疼的。”
“还说不疼!”傅湘大叫,“你脸色都白了!”
但不管怎么说,尹秋终究是赢下了这一场比试,纵然过程为人所诟病,也有不少弟子开始质疑她的实力,但她并不在意那些窃窃私语,反倒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笑着对傅湘说:“不碍事的,一会儿我们还是要比试一场,你答应我的,绝不能让着我。”
傅湘现在哪有心思管哪些?赶紧拉着尹秋离开论剑台要去上药,两人告别了许连枝和叶芝兰,匆匆行上小路,穿过一道月亮门时,却见前方站了个熟悉的雪白身影。
一对上那双淡漠无波的眼眸,尹秋便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将包着帕子仍在渗血的右手藏去了身后。
瞧见满江雪来了,傅湘本想同她问声好,但见她神情透着些冷意,便没敢开口言语。
她看着满江雪投在尹秋身上的视线,十分识趣地松开尹秋退出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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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尹秋攥着掌心,故作镇定地看着满江雪。
满江雪没吭声。
尹秋知道她肯定是看出自己刻意受了伤,也知道她一定是来跟自己问罪的,便也将眉眼低垂下去,静静等着满江雪开口。
然而过了好一阵,她也没听见满江雪的声音,尹秋内心煎熬,正要主动认错之时,倏听满江雪先一步问她道:“疼么?”
尹秋一愣,原本就不好受的内心因着这短短两个字,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滋味。
她咬了咬唇,老老实实地说:“疼的……”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对方才那场比试只字未提,只是拉过尹秋另一只手说:“先上药。”
尹秋不敢抬头看她,只能乖乖跟着满江雪迈开步子,两人没有回弟子院,而是去了练武场,由于弟子们练武时偶尔会发生意外,所以这地方设了一间药房,里头存了不少药品,以备不时之需。
轩窗大开着,日光越过廊檐投到屋内,尹秋坐在一把藤椅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满江雪给她清洗伤口,细细上药,再用纱布将伤口缠起来,整个过程之中,尹秋始终强忍着痛意没喊过疼,却克制不住阵阵地发着抖,她额上噙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唇色白的如同一张纸。
待包扎好了,满江雪便打来清水净了手,她仍是什么也没过问,只是一边替尹秋擦脸一边说:“大会结束后,如若掌门找你问话,你就说今日之举,是我吩咐你做的。”
闻言,尹秋不可置信地抬了眼:“师叔……”
“我不问你为什么,”满江雪说,“也不会轻易责怪你,只要你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尹秋怔怔地看着她,嗓子一下就哑了:“我只是相信傅湘不会是坏人,她在明月楼不受待见,在宫里也要被防贼一般的防着,仿佛哪里都容不下她似的,师叔和掌门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傅湘,可我了解她,我知道她现在有多想回到明月楼,所以我实在做不到视而不见,对不起了师叔……我辜负了你和掌门对我的期望。”
“那不是我对你的期望。”满江雪说。
尹秋红着眼,极力把眼泪憋回去:“掌门一定很生气,也一定很失望,可我……可我真的不忍心看到傅湘……”
如若傅湘输了,那她就绝对回不了明月楼,但只要她赢了,谢宜君不会当众失信于人,必会收傅湘为徒,如此一来,就算谢宜君打算将她送出宫,傅湘也有足够的时间联络傅岑,可以如愿回到明月楼。
要知道她如果直接在大会败给尹秋,就算去了别的峰脉,谢宜君一定还是会挑个理由将她送出宫,而送出宫就意味着成为外门弟子,什么下山历练在傅湘这里都是假的,她一旦走了,就再无可能回来,她只能在外头当一名普普通通的低等弟子,真到了那时,傅岑连看也不会看她一眼。
而她与尹秋的比试,定然会被谢宜君严密紧盯,尹秋不好堂而皇之的让步,只能故意在前面的比试中负伤,待她与傅湘对决之时,哪怕输了,也只是因为伤势败阵而已。
即便方才她的所作所为已被谢宜君看出她的心思,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谢宜君也拿她没办法。
怀疑和防微杜渐就能轻易毁了一个人的命运,这在尹秋眼中,是一件残酷的事。
她并非置师门安危于不顾,她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不相信傅湘会是谢宜君猜测的那种人。
所以她不能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
这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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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下还比么?”满江雪洗了帕子,问的很平淡。
“要比的。”尹秋说。
“那你可有想好大会结束后去哪里?”满江雪又问。
尹秋沉默了一下:“嗯……”
满江雪说:“去哪儿?”
