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算是把丁怜真给得罪了。
尹秋立在院中,默默看着她们一行人愤然离去,好些女弟子还回过头来对尹秋怒目相视,显然是对她起了成见。
“真是不知好歹。”
“就是,她要不是沈师叔的女儿,我都想过去教训她。”
“教训还是免了罢,沈师叔虽然死了,满师叔可还在呢,她还是掌门关门弟子的候选人,咱们可惹不起。”
“算了都别说了,赶紧走,莫要等到满师叔出来,够我们喝一壶的。”
……
窃窃私语传入耳中,尹秋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她并不往心里去,侧目一看,孟璟已抱着书卷入了学堂去,只留给尹秋一个远远的背影。
“等一下!”尹秋大喊。
孟璟顿住脚步,停在内堂,却没回头。
尹秋追赶上他,笑了笑道:“刚才多谢你替我解围了。”
孟璟瞧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道:“没什么好谢的,就当是……咱俩扯平了。”
尹秋真是没想到孟璟居然会站出来帮她,想必是她和丁怜真说话时被孟璟听到了,只不过这时候都已经放课许久,他怎么还在学堂待着没回房?
尹秋看了看饭堂的方向,又将目光落在孟璟手里的书册上,试探着问:“你没去吃饭吗?”
孟璟说:“吃了。”
尹秋“哦”了一声:“那你还留在学堂做什么,这些书卷又是哪里来的?”
孟璟下意识抬起衣袖遮挡了一下,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说:“你要帮夫子理卷宗,手里没点东西我怎么演戏?”
他虽然动作挺快,但尹秋还是一眼就看到最上头那本乃是《千字文》,尹秋便明白了:孟璟是独自来课室念书的。
看来他的确听进去自己当日说的话了,是要开始用功读书,尹秋看破不说破,便又冲他好一番致谢。
言毕,便见孟璟忽然道:“你昨天晚上说的,我信了。”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尹秋有点错愣:“……我说什么了?”
“你说也有人欺负你,”孟璟说,“我现在相信了。”
尹秋一时语塞。
那不过是她瞎编的谎话罢了,实际哪有人欺负她?
看着孟璟一脸认真的模样,尹秋禁不住感到好笑,觉得两人在解开误会前,孟璟虽凶神恶煞的,可这两日短短接触下来,尹秋发现孟璟其实有点单纯的傻气。
“她扭着你不放,是要干什么?”孟璟又问。
尹秋一愣,哪里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是被丁怜真盯上了?便吞吞吐吐道:“她是……她找我是为了……”
实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她语焉不详的,孟璟像是有些不耐烦了,移开视线道:“不想说算了。”
尹秋赶紧道:“不是的,你误会了,我不是不想跟你说……”
未等她将话说完,孟璟就微微蹙起了眉,摆摆手示意尹秋不必再言,兀自入了堂内去。
生气了?
尹秋目视着孟璟的背影,一脸疑惑。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惊月峰,一名暗卫弟子自林中飞身而来,落在大门紧闭的宫殿外,抬手轻扣了三下殿门。
很快,满江雪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何事?”
那暗卫弟子垂首道:“弟子方才从新弟子院赶来,天音峰的丁师姐找了小师妹,要她去锻剑阁做事。”
内里,满江雪独坐于案前,正执笔练字,闻言便停下了动作,眉头略皱。
“人被带走了?”
“倒是不曾,”暗卫弟子道,“小师妹聪明,借夫子之名婉拒了丁师姐,弟子一直在暗中旁观,见到一名男弟子挺身而出,替小师妹演了场戏,打发了丁师姐去。”
满江雪说:“那丁怜真反应如何?”
暗卫弟子回道:“脸色不大好,似有些恼羞成怒。”
满江雪搁了笔,暂时没有开口说话。
自从上次天音峰一事后,满江雪便安排这弟子盯着丁怜真的动静,原以为这些日子以来丁怜真做到了安分守己,没想到她还是不知悔改,又一次找上了尹秋。
等了多时不见满江雪发话,那暗卫弟子主动道:“弟子离去时,听得那些天音峰女弟子对小师妹颇有微词,弟子恐丁师姐怀恨在心欺辱小师妹,师叔可要再警告她一次?”
