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房里说了会儿话,外头的雨势已经加大了,满院雨打绿疏,四处晃动着林影,又响起了不少人语声,想是出去闲逛的弟子们又淋着雨回来了。
尹秋被满江雪抱在怀里,耳中充斥着绵密的雨声,渐渐来了困意,满江雪摸了摸尹秋的头,说:“怎么累成这样,睡会儿?”
尹秋实在是想和满江雪多相处一会儿,可她脑子里嗡嗡的,止不住犯瞌睡,软着声音说:“不,不睡的……”
见她昏昏欲睡间,还不忘抓着自己的衣襟,满江雪轻轻笑了一下,说:“时间还充裕,你先打个盹儿,我去面见掌门师姐,容后就过来接你。”
尹秋歪着脑袋在满江雪怀里蹭了蹭,强打起精神看着她,执着道:“我不要,我一点也不困。”
满江雪说:“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说不困?”
尹秋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她身上去,还是说:“才没有困呢……”
可说完这句,她就不受控制地合上了眼,竟是转瞬之间就没了意识。
满江雪无声一笑,便就这么抱着尹秋坐了一会儿,等尹秋气息平稳下来,她才将尹秋轻轻放去床榻,盖好被子,推门而去。
来前雨势不大,也没带伞,满江雪在廊下观望了一阵天色,尔后便沐着雨幕一路脚不沾地地飞到了明光殿。
尹秋病重的假消息引来不少名医,谢宜君适才将客人都打发了,她见满江雪淋得一身湿,不由笑道:“薄情,真是薄情,如今回到宫里首先探望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了。”
满江雪进殿的步伐一顿,略显无言道:“说的这是什么话。”
谢宜君瞧着她,似笑非笑:“说你尽心尽力,当起好母亲来了。”
满江雪不理会她的打趣,脱了锦袍抛给叶芝兰,又要了一张帕子擦拭脸上的雨水。
谢宜君习惯性把玩着佛珠,亲手替满江雪斟了杯热茶,说:“锦城发生的事,芝兰与晚疏都已同我叙述过了,你们办得不错。”
满江雪落了座,捧起茶盏吹了吹,说:“温朝雨回去后,必会告知南宫悯事情经过,待得知师姐与圣剑都被云华宫所得,南宫悯一定会有下一步对策。”
“就怕温朝雨并没有真的相信曼冬还活着,”谢宜君说,“她心思深重,能否看出曼冬是否由人假扮也未可知,且她并未亲眼瞧见圣剑,这事,总还是有漏洞的。”
满江雪回想片刻,说:“不排除此种可能,她擅长演戏,当时会否是装模作样也不一定。”
谢宜君颔首道:“不错,不过以南宫悯多疑的性子来看,她必会暗中查明真相,所以我们此举,目的还是达到了。”
叶芝兰送来干净衣物,满江雪行到内寝换回了白裙,隔着屏风说:“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命宫中内应悄悄打探,但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敢冒出来过问此事,谁就会有嫌疑。”
谢宜君接着说:“所以她不会傻到把那人过早暴露出来,短时间内应该会按兵不动,她若没有动静,我们也就无需先发制人,等着看她怎么出招就行了。”
如今紫薇教已经落到被动的境地,不论南宫悯信或不信,事关圣剑,她都会有所举动,只要她一动起来,就会泄露端倪,被云华宫察觉。
衣裳穿戴完毕,满江雪自屏风内转出,腰间的匕首闪着明晃晃的寒光,映在她幽静的眸底,像是星星点点的萤火落进了一汪池水。
满江雪说:“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发现这是一场骗局。”
谢宜君笑得惬意:“那也不打紧,当她后知后觉时,已经为时已晚,意识到自己被愚弄的同时,她必会前后思想一番,这假的能被说成真的,那就表示说的人有问题,届时南宫悯必会防备起温朝雨来,她能在我这里安插眼线,我也就还她一份挑拨离间,这叫礼尚往来。”
“温朝雨是四大护法之首,”谢宜君起了身,行到殿门举目观雨,“她对晚疏有愧疚之心,还算她没有全然泯灭良心,可因着此事,南宫悯早已不如当年那般信任她,这次无异于又在她们主仆之中烧了把暗火,温朝雨一旦露出失宠之势,其余三个被冷落的护法岂会不借机落井下石?到时紫薇教内乱不断,南宫悯可就有的忙了。”
满江雪立在她身侧,视线也落在外头的大雨上,闻言轻声道:“你果然适合当掌门。”
谢宜君笑出了声,却是摇着头:“我们这一届弟子,人才辈出,我从来都不是最亮眼的那一个,曼冬剑术高强,深得师父宠爱,若不是她无缘无故远走他乡,这掌门哪轮得到我?”言毕,她侧目看向满江雪,又说,“至于你,性子淡泊,不喜纷争,一向不愿参与这些江湖上勾心斗角的事,若非师父临终时一再恳求于你,你只怕早就去当那闲云野鹤,世外仙了。”