尹秋不说话了。
见她不肯回答,满江雪端详她道:“我再跟你说一次,我这人不收徒。”
尹秋顿了顿,埋着头:“我知道……”
满江雪伸出手在她头顶摸了摸,说:“你须得明白,我若收你为徒,就意味着……”
不知为何,她并未将剩下的话说完。
而尹秋思绪复杂,也未能发觉她的欲言又止。
于是满江雪最终只是接着说了一句:“走罢。”
尹秋呆呆的,跟着满江雪出了药房,两人一路无话地往来时的路行了去,快要入得论剑台时,尹秋忽然脚步一顿,拉住满江雪说:“师叔还记得给我的承诺吗?”
满江雪侧脸看了她一阵:“记得。”
尹秋抬首回望着她,轻声道:“那我希望师叔说到做到,不要言而无信。”
满江雪说:“既是承诺,便没有失信的道理。”
听见这话,尹秋终于微微笑了起来,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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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论剑台,已有别的弟子正在比武,纵然不少老弟子都对尹秋生出了些许非议,但新弟子们与她相熟,自是不会对尹秋冷嘲热讽,反而十分关心她的伤势,言语间充满了善意与关怀。
只有许连枝脸色不大好看,质问尹秋道:“你怎么搞的?平时没见你出过这种错,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尹秋低着头,回道:“可能是头一次参与这种大会,有些怯场了,心里紧张慌乱便没发挥好……叫师姐失望了。”
“你上半场分明打的稳当,下半场突然就乱了手脚,”许连枝说,“白灵那一剑如何就躲不得了?你脑子里想什么呢,居然徒手去接?”
尹秋态度谦卑,任凭她训斥自己,不为自己多做解释。
许连枝只得叹一声:“罢了罢了,你年纪小,心志不够沉稳也属正常,你那手伤成这样,下头还打什么?趁早回院儿里休息去。”
尹秋赶紧道:“师姐,我没事,我还能继续。”
许连枝睨着她:“不要任性,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好向师叔交代。”
“我跟师叔说过了,她同意我接着比武的,”尹秋说,“倘若日后也遇到受伤的情况,总不能次次都半途而废,师姐允了我罢,就照安排好的来,我能坚持。”
她既这么要求了,许连枝倒也不多劝,叮嘱了两句便应了下来。
二人谈话期间,傅湘一直站在边上不好贸然插话,等许连枝总算走了,她才要详细问问尹秋究竟怎么受的伤,却是还没开口又听许连枝叫了她的名字。
傅湘沉沉地叹息一声,临上台前拍着尹秋的肩说:“那我去了,你要实在疼的受不了,退赛也无妨,以你的资质,不愁没师父要。”
尹秋点点头,目送着她飞入场中,在一众弟子的问候声中回到看台坐了下去。
这之后的几场比试,傅湘也是不负众望的赢了,一路过关斩将进了决赛,尹秋虽然受了伤,但实力到底是摆在那儿,哪怕带着伤痛也能击败旁的弟子,她也与傅湘一样,挺进了最后几个名额。
毕竟是关系到去路的比武,弟子们今日都是铆足了劲儿在展露身手,心中有了信念和目标,使得许多人都表现得比平日要好许多,最后几个进入决赛之人,除了尹秋和傅湘外,竟都是素来平平无奇不甚起眼的人,可见临场发挥如何才是关键。
又经过了一轮比拼,便只剩下四个佼佼者,而大会进行到此处,按照一贯的惯例,也已经无须再进行双人对决,改为了四人混战,从这四人当中,便要选出今年大会的前三甲。
这般紧锣密鼓的比试,越到后头越是没有停歇的时候,饶是一向体力最好的傅湘也有些吃不消了,她一口气灌了两碗水,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偏头看向忙着给手心换纱布的尹秋。
“小秋,你还撑得住吗?”