警告若是有用,那丁怜真便该不再找尹秋才是,可见警告并无作用。
“继续盯着罢,”满江雪隔门说道,“她若真敢对尹秋做什么,你便尽快知会我,抓了现行再说。”
“弟子明白。”
听着这暗卫弟子的离去声,满江雪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不让人省心。
·
“听说你昨日在汤房晕倒了?”季晚疏怀抱长剑,背靠在珠帘旁的墙壁上,看着陆怀薇一口气喝了三碗汤药。
“是有这么回事。”陆怀薇饮了口茶漱口,唇色和脸一样白。
“整整晕了一个下午,”季晚疏匪夷所思道,“都没人想起你来?”
陆怀薇说:“是我要他们不必跟着的,医阁事情又多,怎能顾及到方方面面?”
季晚疏服气:“一个大活人不见了都不知道,何况你还伤着,你干什么替他们维护?依我来,都该挨个儿抽上一顿鞭子,长长教训。”
陆怀薇摇头轻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掌门总说你是首席大弟子,得做出表率,师姐可得改改这火爆脾气了。”
“我关心你,你倒来说教我。”季晚疏心中不耐,起身便要走。
“看看,动不动就小心眼,”陆怀薇说,“快回来,我倒是一直想问问你,那日你离开驿站回到锦城后,可有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季晚疏冷道:“没有。”
若是换了旁人问起这事,季晚疏是一个字也懒得说,她在宫中独来独往惯了,没什么亲近的人,除了对满江雪比较敬重之外,唯一称得上关系较好的人就只有陆怀薇一个,季晚疏虽比陆怀薇大了几岁,但自从温朝雨走后,季晚疏就成了个无师无徒的无门户,便在无悔峰待了两年,与陆怀薇相熟,两人还曾一起回季家住过几次,季氏夫妇也都对陆怀薇印象极好。
于是季晚疏又多说了一句:“我和我爹大吵了一架,没动手就算不错了,还问的哪门子好。”
“你还想动手?”陆怀薇指着外头道,“不怕天降惊雷劈死你么?”
季老爷经商前也是习过武的,他老人家的脾气与季晚疏简直如出一辙,父女俩每每起了争执都吵的不可开交,季老爷没少动手打季晚疏,且分毫不会留情。
幼年时,季晚疏打不过只能逃,入了云华宫学了功夫,就有了还手之力,父女俩时常是一言不合吵起来,继而又你来我往地过起了剑招,家里的房子都拆过好几座。
“哪回不是他先动的手!”季晚疏冷哼,“我要是不还招,早就被他一剑戳死,何况我也没真的打回去,防守还不行么?”
陆怀薇称奇道:“似你与伯父这般相处的父女,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当爹的哪会真把自己骨肉戳死?说的这是什么话。”
季晚疏说:“一个两个都来教训我,反正都是我的错,你们都对!”
她撂下这句,气冲冲地奔出了医阁外,没走两步,又迎面撞上了前来探望陆怀薇的谢宜君与满江雪。
甫一见到季晚疏这副怒发冲冠的模样,谢宜君便喝道:“你杀气腾腾的是要做什么去?没点大弟子的样子!”
怎么走哪儿都能碰着这尊大佛!季晚疏一个头两个大,闷着不说话。
“隔着老远就听见你在吵闹!”谢宜君神情含怒,“越发没规矩!”
自从那紫薇教的奸细服毒而死后,季晚疏近来挨了不少谢宜君的骂,每回碰头都要触一鼻子灰,憋一肚子气,还发作不得。
她咬了咬牙,实在气不过,生硬道:“反正做什么您都看我不顺眼,现在连话也说不得了。”
谢宜君沉声道:“你还敢顶嘴,让你在房里闭门思过,谁准你出来了!”
