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一晚上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翻来覆去,几乎是半睡半醒,一时间梦见李治烽要回犬戎,不跟自己在一起了,一时间又梦见赵超被杀了,到处血流成河的,第二天浑浑噩噩,连自己怎么上朝的都不知道。
这贼老天,天气非同一般地反常,整个皇城闷得跟口大蒸锅似的,游淼单衣全被汗贴在身上,外面又罩着一身给事中的官服,热得汗流浃背。晕头转向,只听聂丹在朝上与众臣吵得涨红了脸,赵超被热得脸色苍白,坐在皇位上不知想何事。
“陛下!”聂丹已忍无可忍,“此时再不出兵,必将白白错失良机!”
“聂将军!”朝中御史大夫黄桐出面,与聂丹力争,“此刻纵使收复东河,万一鞑靼人再次逼近,你拿什么去守?”
聂丹道:“东河平原地势平坦,可会战,有本将军与李治烽带兵,两万兵员,据守东河,进可取苏北、徐州等地,退可守天险长江,何须惧之?!”
“后续如何处理,我们不管。”李治烽淡淡道,“我们只管打仗。打完要谈判还是要议和,都是你们的事,否则要文官来做什么?”
一语出,文武百官大哗,游淼心中好笑,李治烽极少上朝,每次上朝也都是站在武官末尾之处不吭声。不料今天会说出这等话。
“陛下。”黄桐又上前一步,躬身道,“此事绝不可贸然行动,今年自五月起至今,便未曾下过一场雨,若再出兵攻打鞑靼人,果不能速决,旷日持久,将生出变数。”
赵超望向孙舆,孙舆叹了口气,不做声,赵超又看游淼。
聂丹眉头紧蹙,一时间朝堂上无人吭声。
“鞑靼不会反击。”游淼忽然开口道。
孙舆看游淼,有点意外,眯起眼睛,轻轻摇头,游淼知道孙舆是在警告自己,此刻他朝赵超进言,便无异于以整个政事堂的立场表态。游淼心中有数,点了点头。
“何出此言?”赵超问游淼,却盯着孙舆,孙舆眯起眼,坐在元老的御赐座椅上,似是闭目入定养神。
游淼也知道孙舆这个态度,算是默许了自己在没有与他沟通的情况下,直接进言,便旁的都不管了,直接朝众臣说:“咱们先看看地图。”
内侍取出地图,展开,上面是流州、苏州一带的地图,以及胡族割据的情况。
“五胡之间不合已久。”游淼道,“各族势力互相制衡,形成与鞑靼相抗,却又相协的局面。”
没有人说话,都看着游淼。
游淼又道:“五月沛县一战,鲜卑部破,胡族兵力遭到重创,其余四支队伍现在想必也明白事实——入侵中原容易,但在咱们有准备的情况下,要打过长江,就很难了。”
聂丹插口道:“事实胡人也未进过中原,五胡战力实际上不足惧,真正难对付的,是鞑靼人。”
“对。”游淼道,“现在氐、匈奴两部占领流州以北及苏州地段,鞑靼人派来先锋部队,大军却迟迟未动,贺沫帖儿驻军此处,各位大人,觉得他在做什么?”
游淼问完这句,扫视群臣一眼,发现有的人心里明白,有的人不明白。如御史大夫、翰林院等一众官员,是不明白的。而李治烽、赵超与孙舆、聂丹等,甚至李延,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都没人说出口。
“在和匈奴人谈判。”李延道。
“正是如此。”游淼道。
“这只是一个猜测。”赵超说,“我们情报不足,谁也不知道是否就像聂将军分析的情况。”
游淼道:“陛下总要赌上一把的。关乎国运,从来就没有十成的把握,瞻前顾后,只会错失良机。”
赵超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游淼却又不客气地说:“若情况真如我们所推测,贺沫帖儿要和匈奴达成新的同盟,利用鲜卑部败亡后,趁此五胡内部的动荡,一统塞外胡族,那么他要做的事情就有很多。”
“假设!”游淼又强调道,“假设贺沫帖儿正在谈判时,自己的大军在东河受到咱们的突袭而全军覆没,首先,匈奴会怎么想?”
