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笑道:“那天我又没有唱戏,那里知道是他不是他?”琴言呆呆的想了半晌,又问宝珠道:“他的相貌可同我们班里陆香畹差不多?就只眼睛长些,觉得光彩照人;鼻子直些,觉得满面秀气,是不是呢?”宝珠道:“这么说。你们很熟的了,为什么要瞒着人呢?”琴言无言可答,想起那天的梦来,便道:“你同这姓梅的相好几年了?”
宝珠道:“昨日才见面的。”琴言道:“我不信。若是昨日才见,怎么前日晚上,倒会变了他的样儿呢?”琴言说了这句话,用袖子掩着嘴笑。倒将宝珠懵住了,道:“玉侬你说些什么鬼话?”琴言道:“不是鬼话,你变了他模样,还唱柳梦梅呢。”宝珠益发摸不着头脑道:“你到底还是装疯,还是做梦?”琴言嫣然的一笑,就把那天梅公子看戏,以及梦见变了他唱戏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宝珠道:“这人原也生得好,若真个的同你配着唱这出《惊梦》,倒是一对。就可惜我不会变。”琴言默然良久。道:“咳,可惜昨日出去了,没有见他一面。”宝珠试出琴言属意子玉,便道:“你可晓得今日错怪了度香么?”琴言道:“怎么?”宝珠道:“他所说替你觅着的配对,你道是那个?”琴言悄悄的道:“难道就是梅公子不成?”宝珠道::不是他是谁?”琴言道:“我当是度香有心糟蹋我,却不晓得他所说打灯谜的人就是他。”宝珠道:“据我看来,你同这梅公子大有缘法。我去叫度香明日请他来,与你会一会面,你说好不好?”说着站起身来要走,琴言一把拉住宝珠衣服道:“你又胡闹了,一来我从未与梅公子会过,知道是他不是他,万一不是他,便怎样;就算是他,也不晓得他心性何如。二来刚才我冲撞了度香几句,怎么转得过脸来?”
这里说得热闹,那晓得徐子云同萧次贤,早巳转到隔壁套间内,窃听得逼真,把门一推,子云、次贤走将出来,琴言一见,羞得红了脸,就背转身坐了。子云道:“玉侬还怪我不怪我?”
琴言低头不语,子云道,“就算我错了一句话,也是无心之言。
况且你又不是女孩子,怕什么配对不配对,难道真把你配了梅庾香不成?”说得次贤、宝珠都笑起来。宝珠道:“不要说了,他已经明白过来了。我们何不去请了庾香来与他见一见。”子云道:“知道是他不是他,我自有道理。”宝珠、琴言即在怡园吃了晚饭,坐到二更而回。
次日,子云即去拜望子玉,彼此道了些景仰渴想的话,就约定于十九日晚间一叙。出来顺道到王恂、刘文泽、史南湘等处看望,俱未晤见。回来想道:“这梅庾香果然名不虚传,玉侬又属意于他,将来见了面,不消说是他的人了。”又想这:“玉侬的脾气,差不多的人都猜摸不着,倘或一言不合,就可以决绝的。即使梅庾香是个多情人,也未必能像我这样体贴。
据瑶卿说来,与玉侬改了名字,他全然不知,可见素未浃洽。
就看过一出戏,想来也不过赏识他的相貌,未必心上只有这个琴言,我倒要试他一试。”又想道:“若是十九那一天,竟叫玉侬陪酒,他初次见面,就是彼此有心也难剖说,旁人也看不出来。我如今用个移花接木之计,先把玉侬藏了,另觅一个像玉侬的人,用言打动他,看他如何,自然就试出来了。”主意已定,即向次贤、宝珠说知。
到了十九日这一日,一切安排停当。申刻时候,梅子玉到了怡园,主人迎接,进了梅崦。这梅崦是园中名胜,且值梅花盛开,在大山之下,梅林丛中,有数十间分作五处,屋围着花,花围着屋,层层叠叠,望之林屋不分。
内中陈设古玩,不能细说。只觉人在花中,不数罗浮仙境,真人间香雪海也。
居中一所是个梅花心,以五间并作一间,复间作五处,上悬一块匾额,就是”梅崦”二字。两旁一副对联是:梅花万树鼻功德,古屋一山心太平。中悬着林和靖的小像,迎面摆一张雕梅花的紫檀木榻。榻上陈着一张古锦囊的瑶琴。子云让子玉进内坐了,子玉道:“前日斗胆在此试灯,已成不速之客,今日又蒙宠召,坐我瑶斋,主人情重,何以克当?”子云道:“庾香先生,景星卿云,相见恨晚,前日失迓为罪。今蒙不弃,惠然肯来,私心实深欣幸。”子玉问道:“今日坐间尚有何客,静宜先生何以不见?”子云道:“静宜现有小事,少刻奉陪。