满江雪静默不语。
谢宜君忽地叹了口气:“一转眼,我也上了年纪,再过几年就得正式立下接班人选,比起紫薇教,我更愁这个。”
满江雪知道她话中所指,说:“你是在芝兰与晚疏之间有所犹豫。”
谢宜君又是一声长叹:“宫里历来的规矩便是由首席大弟子继任掌门,可晚疏这孩子,脾气太过火爆,且冲动任性,容易感情用事,她虽在剑术方面一骑绝尘,但品性方面却不如芝兰一半的稳妥,芝兰性情沉稳,识大体,有谋略,处理事情懂得分寸,目光长远,她比晚疏更有一个掌门该有的样子。”
满江雪未作评价,只说:“规矩由掌门拟定,你要选谁,全凭你个人决断。”
谢宜君沉吟一番,侧身面向满江雪,斟酌着说:“那你呢?你还这样年轻,不像我,没几年就是老婆子了,小辈终究是小辈,都还缺乏历练与沉淀,我是想着……”
她还未将余下的话说完,满江雪便打断道:“不用想了,我对掌门没兴趣,此事往后也不必再提。”
当年沈曼冬离去,掌门一位本也不是直接给了谢宜君,而是先选定了满江雪,但被满江雪当场拒绝,这才叫前任掌门临走前犯了难,后退而求其次挑了谢宜君。
总而言之,若不是如意门出了事,沈曼冬又不知去向,加上满江雪也无意于掌门之位,谢宜君无论如何都坐不上这位置。
“噼啪”一声,遥远的天际忽然撕扯开一道银龙般的闪电,天地间有一瞬亮如白昼,但又很快昏沉下来。
谢宜君神色凝重,半晌才开口道:“那就日后再议罢。”
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阵,也谈得差不多了,谢宜君先回了寝殿,叶芝兰随即送来一把油纸伞,满江雪抬手接过,瞧着天色道:“你去吩咐一下,叫厨房多做些甜口的菜,熬点红豆汤,送到我那处去。”
叶芝兰应了,却没立马退下,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满江雪捏着伞柄转了一下,抬眼瞧着她:“有事?”
叶芝兰恭敬道:“倒也没别的,只是晚疏房里没人,弟子们又寻不见她,怕是又下山了。”
满江雪皱起了眉,片刻后说:“把她找回来,就说我说的,往后若无通报不准私自离宫,大弟子这般率性而为,底下的都得学了去,这规矩还要不要了。”
叶芝兰欠身道:“知道了,弟子这就去办。”
“这两日怀薇也快回来了,”满江雪又说,“尽早将晚疏寻回,有关奸细一事,还得靠你们几个去查。”
叶芝兰点头,将满江雪送到阶边:“那师叔慢走,雨大路滑,小心着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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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江雪回到弟子院时,尹秋还在熟睡中。
大雨倾盆,房里满是寒意,四处冷冰冰的,满江雪坐在榻边看了尹秋一会儿,见她缩成一团,睡颜并不安稳,像只年幼无依的小动物,便没忍心叫醒她。
弟子院的条件不算差,但也说不得多好,即便是眼下这般的深冬时节,新弟子们也是分不到炭火的,那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能做到管吃管住已经是难能可贵。
莫说小门派,便是有些大门大派的弟子,也是要靠家中扶持才能有口吃的,不至于饿肚子,招收新弟子毕竟不是养孩子,个个锦衣玉食的待遇自然没有,能吃得下苦头,将来才能有所作为不愁吃喝,对比起来,云华宫已然是十分优待门下弟子的存在。
满江雪摸了摸尹秋身上盖着的棉被,不算厚,御寒倒是没问题,可也暖和不到哪里去,旁的弟子们尚有父母关怀,多半都有家里送来的厚实被褥与冬装,但尹秋无父无母,只能是宫里给什么,她就用什么。
这段日子满江雪不常在宫内久留,她事情多,无暇顾及尹秋的方方面面,此刻考量到这些事,便起身去开尹秋的衣柜,想瞧瞧她的衣物如何。
柜门打开,里头整齐叠放着几件宫里发的弟子服,洗的倒是干净,但尹秋身子骨弱,弟子服料子薄,想是对她来说不太能保暖,满江雪暗暗想着得给尹秋添些衣裳,随手翻动间,翻出了小半包吃食。
看着那熟悉的油纸包,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再要放回去时,视线中却闯入了一小片泛着冷光的碧色物什。
满江雪顺手掀开衣裙一看,见那是一排小小的药瓶,都贴着柜子搁在最里头,旁边还有个纯白的小瓷瓶,摆在那些碧色药瓶之间,显得略有些突兀。
满江雪正欲取过一支察看一番,却听尹秋的声音细细地响起,唤她道:“师叔?”