“其次:贺沫帖儿会如何做?”游淼又道。
在场又静了下来,游淼朝孙舆点头,站了回去,游淼知道自己说话根本不用说完,只需留给众人去判断——匈奴的反应必定是嘲笑丢盔弃甲的贺沫帖儿,不会再与贺沫帖儿联盟。
而贺沫帖儿将一怒北上,调集军队,攻击江南。
但长江以北是胡人的地盘,贺沫帖儿若想从中原南下大战,就势必要与余下的四大胡族达成同盟。于是这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贺沫帖儿的大军根本就过不来。
汉人在此刻偷袭,将搅乱五胡与鞑靼之间微妙的平衡,这也是聂丹进攻沛县以前,孙舆便设下的一连串布局。
“散朝罢。”赵超似有点烦躁,“明日再议。”
聂丹勃然大怒道:“陛下!不能再拖下去了!何以如此优柔寡断?!”
“散朝!”赵超也怒了,喝道。
聂丹脸色阴沉,转身出殿,沉闷而凝滞的空气中,带着他令人压抑的步伐声。
赵超离朝,众臣纷纷下了早朝,天阴沉沉的,闷得游淼心情烦躁,但这阴云预兆着一件事——要下雨了。起码大旱不会持续下去。
游淼站在午门外等李治烽,好半晌后李治烽才出来,找到游淼时便问:“他为什么不出兵?大哥都安排好了。”
游淼嘘了声,一拉李治烽,两人离开午门,游淼和李治烽小声交谈时,突见李延在远处看着他,神情复杂,目光中颇有深意。
“现在出兵太快了。”游淼说,“你没看先生也没吭声么?正常状况,今天应该是他来启奏,但他没有说,就是不赞成现在打。”
李治烽蹙眉道:“为什么?”
游淼道:“不清楚。”
李治烽眉头深锁,游淼看着他,两人静静对望,游淼忽然笑了起来,跟李治烽有什么好瞒的?
“打完这场仗。”游淼如实道,“格局就会发生变化。”
李治烽更茫然了,蹙眉不解。
游淼先前不想给李治烽解释得太明白,是怕他对赵超的心机而多想,但如今此事已到台面上,他不得不说。
“你和聂大哥带兵出去。”游淼解释道,“打了胜仗,下一步,朝中就必定要求与鞑靼谈判。”
李治烽道:“那不是正好?”
游淼看着李治烽,说:“谈判,就必然要让他们把皇帝、太上皇放回来,二帝只要有一个归来,他就当不了皇帝了,好不容易稳下来的朝廷,又要重新洗牌。”
李治烽看那样子显然甚是窝火。
“你们汉人怎么……”李治烽简直是无话可说了。
游淼嘲笑道:“你现在不也是汉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李治烽:“……”
游淼:“你先回去罢!哎!总算要下雨了,闷得我头晕脑胀,昨天晚上也没睡好。”
李治烽:“上马,带你去逛逛。”
离开皇宫,游淼心里说不出的烦躁,被李治烽骑马带着,在城里逛了一圈,游淼抱着李治烽的腰,忽然说:“我想家了。”
李治烽问:“回家去?”
游淼确实很想回山庄,但现在出兵之事悬而未决,在政事堂待了将近两个月,居然也没官假。这样下去怎么得了?非得一辈子闷死在这里了。
李治烽道:“我去朝你先生说,带你回家住几天。”
游淼蹙眉道:“那发兵的事怎么办?”
李治烽反问:“你看老三样子,像是要发兵的么?”
游淼反倒笑了起来,说:“那行,走罢,问问先生意思。”
李治烽纵马穿过长巷,回到政事堂内,两人下马进去,游淼进去找孙舆,却发现后院里坐着聂丹。
李治烽眉头一动,蹙眉道:“大哥?”
聂丹示意不要多说,缓缓点头。
孙舆则坐在另一张摇椅上,闭着眼睛,沉吟不语。
游淼一看就知道,聂丹是来找孙舆的,想取得他的支持。
“太快了。”孙舆道,“聂将军。老夫也未曾预料到是此局面。”
“贺沫帖儿的野心比我们事先所想的大,也更心急。”聂丹蹙眉道,“这是最合适的时机了。”
游淼到桌前坐下,孙舆睁开双眼,朝游淼说:“聂将军求助,你,能说服陛下发兵么?”
游淼眉头深锁,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他。
游淼叹了口气,要怎么说服?这里面牵涉的问题实在太多,他没有回答,孙舆便猜到游淼心事。
聂丹道:“不行也无妨,我今日出城,明日与虎威将军兵分两路,按原定计划出兵,夜袭东河县……”
孙舆色变道:“不可!新帝初涉兵政,你怎可擅自出兵?”
数人又不吭声了。孙舆想了又想,说:“罢了罢了,还是老夫亲自去一趟罢。”
“先生,我去吧。”游淼说。
孙舆笑了笑,目露赞赏之色。
孙舆:“你有把握?”
