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消融,地板上四处布着水洼,一队人马飞奔而来,踏碎了那水中倒映着的人影。
季晚疏倚在墙边,目睹弟子们朝她行来,问道:“人在何处?”
一名弟子翻身下了马,恭敬道:“查清了,就在城外。”
“看清楚了,是温朝雨没错?”
“是她无疑,她还带着一队下属,护着一辆马车,正朝紫薇教总坛赶去。”
“马车里是什么人?”
“没看见,不过他们个个神情戒备,行踪谨慎,要不是被执行任务回城的弟子凑巧碰见,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得了。”
能让温朝雨亲自出面护送的人,看来非同一般,季晚疏接过缰绳,打马行在最前方,说:“走!”
而另一边,幽深长林中,一队车马正缓慢行驶在山路上,温朝雨驾着马,斗笠戴得低低的,她扭头看了一眼隐约可见的城门,冲身旁的下属说:“这都老半天了,人怎么还没来?”
“护法别急,再等等罢,”下属也伸长了脖子看,说,“先前咱们故意露了面,他们一定会马不停蹄向季姑娘禀报,估计这会儿已经在追咱们的路上了。”
温朝雨点了下头,说:“行,那我先走了。”
下属错愕:“走?”
温朝雨伸了个懒腰:“我有伤在身,谁也打不过,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那下属哭笑不得地道:“护法说笑呢?我们几个哪能打得过您那徒弟?”
“柿子要挑软的捏,”温朝雨说,“除了她,其余人你们见一个杀一个,但也别忘了演戏,拼死都得护着马车里这位,我暗中瞧着就行。”
她说罢,打马行到马车边敲了敲,说:“一会儿知道该怎么做?”
窗帘被人掀开,里头坐着名乔装打扮过的女下属,回道:“护法放心,都记着呢。”
这女下属穿了一身清艳的蓝裙,脸上遮了半张面纱,晃眼看去,倒真有几分沈曼冬的影子。
温朝雨在云华宫蛰伏多年,与沈曼冬抬头不见低头见,对她的衣着外貌无比熟悉,此番挑这名女下属来假扮沈曼冬,温朝雨可是下了好一场功夫,不过他们此行只需故意吸引云华宫的视线,无需做得太真,不用这女下属出面说什么话,云华宫的人若来了,杀个一干二净即可,倒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温朝雨也想瞧瞧,云华宫那个假的沈曼冬,能不能比她这个真了去。
“那剑匣子背好了,”温朝雨说,“实在打不过的话,就把这玩意儿丢过去,逃命要紧。”
女下属依言照做。
趁着季晚疏还未赶来,温朝雨不欲多留,嘱咐了几句便下马隐去了身形,一路暗中尾随观察动向,果然,下属们没走多远便见一队云华宫弟子突地现身于前方,堪堪拦住了去路。
一见那马背上神色冰冷的女子,温朝雨便将气息隐匿得更深了,默默藏在一丛杂草堆里,只探出一双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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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师姐,弟子们都问过了,这客栈里没有姓沈的客人。”有弟子匆匆自大堂行来,说道。
叶芝兰眉头深锁,朝那客栈内看了看,沉吟道:“怎么会,分明说了人就在此处。”
“会不会是消息有错?”那弟子道,“是谁跟师姐说我们要接的人在这里的?”
叶芝兰不答,反问:“你确定没有姓沈的人?”
那弟子郑重道:“确实没有,不过么……师姐能不能说说到底是谁?咱们只知道姓氏,不知道这人长什么样,万一人就在里头,弟子们哪怕擦肩而过也不认得啊。”
满江雪一早便交代过,绝不能告诉他们要接的人是沈曼冬,叶芝兰自然不会轻易告知他们真情,便道:“你们等着,我亲自去看看。”
叶芝兰复又入了客栈,先是询问了掌柜和店小二一番,尔后又挨个儿推了房门去看,竟真的不见沈曼冬人影。
怎么回事?
