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桌子上。聘才道:“虽然便饭,也喝一杯酒。”琴言道:“不消了,就吃饭罢。”聘才不听,斟了一杯送过来,琴言只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难得两人对坐了。聘才随口的说些话来哄琴言,要他喜欢,说庾香近来也不出门赴席听戏,常托我对你说,在那里放宽了心,不要惦记着他,他慢慢的去结交华公子,自然可以常见面了。聘才无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来。无奈琴言急于要走,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呆呆的坐着,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正要催饭,只听得院子里一阵脚步响,已撬了风门进来,琴言见奚十一,心里就慌,站了起来。聘才笑盈盈的说道:“来得正好,主人来陪客了。”奚十一笑道:“我知道此刻尚未吃完,竭诚来敬琴言一杯。”便叫巴英官拖过登子,就朝南坐了。一手执壶,一手擎杯,斟好了,直送到琴言嘴边。琴言接又不好,不接又不好,急得满脸通红。聘才道:“这是主人敬客人之意,你不能干,喝一口罢。”琴言只得接了,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对聘才道:“我真喝不得了,已饱得难受,你陪着喝一钟罢。”便想走开,奚十一一把拉住,道:“好话,我来了你就坐也不坐,是分明瞧不起我。你回去问问,你家公子是我嫡嫡亲亲的世叔,我也不算外人。你既是他心爱的人,就算我的小兄弟一样,岂有我来了你要走之理?”便拉住了,毫不用力,轻轻的把他一按,已坐下了。奚十一一面说,双眉轩动,好不怕人。况旧年琴言已领略过了,吓得战战兢兢,面容失色,只得坐下。奚十一好不快活,便要了一个茶杯,喝了一杯,夹了一条海参送与琴言。琴言按住了气,站起来道:“请自用罢,我已吃不得了。”奚十一笑道:“别样或吃不得,这东西吃了下去,滑滑溜溜的,在肠子里也不甚涨的。”琴言听了,也懂得是戏弄他,不觉眉稍微竖起来。聘才把脚踢一踢奚十一道:“你想必吃不得了。”奚十一又道:“你既吃不得,我吃了罢。”把琴言吃剩的酒也喝了,还嗒一嗒嘴道:“好酒。”
琴言此时气忿交加,又不便发作,捺住了一腔怒气,心中想道:“这狗才不怀好意,我如今不唱戏了,他敢拿我怎样?他如果无礼,我就与他闹一常”又见奚十一喝干了酒,又斟了半杯,放在琴言面前,要他喝。琴言一手按住了杯子,对聘才道:“你知道我是从不喝酒的。”奚十一还要强他,只听得切切促促脚步声,见潘三同了和尚进来。潘三嚷道:“巧极了,被我闯了好筵席了。”和尚也说道:“原来魏老爷请客,也不虚邀我一声。”潘三弯着腰,耸着肩,急急的几步抢上来道:“待我来敬一杯。”便拿过琴言的杯子来道:“这酒凉了,我替喝了罢。”便一口干了,把杯子在嘴唇上擦了一转,斟了半杯,双手递来,直送到琴言嘴边。琴言扭转身来想走,无奈一边是潘三,一边是和尚挡住,不得出位,便接了酒杯。潘三尚不放手,要送进口来。琴言怒道:“我真不会喝酒,你放了,我慢慢的喝。”聘才让潘三坐下,说道:“我真不能,你等他慢慢的喝罢。”潘三只得放手坐了,聘才与唐和尚拿两张凳子坐在下面。琴言见潘三将杯子在嘴上擦了一转,十分恼怒,已知他们一党,有心欺侮他,若翻转脸来,犹恐吃亏。
只得苦苦的忍住,拿起杯子来,装作失手,“当”的一声砸得粉碎,衣服上也溅了几点酒,把绢子拭了,对聘才道:“我冒失了。”聘才也知道他的心思,便道:“这有何妨!”