即指着榻上的琴道:“今日此酌,专为玉侬赠琴而设,未便另邀他客,致挠情话。”子玉道:“弟正要动问,前日因何为打一灯谜,有此厚赠?这玉侬究系何人,吾兄如此郑重?”子云便令小厮,将琴囊解开,双手送交子玉道:“琴后携有铭款,请试一观。”子玉接过琴来看时,玉轸珠徽,梅纹蛇断,绝好一张焦尾古琴,后面镌着两行汉篆,其文曰:琴心沉沉,琴德□□。
其人如玉,相与赏音。四句琴铭下,又镌着一行行书小字,是:“山阴徐子云为玉侬杜琴言移赠庾香名士清赏。”下刻图章两方:阴文是“次贤撰句”四字,阳文是“静宜手镌”四字。
子玉想起宝珠改名之言,知道玉侬就是琴官,却喜出望外,便深深一揖,道了谢,仍令小厮囊好。子云试他道:“闻说吾兄与玉侬相与最深,可是真的么?”子玉道:“弟因家君管教极严,平素足不出户,就只开春初六那日,在姑苏会馆看见他一出《惊梦》的戏,有人说起他的名字叫琴官,觉得色艺俱佳。
直到前日在此,于无意中询知阁下替他改名为琴言,却从未与他会过,相与之说,恐是讹传。吾兄将来晤见琴言,尚可询问。”
子云道:“吾兄赏识不错,可晓得琴言颇有情于吾兄么?”
子玉笑道:“情之一字,谈何容易?就是我辈文字之交,或臭味相投,一见如故;或道义结契,千里神交。亦必两意眷注,始可言情,断无用情于陌路人之理。琴言之于弟,犹陌路人也。
弟已忘情于彼,彼又安能用情于弟乎。”子云道:“据吾兄品评琴言,比前日所见宝珠何如?”子玉因想琴言、宝珠都是子云宠爱,未便轩轾,便道:“大凡品花,必须于既上妆之后,观其体态。又必于已卸妆之后,视其姿容。且必平素熟悉其意趣,熟闻其语言,方能识其情性之真。弟于宝珠、琴言均止一见,一系上妆,一系卸妆,正如走马看花,难分深浅。”子云道:“假使有人以琴言奉赠,吾兄将何以处之?”子玉道:“怜香惜玉,人孰无情。就使弟无金屋可藏,有我度香先生作风月主人,正不愁名花狼藉也。”正说着,只见宝珠同着花枝招展的一个人来,子玉一看不是别人,就是朝思暮想的琴言,心里暗暗吃惊。又听得子云道:“玉侬,你的意中人在此,过来见了。”琴言嫣然一笑,走上来请了一个安,倒弄得子玉坐不是,站不是,呆呆的只管看那琴言。那琴言又对子云也请了安。宝珠道:“庾香,我竟遵竹君的教不为礼了。”子玉道:“是这样脱俗最好,玉侬何不也是这样?”琴言微微的一笑,不言语。子玉看看琴言,又看看宝珠,觉宝珠比琴言,面目清艳了好些,吐属轻倩了好些,举止闲雅了好些。心里寻思道:“原来琴言不过如此,何以那两回车中瞥见如此之好,而唱起戏来又有那样丰神态度呢?而且魏聘才赞不绝口,徐子云又钟情到这样,真令人不解。“一面想,那神色之间,微露出不然之意来。子云却早窥出,颇得意用计之妙。宝珠道:“你们彼此相思已久,今日初次见面,也该说两句知心话,亲热亲热,为什么大家冷冰冰的,都不言语。”说着就拉着琴言的手,送到子玉手内。子云道:“可不是,不要因我们在这里碍眼,不好意思。”说得子玉更觉接不是,不接又不是的,只得装作解手出来,又在窗外看了一回梅花。经子云再三相让,然后迟迟疑疑的进屋。子云道:“这里太敞,我们到里间去坐。”宝珠走近镜屏一摸,那镜屏就像门似的旋了一个转身,子玉等走了进去,那镜屏依旧关好。子玉看套间屋子,也像五瓣梅花,却不甚大。正留心看那室中,只见玻璃窗外,一个人拿着个红帖回话说:“贾老爷要见。”子云道:“我在这里陪客,回他去罢。”那人道:“这位老爷说,有要紧话,已经进来了。”宝珠道:“不是贾仁贾老爷么?”子云道:“可不就是他?”宝珠道:“我正要去寻他,我们何不同去见他一见。”子云道:“尊客在此,怎好失陪。”子玉道:“我们既是相好,何必拘此形迹。”子云告了罪,宝珠又嘱咐琴言好生陪着,遂一同出去。
那镜屏仍复掩上,屋内止剩子玉、琴言两人,琴言让子玉榻上坐了,他却站在子玉身旁,目不转瞬的看着子玉,倒将子玉看得害羞起来,低了头。
琴言把身子一歪,斜靠着炕几,一手托着香腮,娇声媚气的道:“梅少爷,大年初六那天,你在楼上看我唱戏的不是?”
