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造型迥异,夜幕下显得很不协调。少年浓眉大眼,颧骨上两团高原红,一身崭新的耐克运动服穿得很拘谨,不大合身;那个僧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脱掉那身僧袍就是副大学年轻讲师的模样。
秦宜一看到这两个人,浑身瑟瑟发抖。在她身旁的罗中夏摸摸脑后的大包,忍不住出言相讽:“你刚才还要杀我,现在还要我帮你?”
“此一时,彼一时。”秦宜口气虚弱,嘴上居然还是理直气壮,“你不帮我,大家都要死。”
“反正我左右都是死,多一个你做伴也不错。”罗中夏心理占了优势,言语上也轻松许多。秦宜看了他一眼,银牙暗咬,不由得急道:“你说吧,陪几夜?”
“x。”
罗中夏面色一红,登时被噎了回去。虽然这女人总是想把自己置于死地,他却始终无法憎恶到底,难道真的是被她的容貌所惑?
那边两个人已经慢慢走近,和尚扶了扶眼镜,一拍僧袍,向前走了一步:“miss秦,我们找你可找得好辛苦呢。”
秦宜嘴角牵动一下,终于开口说道:“我早说过,你们找错人了。”
“miss秦,你在国外大公司工作那么久,这个简单的道理总该明白吧?”和尚表情和气,还有些滑稽地用手指梳了梳并不存在的头发。
“没有就是没有,你们看不住东西,与我有什么相干?”秦宜一改平日嗲声嗲气的做派,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和尚也不急恼,又上前了一步:“miss秦,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在这里演戏呢?今天既然寻到了你,总该问个明白才是。我们韦家向来讲道理,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罗中夏在一旁听到,心里咯噔一声,怎么他们也是韦家的人?他原本不想帮秦宜,一走了之,但一听对方是韦家,反倒踌躇起来。
秦宜警惕地朝后退了一步,右手已经摸上了胸前的麒麟挂饰。和尚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微微一笑,又开口说道:“看来miss秦你不见棺材,是不肯落泪的。”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什么都知道。”和尚微笑着,又朝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举轻若重,脚步落地看似悄无声息,却蓄着极大的力道,竟震得浮空尘土微微一颤。
秦宜面色骤变,仿佛被这一震切断了早已紧绷的神经,全身灵力如拔掉了塞子的香槟酒,霎时喷涌而出,很快汇成一支毫光毕现的神笔,浮在半空,雕饰分明。
和尚仰头看了看,叹了口气道:“果然是麟角,miss秦,你这可算是不打自招了。”
明明是他那一踏迫出了秦宜的笔灵,却还说得像是秦宜自己主动的一样。她虽然气得不轻,却不敢回话,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和尚的光头,丰盈胸部起伏不定。
和尚还想说什么,麟角笔锋突然乍立,无数细小的麟角锁疾飞而出,铺天盖地扑向和尚。和尚并没躲闪,只是默默双手合十。麟角小锁冲到他面前一尺,就再也无法前进,仿佛被一道无形弧盾挡住,一时如雨打塑料大棚,噼啪作响。
等到攻势稍歇,和尚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用赞叹的口气说道:“miss秦的麟角威力如斯,可见深得张华神会之妙,并非寄身。”他口气继而转厉:“你和麟角灵性相洽,人笔两悦,就该推己及人——你私自带走那两管灵笔,致使空笔蒙尘,不能认主归宗,于心何安呢?”
“呸!说得好像你们就笃定能找到正主似的!”秦宜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时罗中夏忍不住提醒秦宜:“喂,看看你的四周。”
光顾着跟和尚斗嘴的秦宜这才发现,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与和尚恰好构成夹击之势,将他们两个人围在中间。
和尚道:“miss秦你到了这一步,还是死撑吗?”