季晚疏又要反驳,满江雪及时截话道:“是我让她来找怀薇的。”
“你——”谢宜君气结,叹口气,“你呀,你少袒护她几回成不成?这都是被你惯的,愈发目中无人了!宫里历来的首席大弟子可有一个像她这样的?我真是见了她就头疼得厉害。”
季晚疏听了这话,心道首席大弟子谁爱当谁当去,她才不屑一顾。
“再有两日就是年关,如今怀薇伤势未愈,上元城总要有个人值守,”满江雪说,“晚疏从未做过这事,我叫她来向怀薇请教请教,免得到时出什么差错。”
谢宜君便看向季晚疏道:“那你问出什么名堂来没?”
季晚疏不仅没问出什么名堂,她是根本没问,只顾着生闷气去了。
“你瞧瞧!”见季晚疏沉默不语,谢宜君心知肚明,又是一声喟叹,“我怎么能放心把云华宫交到她手里?”
季晚疏心里窝火,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宜君瞧出她是有话想说,横眉道:“做什么扭捏?有话就说!”
季晚疏便说了:“我从没想过接手掌门,也不想当什么大弟子,芝兰样样都比我好,您不如撤了我,叫她来。”
此话一出,谢宜君更是勃然大怒:“你怎的如此不知上进?枉费我这些年对你的教导,给我跪下!”
季晚疏倒也干脆,双膝一弯就跪下了。
“宫里的规矩摆着,剑术第一者是为首席大弟子,”谢宜君道,“岂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掌门!”
季晚疏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无比恼火,心道又要让她说,说了又要挨骂,怎么着都讨不得好。
动静闹得大了,听到掌门发了邪火,医阁内的弟子们都不敢轻易走动,外边儿的不敢进来,里边儿的不敢出去,都只能躲在暗处面面相觑。
“不必跪了!即刻集结弟子去上元城守卫!”谢宜君气地心口发疼,撑着满江雪稳住身形道,“那细作死了便死了,我不与你过多追究,这次年关若再出什么事,你就给我回锦城去,往后都别再来了!”
以往季晚疏也有惹得谢宜君大动肝火的时候,但谢宜君从未说过不要她回来的话,看来此番是真的动了气。
季晚疏垂着头,一声不吭站起来,冲谢宜君与满江雪深深作了一礼,握着剑走了。
·
次日酉时,武课结束,尹秋收了佩剑,随着弟子们一齐冲教导师姐行了礼,轻车熟路地往弟子院行去。
眼风里瞥见傅湘奔去茶棚喝水,尹秋顿了顿脚步,却没像往常那样等一等傅湘,而是自己先走了。
她还有点生气。
自从昨日被傅湘丢下后,尹秋便没再和傅湘说过一句话,不论是上课还是吃饭,她都对傅湘视而不见,连练剑也找了别的弟子组队,不与傅湘一起,任凭傅湘怎么厚着脸皮找她,尹秋也不为所动。
尹秋想,怎么说她也是为了帮傅湘,才将麻烦惹到了自己身上,而今又得罪了丁怜真,可傅湘倒好,遇着丁怜真二话不说就把尹秋卖了,逃得飞快。
纵然这委实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值得因此影响两人的友情,但尹秋一想到连孟璟都能主动站出来为自己解围,傅湘怎么说也是尹秋最好的朋友,却是事到临头弃友而逃,何况尹秋还年幼,终究是有些小孩子脾气的,心里多少有些在意这事。
所以她决定不理傅湘了,让这家伙一个人待个够去。
另一边,傅湘喝饱了水,以为尹秋会像平时那样等她一等,转过身却见尹秋已兀自走出了练武场,傅湘无奈轻笑一声,便赶紧扔了水瓢追上去。
“好小秋!等等我!”
尹秋对她的呼唤充耳不闻,步伐走得更快了。
知道尹秋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傅湘一个箭步冲上前,眼疾手快地抓住尹秋,赔笑道:“哎呀,别气了别气了,我跟你认错还不行么?”
尹秋看也不看她。
“我真的知道错了!”傅湘不住求饶,拉着尹秋的手不放,“是我不对,我不该扔下你一个人的,你冲我发火罢,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不跟我说话啊,我都快憋死了!”