游淼本无把握,但他知道,自己这时候无论如何也得上了,硬着头皮也要上,赵超是知道孙舆意思的,是游淼去还是孙舆去,本质上并无区别。
聂丹道:“那么我与李治烽便前去准备。”
游淼一怔道:“这么快?”
聂丹点头,说:“走!”
李治烽起身,游淼马上道:“等等!先带我去军营一趟。”
当天夜晚,皇宫仁德殿内点着灯火,赵超看着奏本,御案上摆放着兵符,赵超一声不吭,宫人前来禀报,政事堂给事中游淼求见。
赵超说:“告诉他,朕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朕还没想好,让他明天早上再来。”
宫人道:“游大人说,若陛下不见,他便在殿外等着。”
赵超一听又头疼起来,说:“宣宣宣……让他进来罢。”
宫人便躬身退出,少顷游淼进来了,赵超一见游淼,却是一怔。
游淼一身戎装,皮甲加身,进殿时解下长剑,交给侍卫。
赵超蹙眉道:“你做什么?”
游淼答道:“我来求你一件事,让我去为枉死的太学先生,和横死的中原百姓报仇。”
赵超深吸一口气,打量游淼。
外面呼啦啦风声起,新栽的竹子被吹得疯狂摇动,风声此起彼伏,犹如暗夜中凄厉呼号的怨魂。
游淼道:“三殿下!”
游淼双眼通红,上前一步,看着赵超。
游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赵超疲惫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游淼蹙眉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三哥,大哥已尽数准备好,你想安守一隅,还是光复江山?”
赵超怒道:“可你能确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游淼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让我们出战。兵已备齐,只等你发出兵符,聂大哥与李治烽就会开战……一旦错过,我们就或许再没有机会了。”
赵超定定看着游淼。
“不管发生什么。”赵超喃喃道,“你都会站在我这一边?”
游淼点头,说:“我从前是,现在也是,以后当然也是。”
赵超叹道:“拿去罢。”
游淼上前,拿起兵符,赵超笑笑,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去罢,等你们的战报。”
游淼如释重负,拿起兵符,转身奔出皇宫,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冲进兵部,平奚仍在夜战,一见游淼便道:“你先生打过招呼,都备好了。”
游淼取了文令与监军印,平奚问道:“谁监军?”
“我。”游淼道,“晚上就要发兵,我现在去东营了。”
平奚笑道:“打胜仗回来。”
游淼道:“明日朝上群臣有议,你记得帮我顶住。”
平奚:“自然的!”
游淼一身皮甲,快马加鞭穿过皇城,抵达东营。李治烽正等在营外,狂风越来越大,兵士连夜出城,游淼一路通关,开城门,扬州驻军一夜间去了七成,赶往沛县,与聂丹的部队汇合。
风越来越大,孙舆站在院中,负手望向夜空。
一名给事中上前道:“先生,明日的奏本已整理好了。”
孙舆转身道:“明日称病,不上朝。”
那给事中一愕,孙舆回房。
茂县外千里平原,李治烽纵马疾奔,狂风大作,游淼顶着风,朝李治烽喊道:“怎么风这么大了!”
李治烽喊道:“有台风要来了!”
游淼这才知道,原来聂丹早就准备好了的,李治烽麾下六千兵马,连夜急行军赶往沛县,一路顶着风往东。凌晨时已是天昏地暗,风雨大作,聂丹率领一万人等在城外,与他们汇合。
所有士兵都换上了近二十斤的精铁战甲,沉重的马蹄声犹如死神一般绕过虎咆河,分散后于四面八方接近鞑靼人主营。
“散——列队!”聂丹怒吼。
八杆战旗各率两千人散向大地。
苍天晦暗,狂风咆哮,沛县再朝东走,东河平原的近海下游河水水位暴涨,挟着台风之威卷向陆地。游淼不得不佩服聂丹,为将者,天时地利人和,除了他,这百年中无人再能称为战神。
鞑靼人的营帐位于东河以北,北蛮从未见过近海处的台风,当即一片混乱,狂风与暴雨一阵阵地卷来,简直要掀翻整个大地。火把尽数熄灭,风雨中,聂丹与李治烽的两队天启骑兵呈现阴阳两环,无声无息地旋转,包围了鞑靼大营。
方圆百里一片黑暗,游淼心里砰砰地跳,他甚至听得见鞑靼人的叫喊声于狂风中传来,布制营帐被飓风掀起,卷向天空。鞑靼士兵纷纷出来加固营帐,于海边登陆的飓风速度越来越快,卷向平原。
游淼不由得惊心动魄,小时候虽住江南,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台风,台风在海边登陆后入陆地,穿过山脉便会减弱。然而鞑靼人驻营此处,却是正当风口,有狂风之助,己方刹那间士气大振。
聂丹吼道:“杀——!”