两个人很默契地朝前迈了一步,将包围圈缩小。秦宜环顾四周,追兵不依不饶,而罗中夏看起来不打算配合,她情知今日绝无转圜的余地了,不由得蛾眉紧蹙,颇有“深坐蹙蛾眉”的韵态——只可惜罗中夏不读诗,无从欣赏。
和尚忽然开口道:“二柱子,去把秦姑娘打晕。”
那少年“嗯”了一声,走上前来,认认真真对秦宜一抱拳道:“我要打你了。”罗中夏心说哪里有打人之前还告诉的,暗中提了提气防备,青莲遗笔振动了一下作为应和。
秦宜拽了一下罗中夏衣角,说你快点出手。罗中夏对她偷袭自己的事仍旧愤愤不平,帮与不帮还没想好,于是只是哼了一声,站在原地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秦宜还没说第二句话,少年的拳头已经到了。这双拳可以说是虎啸风来,拳压极有威势。秦宜来不及用麟角笔去挡,只能闪身躲避。她穿的高跟鞋,几番翻滚以后,脚下一歪,哎呀一声倒在地上。少年见状立刻停手,对秦宜道:“起来吧,我们重新打过。”
秦宜顾不得多想,连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身子还没站稳,少年的拳头又打了过来。和尚在圈外称赞道:“二柱子你的拳法又有进步了,只是还少点心计,亏欠些历练。”
罗中夏虽然不懂行,也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全身没有丝毫灵笔气息,是纯粹的外家功夫,且全无花哨,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如果不是出现在这个场合,肯定会被人当成河南哪个武术学校的。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朴实无华的拳法,拳拳相连,绵绵不绝,一波接一波的攻势让秦宜疲于应付,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一头青丝纷乱飘摇。本来秦宜身负麟角笔,这等对手是不放在眼里的,但现在身旁还有两个强敌环伺,随时可能出手干涉,逼得她不敢擅出笔灵。若没有了笔灵,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怎么会是武校少年的对手。
两人相持了一阵,和尚又喊道:“二柱子,快些,不要怕伤了人。”秦宜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她慌不择路逃到罗中夏身后,拽着他的胳膊朝前挡去。二柱子正要挥拳直捣,猛然见一个外人插了进来,连忙收住招式,生生把雄浑的拳劲卸掉。
“怎么停手了?”和尚问。
“彼得师父,你让我打秦姑娘,可没说要打他。”二柱子瓮声瓮气地指着罗中夏回答。
那个叫彼得的和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秦宜见有隙可乘,眼珠一转,窈窕身体突然挺立,左手臂一把搂住罗中夏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扼住他喉咙,大喊道:“你们不要上前,你可知他是谁?”
两人立刻把目光集中在罗中夏身上。罗中夏突遭袭击,不禁又气又急,一边挣扎一边怒道:“你要干吗?”秦宜也不答话,手指扼得更紧。
彼得擦了擦眼镜,诧异道:“miss秦,这位先生是你带来的,怎么反倒拿他要挟起我们来了?”秦宜腾出一只手把自己散乱的长发撩起夹到耳根,冷笑一声:“这个人,可与你们干系不小呢。”
“哦,愿闻其详。”
秦宜一字字道:“他体内寄寓的,就是青莲遗笔!”
是言一出,一下子便震慑全场。和尚一听是“青莲遗笔”四字,一时呆在那里,不能言语。小树林在这一刻寂静无声,空有幽幽风声传来,就连空气流动都显出几分诡秘。
彼得和尚先恢复了神志,他瞪大了眼睛:“miss秦,你所言可是真的?”
秦宜手中力道又加了几分,厉声叫道:“不错,此时青莲遗笔就在他的身体里。你们若再逼我,我就先把他杀了,到时候青莲飞出,谁也收不着了。”
“可我们又怎么能相信青莲遗笔就在这人体内呢?”
“那你大可过来一试。”秦宜冷冷道。罗中夏被她三番五次算计,现在居然还被胁迫,终于忍无可忍,欲振出青莲遗笔来反击。可秦宜捏着他喉咙,让他呼吸不畅,真气不续,无法呼出笔灵。罗中夏没奈何,只能破口大骂,把平时在学校球场和宿舍听来的脏话统统倾泻出来。
秦宜充耳不闻,彼得和尚听罗中夏骂得越来越不像话,反而皱起眉头来:“太白潇洒飘逸,有谪仙之风,这位先生的做派可就差得有些……嘿嘿。miss秦说他是青莲遗笔的笔冢吏,恐怕难以认同。”
“不信是吗?”