忽略掉那些客人们的骂声,叶芝兰自二楼飞身落下,正要吩咐弟子们将锦城内的客栈都搜查一遍,却见一名弟子自长街策马行来,开口便说:“叶师姐,有情况!”
叶芝兰道:“说。”
“弟子方才探查时,发现城外有紫薇教的踪迹,”这弟子没有下马,说,“还有季师姐,她带着人出了城,怕是要出什么事。”
季晚疏也在锦城?叶芝兰微讶,忙道:“可有看清紫薇教来了多少人?”
弟子答道:“人不算多,但看样子都是难缠的,而且他们都小心戒备地护着一辆马车,也不知道那车里是什么人。”
紫薇教突然来了锦城,还护送着什么人……叶芝兰沉思一阵,倏地抬头道:“不好!”
难道沈曼冬是被他们提前劫走了!
“立即与晚疏汇合!”叶芝兰上了马,“我们要接的人很可能就在那辆马车里,快去!”
一行人纷纷扬鞭驱马,赶紧朝城门奔去,与此同时,一道人影在他们离去后,缓缓自客栈二楼的廊边倾身行了出来。
乌云已散,薄光越过天际而来,轻轻投在这女子的身上,她着了一袭清冷的蓝衣,外披锦袍,裙摆与乌发齐齐晃动,半覆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如画的眉眼,映着那浅淡的日光,微微闪动着好看的光华。
她在原地站了一阵,远眺着城外山林,尔后便拾起廊边的剑匣背到背上,转身没入了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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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穿来寒风,吹落稍头的积雪,两队人马驻足对峙,气氛凝重。
“好狗不挡道,云华宫的人都给我闪一边去!”一名紫薇教教徒抢先喝道。
季晚疏微眯了眼,她认得说话的这人,他是温朝雨部下,常年跟在温朝雨左右,既然他来了,而温朝雨却不知去向,那就说明温朝雨一定是躲了起来,且不会藏得太远。
季晚疏冷哼一声,说:“锦城是云华宫的地界,岂容你们紫薇教擅闯?温朝雨在何处!”
那教徒神情轻蔑,操着手说:“我家护法不在此处,你要寻她,自去别地找去,休来碍我们的事!”
眼见这些小喽啰态度恶劣,季晚疏冷笑起来,在马背上踩了一脚,登时便执剑冲了过去。
有她打头阵,云华宫弟子也赶紧拔剑跟上,双方人马霎时便交缠起来,一时间,林中刀光剑影乍现,厮杀声不绝于耳。
毕竟是能与云华宫正面抗衡的门派,紫薇教此番人数虽不算多,却个个都是能打的,并不比云华宫弟子们弱了去,且他们行事狠辣,动起手来大有拼了命的势头,一场打斗下来,云华宫并未占得几分上风。
季晚疏眼尖,发觉这些教徒们虽出手狠绝,却都只是防守,并不主动进攻,始终围绕在那马车周围,显然是护着那里头的人。
“破车!”季晚疏一声令下,弟子们纷纷直冲马车而去。
见状,紫薇教教徒不约而同露出惊惶之色,众人立即以肉身为盾牌,牢牢将马车围住,举剑抵挡。
季晚疏哪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她足尖轻点,凌空跃上车顶,一剑朝车里捅去,却没能见血,季晚疏毫无耐心,利落将剑抽回,当即动用真气在那车顶上狠狠拍了一掌。
霎时间,马车轰然破裂,木料飞溅,无形真气蔓延开来,掀飞了周遭缠斗不止的教徒和弟子们。
下一刻,一抹蓝影自眼前闪过,速度飞快地朝后方逃去,季晚疏紧跟其上,手中长剑已蓄势待发,正打算凌空一剑刺穿这人的胸背时,却见另一把银光闪烁的长剑忽地自一旁袭来,正巧击在她手腕上,十分凶险地打断了季晚疏这一举动。
这把剑不带杀意,力道却不小,震的季晚疏虎口发麻。
“季师妹手下留情!”