尹秋目视前方,保持淡定。
“我求你了,求求你成不?”傅湘一把抱住尹秋,将脑袋埋在尹秋肩上动个不停,“原谅我啦!冷战真是要人命,我再不敢了,好小秋!你说句话!”
“求你开开金口跟我说话!”
“我十恶不赦,罪大莫及,你快些骂我一顿!”
“小秋!”
“你说话啊!”
她声量颇大,缠着尹秋闹个不停,行在前方的弟子们听到动静,都一个接一个地回过头来看热闹,瞧着两人笑起来。
发觉自己正被不少人注视着,尹秋终于破了功,这才启声说:“你起开,别挡着我走路。”
听到尹秋的声音,傅湘仿佛迎来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兴高采烈道:“好好好,我不挡你,你累不?要不要我背你走?”
“不要。”尹秋还是不看她。
“那我扶着你。”傅湘十分贴心地搀起尹秋的手臂。
“……松开。”尹秋甩了甩。
“我不,我就扶着你走。”傅湘说。
“快松开!”
“我不!”
“傅湘!”
“哎!”傅湘响亮地应了一声,嬉皮笑脸道,“要我松开也可以,那你现在就原谅我。”
尹秋不答应:“你先松开再说。”
傅湘不肯:“你先原谅我再说。”
尹秋真是拿她没办法,无可奈何道:“别闹了,这么多人看着呢,教导师姐也没走远。”
“没走远又怎么?”傅湘不以为意,“她就是站这儿,也阻拦不了我要求你原谅的决心!”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自带一股无所畏惧的口气,偏生脸上又是一副欠揍的表情,惹得尹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别烦我了,不跟你计较了行不行?”
傅湘如蒙大赦,立即没骨头似地歪在尹秋身上,笑道:“你说的啊,可不准反悔!”
尹秋白她一眼:“谁要反悔?我才不像你,一点都不好!”
总算哄好了尹秋,傅湘一身轻松,咧嘴道:“话说昨天你被丁师姐带去做什么了?她没有……那什么你罢?”
尹秋又匀了她一个冷淡的眼神,便将昨日发生的事同傅湘讲述了一遍。
“孟璟?”傅湘听完,大为惊奇道,“那浑小子不是对你有莫大成见么?他怎么还突然帮起你来了?”
尹秋说:“我们在藏书阁受罚时,已将话都讲清楚了,他虽然没明说,但他既然帮了我,可见他已经不那么讨厌我了,我们也算是和好了罢。”
“怪不得,”傅湘恍然,“这么看来,他人还不错嘛。”
说到此处,两人都默契十足地扭头朝后看去,便见孟璟此刻还提着小板凳立在茶棚边,看动作是在倒水喝。
“既然误会都解开了,往后大家就友好相处,”傅湘瞧着孟璟的背影道,“说起来你们俩都是无辜的受害人,比起我,他也更能理解你的心情,交个朋友多好。”
尹秋缓缓地点着头,说:“只要不再发生什么意外,做朋友应该是没问题的。”
两人站在原地闲聊着,傅湘便提议等一等孟璟,稍后一同去饭堂用食,尹秋应了声“好”,再抬眼看过去时,忽见一行女弟子朝孟璟走了去,几个人将孟璟围在了中央,像是在问孟璟什么话。
由于隔得较远了些,并不能清楚地瞧见这些人的相貌,只能依稀辨认出她们是在与孟璟交谈,可没多久过去,就见孟璟突然丢了小板凳要走,那几名女弟子便将他拦住,双方好似起了冲突,就地拉扯了起来。
“怎么回事?”尹秋皱眉,遥遥张望着,“怎么动起手来了?”
傅湘定睛细看了一阵,脸色一变:“不好,那是天音峰的人。”
闻言,尹秋心口一跳:“不会是丁师姐派她们过来找孟璟的罢?”
“有这个可能,”傅湘说,“肯定是觉得被孟璟坏了事,她又因着满师叔不敢对你怎么样,所以找起孟璟的麻烦了。”
尹秋赶紧道:“孟璟有心疾动不得怒,可别出什么事,咱们快过去帮他!”
傅湘说:“走!”
两人对视一眼,即刻火急火燎地朝孟璟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