秦宜双指一捻,幻出一把麟角锁,二话不说,啪的一声直接打入罗中夏的嘴里。俗话说:“天下至苦谁堪期,莫如凌迟与牙医。”牙神经乃是人体里对痛感最为敏感的地方,甫一被麟角锁住,无限疼痛轰然贯注其中,只怕凌迟比之都有所不如。
罗中夏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号,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一股神力,一下就挣脱了秦宜的束缚,青莲遗笔也被这疼痛所催生的惊人力量迫出了体外,化作青莲绽放于半空。
彼得仰头一看,原本眯成一条缝隙的眼睛陡然圆睁,双肩微微颤抖,神情竟似不能自已。二柱子倒没有受到影响,他看到秦宜悄悄朝后退去,连忙对彼得说:“秦姑娘逃走了,咱们不追吗?”彼得没有理睬,兀自望天。秦宜见机不可失,也不顾自己那辆帕萨特了,转身就跑,跌跌撞撞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中。二柱子目送她离去,抓了抓头皮,显得很茫然。
这一股疼痛劲持续了大约三秒,对罗中夏来说却像是三个学期那么长。等到他从混乱中恢复时,已经是大汗淋漓,面部肌肉也因过度扭曲而变得酸疼。
彼得忽然喃喃说道:“青莲现世……看来传言果然不错。”他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番罗中夏,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道光芒:
“那么现在我们只需要解决一个问题了。”
罗中夏这时才意识到,秦宜是走了,而现在自己却要面对这两个强敌。
他不得不在心里扇自己一个耳光,把绝不再用青莲笔的誓言和血吞了。
他必须要战,以李白的名义。
然后他看到彼得笑了。
与此同时,在市三院的特护病房前,一男一女仍旧留在原地。
颜政双手插兜在走廊里来回转悠,不时斜过眼去偷偷瞥小榕。小榕自从罗中夏走了以后,就一直木然不语,宛如一尊晶莹剔透的玉像,漂亮是漂亮,只是没什么生气。颜政有心想逗她说话,也只换来点头与摇头两种动作,只得作罢。
“唉,真是少年心性,一个浑,一个呆,这成什么话。”颜政暗地里自言自语,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朝着走廊深处闲逛而去。此时正主儿罗中夏已然离去,郑和在病房里躺得正舒坦,若非有小榕还留在这里,颜政早就走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现在既然已经没什么大敌,小榕又不肯说话,他就只好四处乱逛,聊以打发时间。
说实在的,这栋楼实在没什么好逛的,千篇一律都是淡绿色的墙壁,深色地毯,放眼望过去门窗都是一母所生。而且与普通病房不同,这里的墙上连值班女护士照片都没有,只挂着一些颜政毫无兴趣的艺术画之类。
他正百无聊赖地溜达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关门声。他转头一看,看到白天指路的那个小护士正怀抱着病历表从一个房间里出来。
“哎,我们真是有缘分。”颜政笑嘻嘻地走过去,伸手打了个招呼。
小护士一看是他,奇道:“怎么是你,你还没走啊?”
“据说这栋楼晚上心灵纯洁的人能看到白衣天使,所以我来碰碰运气。”
小护士一撇嘴:“呸,油腔滑调,还说自己心灵纯洁呢。”颜政高举双手,很委屈地说道:“心灵不纯洁,怎么会这么巧碰到你当班呢?”
“还提这个!”小护士一张圆脸立刻变得很恼怒,“都怪你,害得我今天要加班。”
“哎?难道你是为了我而加班的?”颜政半真半假地做了个夸张的惊讶手势。小护士瞪了他一眼,把病历表砸到他脸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颜政笑嘻嘻地问。
“还不是那个病人的事。他两天前刚做完腿部外科手术,我推车带他出去透透气。后来你不是问路还顺便帮他盖被子吗?你刚走,我就发现病人的腿上本来缝好的线全开了!手术的刀口也都裂开了,那边新得像刚开了刀似的——这不赶紧送到特护病房,一直折腾到很晚,我也只好留下来专门看护了。”
“……”
颜政伸出自己的十个指头看了又看,陷入了沉思。战五色笔时,罗中夏和自己都被那支无名之笔救过,治愈功能应该是无可置疑;可那个五色笔吏和小护士的病人接触了自己的红指光,却都出了事。
到底自己的这支笔是能治病救人,还是火上添乱?
“哎,想什么呢?”小护士在颜政耳边叫喊。颜政这才猛地惊醒过来,冲她尴尬一笑。
“你这人,一会儿油嘴滑舌,一会儿又心不在焉,哪有你这么搭讪的啊?”小护士拿回病历表,抬腕看了看时间,“给你个机会吧,我马上就交班了,请我去吃消夜。”
“消夜啊……”颜政有心想去,忽然想到小榕还一个人留在那里,就有些踌躇。小护士催促道:“喂,你快决定啊,不然我自己去了。有的是人排队请我吃呢。”
颜政最初有些为难,忽然转念一想,这其实倒是个好机会。这个小护士叽叽喳喳的,活泼开朗,说不定能逗出小榕点话来,两个女生在一起,什么都好说。无论怎么着,总比她现在跟兵马俑似的强。
计议既定,颜政就对小护士说道:“对了,我有个朋友在这楼里,一起叫上吧。”
“男朋友女朋友呀?我刚才可是看到你们有三个人呢。”小护士忽闪忽闪大眼睛,全是八卦神色。
“女的,女性朋友。”颜政竖起食指,严肃地强调了一句。
两个人一路说笑,来到了郑和病房附近的那条走廊。一拐过弯来,颜政就愣在了原地。
沙发上搁着小榕的手机与一页便笺。手机为冰雪所覆,已然冻成了一坨;便笺素白,上面寥寥几行娟秀字迹。
而小榕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空荡荡的走廊,冷霜铺地。窗外月光洒入,映得地毯上几片尚未融尽的冰雪痕迹,晶莹闪烁,如兀自不肯落下的残泪余魂一般……
而颜政的手机忽然在这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