听见这声呼喊,季晚疏侧目看去,竟见本该在宫里的叶芝兰带着人飞奔了过来,不由地冷声道:“你们来干什么!”
“这人杀不得!”叶芝兰急忙闪到她身侧,用仅限两人才能听见的音调说,“她可能是沈师叔!”
季晚疏一时有些反应迟钝,说:“哪个沈师叔?”
叶芝兰抬手收回佩剑,仍是压低声音道:“糊涂,还能有几个沈师叔?”
沈曼冬?季晚疏心神一荡,赶紧抬眸看去,只见一众紫薇教教徒后方,赫然便站着个身穿蓝裙、脸覆面纱的女人。
纵然瞧不清这女人的具体相貌,可这匆匆一瞥,竟与多年前日日目睹的那道身影相重合,难道真的是沈曼冬?
季晚疏眸光复杂,皱眉道:“她没死?”
“我原先也还存疑,”叶芝兰遥遥打量着那女人,说,“可此刻见了,也不得不信。”
难怪紫薇教会大白天冒着风险路过锦城,原来是找到了沈曼冬!季晚疏恼火道:“你下山是为这事来的?怎么不早说!”
叶芝兰道:“是师父与满师叔这般交代,方才若不是见你起了杀心,我连你也得瞒着。”
“她既然还活着,为什么甘愿落在紫薇教手里?”
“暂时还不知内情如何,兴许是紫薇教将她抓住,使了什么手段。”
“但她刚才那身手可不像是被人使了手段。”
弟子们犹在奋战,叶芝兰看着战况,说:“先别管那么多,之前满师叔特意调查过,南宫悯找沈师叔是怀疑圣剑在她手中,你看她此刻身上便背着一个剑匣,那很有可能就是紫薇教的圣剑,绝不能叫他们得手。”
“那就别废话了,”季晚疏面色不善,“把人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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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叶芝兰的及时支援,紫薇教人数不足,很快便落去下风,眼瞅着季晚疏与叶芝兰直追“沈曼冬”而去,温朝雨旁观多时,此刻也禁不住动摇起来。
没想到谢宜君首徒叶芝兰也来了,她虽并非武艺高强的大弟子,但也绝不是小觑的人物,何况她与季晚疏合力而攻,无人可以抵挡,今次一战已经可以宣告失败,别说杀了这些云华宫弟子,只怕下属们也没几个能全身而退。
温朝雨皱紧了眉,扶稳刀柄,一个箭步冲刺上前,拦在那女下属身前,大刀狠狠一劈,击退了两把锋利长剑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地倒退两步,脸上血色一瞬便褪了去。
“温朝雨!”季晚疏怒不可遏,“你果然没走远!”
下属们急急撤退,护在四周,温朝雨强忍下肩头的痛意,飒然一笑:“打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既然是温朝雨亲自来了,”叶芝兰沉声道,“那就说明对面那位真是沈师叔。”
季晚疏举起剑,指着温朝雨:“你若肯识相放人,我可以饶你一次。”
温朝雨脸色发白,语气却是一贯的含着笑,说:“那可不成,”她抬手将女下属脖子一掐,挑眉道,“沈曼冬早已不是你们云华宫的什么人,她如今已经答应要去我们紫薇教,你们要想硬抢,也得问问她同不同意。”
季晚疏正要说话,温朝雨却又抢先开口道:“不过有件事得说与你们听,她已经吃了我的哑药和退功散,这会儿不仅说不了话,也顶多只能使个没什么用的轻功,左右我们人数上不占优势,打不过你们,可你们若要继续纠缠,那我就先将她杀了,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
季晚疏紧紧握着剑,眉目间俱是憎恶,温朝雨不看她,只面向叶芝兰:“怎么说?”
叶芝兰不甘示弱,回望温朝雨道:“不过区区退功散,我们云华自然有药可解,你只是见势不对说些骗人的谎话罢了,我劝你趁早收手,刀剑可不长眼,你以为我们瞧不出来你重伤未愈么?你对我们来说,算不上什么威胁。”
“那可不是什么区区退功散,”温朝雨索性不装了,抹了一把肩头渗透出来的血迹,“我温朝雨的毒术如何,你们两个不是第一天见识了,三个时辰之内若不解,你们这沈师叔就将永远成为废人,懂么?”