子玉把头点一点。又道:“你晓得我想念你的心事么?”子玉把头摇一遥琴言道:“那瑶琴的灯谜,是你猜着的么?”
子玉又把头点一点。又道:“好心思,你可晓得度香的主意么?”
子玉又把头摇一遥琴言用一个指头,将子玉的额拾起来,道:“我听得宝珠说,你背地里很问我,我很感你的情。今日见了面,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为什么倒生分起来?”子玉被他盘问得没法,只得勉强的道:“玉侬,我听说你性气甚是高傲,所以我敬你。为什么到京几天,就迷了本性呢?”琴言道:“原来你不理我,是看我不起,怪不得这样不瞅不睬的,只是可惜我白费了一番心。”说着脸上起了一层红晕,眼波向子玉一转,恰好眼光对着眼光,子玉把眼一低,脸上也红红的,心里十分不快。琴言惺松松两眼,乘势把香肩一侧,那脸直贴到子玉的脸上来,子玉将身一偏,琴言就靠在子玉怀里,嗤嗤的笑。子玉已有了气,把他推开,站了起来,只得说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这么样,竟把我当个狎邪人看待了。”
琴言笑道:“你既然爱我,你今日却又远我。若彼此相爱,自然有情,怎么又是这样的。若要口不交谈,身不相接,就算彼此有心,即想死了也不能明白。我道你是聪明人,原来还是糊糊涂涂的。”子玉气得难忍,即说道:“声色之奉;本非正人。
但以之消遣闲情,尚不失为君子。若不争上流,务求下品,乡党自好者尚且不为。我素以此鄙人,且以自戒,岂肯忍心害理,荡检逾闲。你虽身列优伶,尚可以色艺致名。何取于淫贱为乐,我真不识此心为何心。起初我以你为高情逸致,落落难合,颇有仰攀之意。今若此,不特你白费了心,我亦深悔用情之误。
魏聘才之赞扬,固不足信,只可惜徐度香爱博而情不专,推以人之馅媚奉承为乐,未免纨裤习气。其实焉能□我?”
说着,气忿忿的要开镜屏出去,那晓得摸不着消息,任你推送,只是不开。
正急的无可如何,只听得镜屏里轻轻的一响,子云、次贤、宝珠都在镜屏之外,迎面笑盈盈的走进来,那琴言一影就不见了,把个子玉吓得迷迷糊糊的。只听得子云笑道:“好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失敬,失敬!就是骂我徐度香太挖苦些。”子玉一回转头来,那知众人都在镜屏对面套间之内。子玉与次贤见了礼,即向子云告辞道:“今日出门忘了一件要事,只好改日再来奉扰。”子云笑道:“庾香兄,必是因适才唐突,见怪小弟。里间屋内酒席已经摆好,请用一杯,容小弟负荆请罪。”
次贤道:“小弟才来,正拟畅谈衷曲,足下拂然欲去,是怪我奉陪得迟了。”宝珠一手拉着子玉进套间屋内,道:“你且再看看你的意中人,不要哭坏了他。”子玉见一人背坐着在那里哭泣,只道就是刚才的那个琴言。因想他既知哭泣,尚能悔过,意欲于酒席中间,慢慢的用言语感化他。那晓得他倒转过脸来,用手帕擦擦眼泪,看着子玉道:“庾香,你的心我知道了。”子玉听这声音似乎不是琴言,仔细一看,只觉神采奕奕,丽若天仙,这才是那天车中所遇,戏上所见的这个人。子玉这一惊。倒象有暗昧之事被人撞见了似的,心里突突的止不住乱跳,觉得有万种柔情,一腔心事.却一字也说不出来。发怔了半晌,猛听得有人说道:“主人在那里送酒了。”子玉如醉方醒的走上去还了礼,却忘了回敬。宝珠递了一杯酒来,方才想起把酒送在自己坐的对面。次贤道:“足下是客,那有代主人送酒之理。”子玉始知错了坐位,只好将错就错的送了一杯,定了神,又替主人把盏。子云再三谦让,便道:“这杯酒我代庾香兄转敬一人。”就摆在子玉肩下道:“玉侬,你坐到这里来。”琴言只得依了,斟了一杯酒送在子云面前。又与宝珠斟了酒,然后入席。天色已暮,点上灯来。子玉道:“今日之事甚奇,方才难道是梦境迷离。”说得合席都笑,琴言向来不肯轻易一笑,听了这句话,也不觉齿粲起来。那美目流波光景,令人真个消魂,不要说子玉从没有见过,就是子云与他盘桓了将及一月,也是破题儿第一回。知他巧笑,是为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