又叫换个杯子来,琴言道:“不必,不必,就拿来我也不喝。”
奚十一道:“那不能,也不多劝你,一人劝你三杯。”潘三满拟这杯酒,他若喝了,琴言便亲了他的□嘴一样,偏又砸了,甚是扫兴。还想重来敬他,被聘才拦祝唐和尚不知好歹,斟了半杯道:“阿弥陀佛,华公府是小寺的大施主,老太太装过三世佛的金身,少奶奶塑过送子观音像,舍了三年的灯油。如今他府里爷们光降,我出家人无以为敬,借花献佛,小琴爷请喝这钟。”捧了杯子,打了个稽首,口中念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惹得他们大笑。琴言见了,又好气,又好笑,面色倒平和了一分,便道:“我真不能喝,你不用强我。”唐和尚陪着笑道:“我的琴爷爷,我方才念过佛,这杯酒就有佛在里头。你喝了前门增百福,后户纳千祥,愿你大发财,日进一条金。”众人听了大笑,琴言只是不肯喝。和尚又把自己的脸抹了一抹,除下了毡帽,道:“小琴爷,你瞧瞧我和尚,难道不是个人脸,真是个机巴脑袋吗?”琴言见这怪样,实在发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和尚道:“好了,好了,天开眼了。
到底我这个机巴,比人的脑袋还强呢。”琴言听了又变了颜色。
和尚道:“我的祖爷爷,你不喝这一钟,我和尚就没有脸,明日只好还俗了。”便将酒杯顶在光头上,双膝跪下,两手靠在琴言膝上,口中不住的念佛,不肯起来,笑得众人捧腹。琴言被他缠得无法,只得说道:“请起,请起,我喝一口,下不为例。”便在光头上拿了杯子,喝了一口。想一想,恐人喝他的剩酒,索性干了。立起身来想走,奚十一推住了,和尚抱了他的腿,跪着在他膝上碰头。琴言只得坐下,真急了,便厉声正色的说道:“今日请教各位,待要怎样?”聘才连忙说道:“不喝酒了,倒是大家谈谈罢。”拉了和尚起来。琴言道:“我有事不能再会了。”又要走,奚十一拦住不放,说道:“不喝酒就是了,坐一会,忙什么?”聘才只得说道:“快拿饭来吃了,我们还有事呢。”琴言又只得坐下,万分气恼,勉强忍祝奚十一暗忖道:“这孩子真古怪,斗不上笋来。若不是他,我早已一顿臭骂,还要硬顽他一回。不过我怜惜他,他倒这般倔强,实属可恨。”又转念道:“向来说他骄傲,果真不错。
我若施威,又碍着华府里。况他已不唱戏了,原不该叫他陪酒。
且把东西赏他,或者他受了赏,回心转意也未可定。”潘三想道:“这孩子比苏蕙芳更强,可惜我没有带结票子来赏他,或他得了钱就巴结我,也未可知。”奚十一道:“我有样东西送你,你可不要嫌轻。”便从怀里掏出个锦匣子,揭开了盖,是一对透水全绿的翡翠镯子,光华射目。
潘三伸一伸舌头道:“这个宝贝,只有你有。别人从何处得来?这对镯子,城里一千吊钱也找不出来。”不装啧啧啧”的几声。聘才、和尚也睁睁的望着。聘才暗想道:“好出手,头一回就拿这样好东西赏他,看他要不要?”琴言也不来看,只低了头。奚十一道:“你试试,大小包管合式。”便叫琴言带上。琴言站起来,正色的说道:“这个我断不敢受,况且我从不带镯子的。”琴言无心,伸出一手给他们看,是带镯子不带镯子的意思。奚十一误猜是要替他带上的意思,便顺手把住了他的膀子,一拽过来,用力太重,琴言娇怯,站立不稳,已跌到奚十一怀里。奚十一索性抱了他,也忍不住了,脸上先闻了一闻,然后管住他的手,与他带上一个镯子。奚十一再取第二个,手一松,琴言挣了起来,已是泪流满面,哭将起来,也顾不得吉凶祸福,哭着喊道:“我又不认识你。我如今改了行,你还当我相公看待,糟蹋我,我回去告诉我主人,再来和你说话。”遂急急的跑了出去。到了院子,忙除下镯子,用力一砸,一声响,已是三段,没命的跑出去了。奚十一大怒,骂了一声,“不受抬举的小杂种!”便要赶出去揪他。聘才死命的劝住,奚十一那里肯依,暴跳如雷,大骂大嚷,更兼身高力大,聘才如何拉得住他,只得将头顶住了他,连说道:“总是我不好!