叶芝兰得了她这话,面上不由露出迟疑之色。
倘若事实果真如她所说,那就难办了,温朝雨是紫薇教出了名的用毒高手,她配的毒只有她本人才能解,即便眼下将沈曼冬成功救回,只怕也保不了她的功夫,沈曼冬昔年名动天下,靠的不仅仅是外貌,更是她那一手好剑法,如今人好不容易现了身,若成了个功力丧失的废人,谁担当得起?
“无耻!”季晚疏怒骂,“你们找她不就是为了圣剑?拿了东西就快滚,把人留下!”
温朝雨神情淡然,瞧着季晚疏道:“这我可做不了主,我们教主发了话,连人带剑都得领回去,缺一不可。”
“那我就先杀了你!”季晚疏耐心全无,执剑朝温朝雨刺去,温朝雨唇角略弯,闪身让开,教徒们立即蜂拥而上,将季晚疏牢牢困住。
“我可没有和你们说笑。”温朝雨说着,立即抡起大刀,以刀背在那女下属胸口一击,登时便将这女下属打的口吐鲜血。
“瞧见了?”温朝雨神态得意,“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我就立马杀了她,然后带着圣剑逃之夭夭,届时人剑全失,且看你们如何向谢宜君交代。”
她有人质在手,自是稳占上风,季晚疏与叶芝兰奈何她不得,只能压着怒火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留下善后,”温朝雨小心地后退着,冲下属们道,“死也不能让他们过来!”
言毕,她便带着那名女下属朝林深处逃去,季晚疏与叶芝兰赶紧追上,却是被教徒们缠得脱不开身,眼见温朝雨已经快要离去,季晚疏气急败坏,握着剑杀出重围,叶芝兰紧跟着她的步伐,见季晚疏辟开道路,便一个飞身凌空落去人堆外,脚不沾地地追赶上温朝雨。
温朝雨毕竟有伤在身,带着这女下属并未逃出多远,叶芝兰眨眼间便已近在咫尺,她当空一剑首先刺向温朝雨,却不料“沈曼冬”忽地出了手,一掌劈在叶芝兰颈侧,顿时将她打的一个趔趄。
叶芝兰实打实受了这一击,倒去地面,她神情惊诧地抬起头,终于在这一刻回过味儿来。
沈曼冬就算是中了毒被人胁迫,可也不至于昏了头出手伤她,这女人是个冒牌货!
看清叶芝兰神色变化,温朝雨蓦地沉了脸,那女下属自知没沉住气,漏了馅儿,一时难掩慌张。
温朝雨暗骂一声,当机立断丢下这女下属独身逃去,叶芝兰反应迅速,险险稳住身形再次追上,后方季晚疏也已赶来,将那女下属一剑毙命,尔后两人齐力追赶,势要拦住温朝雨。
林中怒嚎声不断,弟子们打的激烈无比,温朝雨忍着痛楚咬牙窜逃,丝毫不敢松懈,她极力提升速度奔向前方,岂料电光火石间,眼前竟倏然出现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宛如从天而降的散仙,登时就将她去路全然堵住。
一道凌冽剑光疾驰而来,势如长虹,温朝雨匆忙止步,却已无躲闪之力,当场被那剑气所击,跪地不起。
意料之外的突变,令后方的季晚疏与叶芝兰也愣住了。
三人在这一刻显现出了诡异的默契,都齐刷刷抬眼朝那人影看去,只见一片绿林白雪中,一名蓝衣飘飘的年轻女子缓缓自半空落下,她身姿翩然,体态轻盈,肩上挎着个沉沉剑匣,面纱裙袂齐飞间,仅露出一双沉着冷静的明亮眼眸。
得见这一幕,温朝雨瞳孔骤缩,失声呢喃道:“沈曼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