尹秋脸色煞白,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伤口的剧痛,三两下就缠好了绷带,吐了口气说:“撑得住。”
一侧,另外两位进入决赛的女弟子也都在抓紧时间休息,待会儿她们四人便要再进行最后一场比试,傅湘看着尹秋仍在不断渗血的手,忍不住问道:“你有必要这么拼吗?只要你和满师叔好生说一说,我相信她会松口的,你都疼成这样了,要不别打了罢?”
尹秋喝了几口水,抖着手拭了一把脖间的汗,说:“我不会放弃的,已经挺过了那么多场,我一次都没输过,”她白着一张脸,冲傅湘露出一个挑衅的笑,“还是你觉得,我受了伤就打不过你?”
傅湘并不知尹秋为她付出了什么,也未看出尹秋是故意在白灵手下负了伤,更不知道谢宜君已经有了要对付她的心思,一切的一切,傅湘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所以她只当尹秋是求胜心切,觉得她是迫切地想要拿到第一名好靠近满江雪,便叹气道:“你能不能赢我,这我倒是还不知道,但我若是赢了你,那也是胜之不武。”
“胜之不武也是胜,”尹秋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傅湘又是一声叹息:“可你这样,我真的下不去手和你打……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吗?
尹秋听着这话,不禁默然下来。
若非是她将傅湘早就习过武的事告诉了满江雪,满江雪也不会禀报谢宜君,谢宜君也就不会打定主意要对付傅湘,虽然说起来满江雪与谢宜君也并无过错,但傅湘又何错之有?
可造成如今这等局面的人,正是尹秋自己,倘若她当初没有泄露傅湘的秘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正是因为心中有愧,尹秋才会暗中帮助傅湘,而她最怕的就是傅湘会因她受伤内心动摇,一旦傅湘打起了退堂鼓,那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尹秋沉思片刻,神色严谨地看着傅湘:“所以你的意思是?”
傅湘对视着尹秋,脸上闪过几分意味不明的神情,她想了一阵,斟酌着说:“你要是没受伤,那我肯定会竭尽全力和你分个高下,可你伤成这样,一路打下来耗费了太多体力和精力,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不是我说大话,另外两个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你别看我现在气喘吁吁的,可我休息一会儿就又生龙活虎了,但你那伤呢?又不可能立马痊愈如初,这不就成了我欺负你么?”
她说完这话,又满面忧愁地喃喃道:“你要是真那么想和满师叔在一起的话,不如我们合力把另外两个打败,然后我再故意输给你好了……”
“不行!”她话音一落,尹秋便斩钉截铁道,“绝对不行!你便是有心,我也不会领你的情。”
傅湘愣愣的:“可是……”
“别可是了!”尹秋头一次对她显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冷道,“你是想做你爹眼中的废物,还是想做你日思夜想的少楼主?”
傅湘一怔,被她质问的哑口无言。
“你能说出这种话,证明你的确把我当朋友,我很欢喜,”尹秋不容置疑地说,“但你若要刻意让着我,又何尝不是对我的轻视和侮辱?我不需要任何人让着我,连我都能做到绝不轻言放弃,你又凭什么这时候跟我说你想输给我?”
傅湘内心震荡,心中如同被蚂蚁啃咬似的,她唉声叹气地从地上爬起来,蹲在尹秋身边垂头丧气道:“不让就不让嘛,你别凶我啊……”
尹秋见她这模样,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只能缓和了些语气说:“你要敢让着我,这辈子都别想我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