闻言,满江雪收了手,将衣柜复又合拢,转身道:“醒了?”
尹秋迷迷瞪瞪的,两眼有些泛红,看着窗外说:“什么时辰了?”
“快到酉时了,”满江雪行到尹秋跟前,“先清醒一下,稍后我带你去惊月峰。”
尹秋捂着脑袋晃了晃,睡醒后就能见到满江雪的身影,这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尹秋抿嘴笑了笑,从被窝里爬出来抱住满江雪,说:“师叔刚才在看什么?”
满江雪取过外衣给尹秋披上,说:“看看你的衣裳够不够穿,改日我叫人送几套厚实的来。”
尹秋听了这话,顿时心花怒放道:“谢谢师叔。”
“谢什么,”满江雪说,“我见你那柜子里放着不少药瓶,除了我送的,还有几个是哪儿来的?”
尹秋一愣,万万没料到满江雪会发现那些药瓶,一时难掩心慌,呆了片刻才小声说:“是、是傅湘拿来的……”
瞧见她的神色变化,满江雪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却没表露出什么,只平淡道:“我闻着,与我送你的药乃是同一种。”
尹秋极力忍着内心的动荡,不看满江雪,说:“应该是罢……我不知道。”
满江雪垂眸注视着她,语调如常:“那药得去医阁才能领,新弟子未满一年都不准出离弟子院,她托谁拿的?”言毕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能拿到这么多。”
看似平平无奇的疑问,听在尹秋耳里却似道道惊雷,打的尹秋心神不宁,她下意识紧紧攥着衣角,这时候也来不及编什么谎话来搪塞满江雪,只得继续装傻充愣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傅湘……傅湘没跟我说。”
满江雪不说话了。
感受到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尹秋脸上登时泛起一阵燥热,后背却是凉嗖嗖的,她心中既羞愧又惧怕,也担心说错话令满江雪生疑,便也跟着噤声下来。
这一刻,尹秋在满江雪面前,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形威压。
纵然满江雪什么都没说,语气温和得同平时相差无几,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尹秋眼前,但尹秋还是察觉到她身上倏然透露出来的冷意,不强烈,也不明显,却已足够让尹秋心惊胆战,四肢僵硬。
木门微敞着,寒风越过满江雪的身躯而来,扑到尹秋发热的脸上,吹散些许燥意的同时,也卷来满江雪身上淡雅的香气。
尹秋嗅着那香味,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歉疚之情。
她对师叔撒谎了,她骗了师叔,骗了这个世上唯一肯对她好的人。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如果她将公子梵的事说出口,师叔一定会很生气,到了那时,师叔会不会再也不理她了?觉得她是个坏孩子?
一时间,尹秋心绪复杂,在这短暂的静谧中胡思乱想了许多,良久,她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两颗豆大的眼泪“吧嗒”一下就落了下来。
瞧见尹秋忽然落泪,满江雪心中已有了数,心知她定然是对自己说了谎,但几个药瓶而已,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
“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意识到自己方才可能有些严肃,许是将尹秋给吓着了,满江雪缓和了声调,将尹秋从床上捞起来,抱着她坐下。
尹秋一听满江雪放软了声音,心里更是委屈,抽噎着说:“师叔……师叔凶我。”
满江雪拍着尹秋后背的手一顿,觉得有些好笑:“师叔哪里就凶你了?”
尹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糊不清道:“就有,你刚才好凶的……”
满江雪只得哄她,柔声道:“好好,不凶,师叔不凶。”
简单的话语透着安抚和宠溺,尹秋心想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满江雪却要反过来安慰她,尹秋愈发难受了,一头扎进满江雪怀里,哭得压抑而又克制。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