那声音顷刻间淹没在风里,天启战马与人都穿上了铁甲,上万人从四面八方现身,冲向鞑靼大营,鞑靼人的营地布防已被狂风吹得一片混乱,拒马的木刺在平原上翻滚,而狂风所淹没的马蹄声,令大地阵阵震荡。
“杀——”李治烽喝道。
铁甲骑一冲,鞑靼营地登时大溃,狂风中分不清东南西北,鞑兵纷纷上马,却在飓风里被吹得无法迎敌,聂丹训练多时的战阵就等着这一刻,冲散了营地后与李治烽汇合,双方交汇杀过。
鞑靼全军大败,营布飞向天空,游淼驻马虎咆河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时间震撼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仿佛是一个席卷整个神州的祭礼,犹如远古传说中的天罚,天启军战铠加身,仿若神兵降世,顷刻间就将鞑靼兵杀得溃不成军。铁骑碾压之处,到处都是爆开的鲜血,染血的碎布在黑暗的群山中,于天际降下的神怒里旋转着冲向天际。
茂县狂风暴雨大作,风雨如晦,赵超在廊前负手而立,一夜未眠。
黎明时分,一名宫人低声提醒道:“陛下,该早朝了。”
赵超点头。
游淼的眼中映出尸骸遍地的东河,鞑靼逃兵散入山岭,李治烽所率骑兵回到己方据点,过一个便卸下一身铁甲,紧接着沿着东河冲向上游,追杀鞑靼逃兵。
“我们赢了——!”有兵士大吼道。
“鞑子滚出中原!”又有人怒吼道。
积压了许久的怒气与血仇,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天启军毫不留情地斩杀鞑靼逃兵,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在飓风中扩散开去,山呼海啸,震撼着整个大地。
“还早……”游淼喃喃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快,回茂城去!”
游淼回到茂城时已是过午,天空仍然灰蒙蒙的,东河的信报接二连三进城来,流水般送上军报,一进茂城便有士兵拦住。
“征北军监军!”游淼大声道。
“游大人!”那人却是兵部侍郎,大声道,“平尚书请游大人入朝!”
早朝还未散?游淼本想回政事堂先朝孙舆禀告,却被平奚的手下先一步截住,便只得催马前往皇宫太和殿。
朝上此刻已经吵翻了天,孙舆不上朝,众文官吵得快要打起来,监察御史更是怒指平奚等人轻率行军,必将招致大祸。
赵超嘴角带着冷笑坐在皇位上,御史骂归骂,却是不敢去惹赵超的,只得指桑骂槐地斥责平奚。
“平大人!”御史道,“没有陛下的兵符,你擅自调兵出城!扬州城内兵力唯剩不足三千,一旦出了事,谁来负责?!”
一群大臣嚷嚷着要治平奚的罪,游淼则快马加鞭先到午门,再进大殿,快步奔上。
“报——”游淼朗声道,众人还未回过神,只见游淼武官装束,一阵风冲进殿内,朝太和殿上单膝一跪。
“我军大捷!征北将军与虎威将军联手,于东河北岸尽歼鞑靼军,鞑靼兵马全军覆没!”
殿上落针可闻。
赵超等了一早上,等的就是这一句,冷笑道:“退朝。”说毕起身离开,群臣尽数无语,平奚抹了把汗,扶着柱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场风波就此结束,当天风势渐小,却仍携着骤雨,一阵一阵的,游淼回来后倚在廊前,半睡半醒地看天,等候李治烽归来。
当天黄昏,一名兵士前来报信,说是李治烽已收兵回守扬州,夜半才能抵达,让游淼不须担心,聂丹则乘胜追击,收复流北,苏南以东的四百里地。这是天启自南逃以来所获得的最大胜绩,当夜全城张灯结彩,迎接扬州兵防归来。
翌日,台风离去,政务堂的文简堆成了山,苏南收复,六部同时送上奏报,统计百姓人数,而台风一来,沿海则忙着申报灾情,游淼坐下时,简直要哭了。
“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孙舆难得会和游淼开玩笑,游淼哭笑不得,答道:“先生,这可是你惹出来的,不是我……”
“胡扯。”孙舆吹胡子瞪眼,像极了老顽童一般,“先生一连病了这些天?哪还有空去打仗?”