你要打打我,要打打我。”潘三与唐和尚还在旁边火上添油,助纣为虐。奚十一被聘才顶住,不能上前,又想琴言已跑出寺门,谅已上车走远,不好追赶,只得罢了。气得两眼直竖,肚皮挺起,坐下发喘。
他的巴英官在旁抿着嘴笑,走到院子里,捡了那碎镯子,共是三段,放在掌中拼好,说道:“待我花三钱银子镶他三截,也发个标,带个三镶翡翠镯子,不知道人肯赏我不肯赏呢。”
拿来放在奚十一面前,又道:“一千吊的镯子,如今倒直三千吊了。”奚十一见了,越发气狠狠的骂了一会。潘三与唐和尚连说可惜。大约奚十一回去,只剩一个镯子,菊花必有一场大闹,正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料自己的福分。
且说琴言上了车,下了帘子,一路掩面悲泣。到家即脱下外褂,上床卧下,越想越恨,只怨自己发昏,去找聘才,惹出这场祸来。把被蒙了头,整整哭了半日,几乎要想自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行小令一字化为三对戏名二言增至四
且说琴言回寓,气倒了,哭了半日,即和衣蒙被而卧。千悔万悔,不应该去看聘才。知他通同一路,有心欺他,受了这场戏侮,恨不得要寻死,凄凄惨惨,恨了半夜。睡到早晨,尚未曾醒,他小使进来推醒了他,说道:“怡园徐老爷来叫你,说叫你快去,梅少爷已先到了。”琴言起来,小使折好了被,琴言净了脸,喝了碗茶。因昨日气了一天,哭了半夜,前两天又劳乏了,此时觉得头晕眼花,口中干燥,好不难受。勉强扎挣住了,换了衣赏,把镜子照了一照,觉得面貌清减了些。又复坐了一会,神思懒担已到午初,勉力上车,往怡园来。
此日是二月初一,园中梅花尚未开遍,茶花、玉兰正开。
今日之约,刘文泽、颜仲清、田春航不来,因为是春航会同年团拜,文泽、王恂是座师的世兄,故大家请了他。春航并请仲清,仲清新受感冒,两处都辞了。王恂也辞了那边,清早就约同子玉到怡园,次贤、子云接进梅崦坐下。这梅崦是个梅花样式,五间一处,共有五处。长廊曲槛钩连,绿萼红香围绕。外边望着,也认不清屋宇,唯觉一片香雪而已。子玉每到园中,必须赏玩几处。子云道:“今日之局,人颇不齐,这月里戏酒甚多。我想玉侬回来,尚有二十余日之久,这梅花还可开得十天。我要作个十日之叙,不拘人多人少,谁空闲即谁来,即或我有事不在园里,静宜总在家,尽可作得主人。庸庵、庾香以为何如?”王恂道:“就是这样。如果有空,我是必来的。”
子玉道:“依我,也不必天天尽要主人费心,谁人有兴就移樽就教也可,或格外寻个消遣法儿。”次贤道:“若说消遣之法尽多,就是我们这一班人,心无专好,就比人清淡得多了。譬如几人聚着打牌掷骰,甚至押宝摇摊,否则打锣鼓,看戏法,听盲词,在人皆可消遣。再不然叫班子唱戏,枪刀如林,筋斗满地,自己再包上头,开了脸,上台唱一出,得意扬扬的下来,也是消遣法。还有那青楼曲巷,拥着粉面油头,打情骂俏,闹成一团。非但我不能,诸公谅亦不好。”子云等都说:“极是,教你这一说,我们究还算不得爱热闹,但天下事莫乐于饮酒看花了。”王恂对子云道:“我有一句话要你评评。”子云道:“你且说来。”王恂道:“人中花与花中花,孰美?”子云笑道:“各有美处。”王恂道:“二者不可得兼,还是取人,还是取花?”子云笑道:“你真是糊涂话,自然人贵花贱,这还问什么呢?”次贤道:“他这话必有个意思在内,不是泛说的。”
子云微笑。王恂笑道:“我见你满园子都是花,我们谈了这半日,不见一个人中花来,不是你爱花不爱人么?”子云笑道:“你不过是这么说呀,前日约得好好儿的,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呢?”少顷,宝珠、桂保来了,见过了。子云道:“怎么这时候还只得你们两个人来?”宝珠道:“今日恐有个不能来。
玉侬还没有来吗?”桂保道:“今日联锦是五包堂会,联珠是四包堂会。大约尽唱昆戏,脚色分派不开,我们都唱过一堂的了。”王恂道:“何以今日这么多呢?”桂保道:“再忙半个月也就闲了。”宝珠道:“我见湘帆、前舟在那里,剑潭何以不来?”王恂道:“身子不爽快。”桂保谓子玉道:“今年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子玉道:“正是,我却出来过几次,总没有见你。”宝珠道:“今日香畹与静芳苦了,处处有他们的戏,是再不能来了。”子云道:“我算有六七人可来,谁晓得都不能来。”将到午正,桂保往外一望,道:“玉侬来了!”大家一齐望着他进来。子玉见他比去年高了好些,穿一套素淡衣赏,走入梅花林内,觉得人花一色,耀眼鲜明。大家含笑相迎,琴言上前先见了次贤、子云、王恂,复与子玉见了,问了几句寒愠。子云笑道:“如今人也高了,学问也长了。你看他竟与庾香叙起寒温来,若去年就未必能这样。”琴言听了,不好意思道:“他是半年没有见面了。”子云道:“我们又何曾常见面?”琴言笑道:“新年上你同静宜来拜年,不是见过的?”
次贤笑道:“是了,大约见过一次,就可以不说什么了。”说得琴言笑起来。王恂道:“只有我与玉侬见面时最少。”琴言也点一点头,然后与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