“好好好。”游淼难得地也没个正形一回,哄小孩般朝孙舆道,“都是学生惹出来的……”
孙舆捋须莞尔道:“知道就好,这些天里,你便自己收拾罢。”
游淼当即傻眼了。
孙舆还当真不管了,拂袖而去,游淼无语至极,从赵超归来,五月沛县之战,登基为帝,再派聂丹与李治烽出征,收复流州全境,一着接着一着,孙舆当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然而游淼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成了孙舆手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朝中大臣最惊慌的莫过于害怕鞑靼人打回来,然而局势就如孙舆所料,鞑靼兵败逃后,匈奴军与氐人从东西两地合围,与鞑靼军各占一地,谁也不开战。什么都没有发生。
游淼知道此刻的贺沫帖儿一定恨得他们牙痒,但迫于形势无法再战,然而这笔账,贺沫帖儿心里必定记得。那是鞑靼人的天性,当初他们逃出了大安城,贺沫帖儿不惜动用亲卫队直追千里也要把他们抓回来。
那么下一步是什么?派人与鞑靼谈判,接回二帝?
游淼相信孙舆一定有自己的安排,但他仍不得不忧心赵超,若有一天,孙舆与赵超站在两个不同的阵营,自己该如何站队?
孙舆自打第一次问过游淼,便再不提这事,游淼也只得按下不提。而东河一战大捷后,李治烽霎时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英雄,扬州百姓更将他冠以“铁甲狼”之名。将东河战役的过程描述得绘声绘色,扬州、苏州、茂县,茶馆内、酒肆中、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李治烽。
“你可是出名了。”游淼笑着说。
李治烽却是微蹙着眉头,答道:“我不明白。”
“什么?”游淼抬头看他。
秋天来到,傍晚时分,火烧云满布天际,游淼与李治烽并肩坐在扬州河边,河里水位已低了不少,有的地方甚至现出泥淖。游淼看着李治烽,只觉他成熟了不少。
五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游淼才十五岁,那时的李治烽一身落魄,虽瘦削凶狠,却依稀带着点傲气。而如今与游淼在一起时,李治烽却也成长了许多。他完成了从一头雏狼到成狼的转变,面容带着少许征战得来的坚毅之气,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可靠。
游淼静静注视着他,看他的那种目光,李治烽说:“怎么?”
游淼说:“你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李治烽没有回答,只是一手搂着游淼,在他的脸上亲了亲,游淼明白了他的眼神,同样的眼神,他还在聂丹眼中看到过。
那是千锤百炼,身经百战的一种勇气与坚定。但李治烽仿佛有什么心思,一直甚忧虑。
游淼问:“你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李治烽道,“筹备这一战的是大哥,但功劳最后都归于我。”
游淼莞尔道:“他既要把功劳给你,你领着就是了,你不是把他当自己人么?他当然也把你当自己人,你有什么好磨叽的?”
“对他不公平。”李治烽说。
游淼说:“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他已经到顶了,再立功劳,日子不好过。”
李治烽:“?”
游淼知道李治烽又钻牛角尖了,要详细给李治烽解释,个中内容,权谋算计,又实在复杂得很,只得说:“我们汉人的弯弯绕绕,你别管了,包我身上就行。”
李治烽欣然点头,拿着一包炸鱼,让游淼拈去吃,黄昏美景,浅河上波光粼粼,手边还有两杯小酒。游淼听了李治烽的话,忽然心底莫名就生出点不安来,朝廷中人与人的倾轧是免不了的。
聂丹要提携李治烽,一半有彼此确实是知己之意,另一半,则是李治烽有能力堪当将才。聂丹这人,平日眼高于顶,看不上的连话也不会多说半句,才导致在朝中得罪了一群文臣。
聂丹看得起李治烽,便是彼此旗鼓相当,惺惺相惜之意,如今的天启已是千金易得,一将难求。聂丹与李治烽若是对手,说不定会打个天昏地暗,如今两将同事一朝,是何等幸事?
李治烽一崭露头角,朝廷不少人便开始警觉,以游淼对这群人的了解,多半就要开始找李治烽麻烦了。
“又在想什么?”李治烽问,用手指舒开游淼拧着的眉毛。
游淼回过神,没有告诉李治烽自己的担忧,只答道:“想收成的事。”
李治烽道:“难得有三天假,明天就回山庄去吧。”
游淼笑道:“晚上就回去,想家了。”
李治烽道:“等我一会儿就来。”
李治烽起身回营,游淼便自顾自在河边坐着,天色渐晚,李治烽等到最后一队巡逻兵归城,前去将防务安排好,便回来策马带着游淼回山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