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的世界?
什么是公平?
什么是命运?
什么人才配拥有归宿?
仅仅就在几个小时前,文菲尔还认为所谓的信仰就是做好牧守的工作、背好圣典里的词句、通过教区设置的考试……就这样单纯幸福守着自己的小神殿过完一生……
然而当带着浑身伤痕、在黑暗的下水道中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时候,文菲尔终于发现,自己对信仰的认识居然浅薄到可怕。
世界上并不缺少拉额法这样的存在,他们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力量,随意一抬手就能决定人的荣华富贵或者家破人亡。他们的来源千奇百怪,但是都在时间中有迹可循。这样的存在们狂妄的自称为神,狂妄的将自己抬高到时间记录的历史之外。而唯一的、真正的、时空之初就创造一切的神却在哪里呢?
卡德的信义、光芒、爱、尊严……每个母亲都会深信不疑的告诉自己的孩子相信这些东西,然而此时此刻文菲尔却在颤抖,这一切构成世间万物正向发展的力量究竟存在吗?
面对拉额法——那个在真神沉默时狂放自傲的伪神——文菲尔在濒死的反抗中并没有思念着卡德,他只是很不甘心、很悔恨,而且没有抱着一丝一毫侥幸的心理。
他已经准备好接受死亡了。
然后他就活下来了。
文菲尔知道自己并没有战胜任何一个人,包括拉额法的化身。他只觉得自己一直在挫败,一直在往下滑……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标准来看待自己这一切行为了。
为了尊严可以践踏罪恶吗?
为了信仰可以无视诉求吗?
为了生存可以放弃规则吗?
卡德啊……你在哪?告诉我吧……一个凡人到底应该抱着怎样的信念生存?
文菲尔的手指紧紧握着口袋里的圣典,曾经带给他安慰和救赎的圣书此刻如同岩石般沉重生硬,让他感到一阵陌生……
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变窄了,视野周围似乎被一圈黑雾笼罩,使他只能看清自己刻意盯住的东西。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脚下像踩着棉花……然而他很清楚,自己正跟着同伴们走过台阶、爬过暗道,最后躲进阴暗的下水道……
脊背上空无一物,他清楚。但是有东西正在沿着脊柱不断攀爬,直到钻进他的大脑,直到把那里面的规律一个一个拆碎!
混乱!混乱才是真理!
文菲尔觉得自己的脑子至少有一半停摆了,自己所有感官都在变得迟钝,卡德这个概念开始在他脑子里变得模糊……
这是谁的世界?
什么是公平?
什么是命运?
什么人才配拥有归宿?
为了尊严可以践踏罪恶吗?
为了信仰可以无视诉求吗?
为了生存可以放弃规则吗?
“卡德会惩罚有罪的人!”
“卡德已经不在了!造物主已经不在了!”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区区凡人!不可能创造秩序!”
“别……别过来……”
所有思维都变得像蜘蛛网一样粘稠,令人作呕。文菲尔拼尽全力的拨开那些凝结的思绪,艰难的向自己意识中那个安全的核心跋涉。他要躲开那些猩红色的触须,扎根在他脑子里,任何他不去刻意整理的思绪都在一点一点的瓦解……
缠绕,那些思绪紧紧的裹着他,让他寸步难行……
到那里去……到意识的核心去……到那里……那里……有答案……在意识的最深处……有一切的……结局!
撕开了令人窒息的混乱思绪,咬着嘴唇用疼痛刺激着神经,皱着眉用意志力抽打着锈蚀的感官,文菲尔眼前终于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
意识核心的宝座上,原本光芒闪烁的六角晶碎成尘埃,取而代之的猩红瞳孔怔怔的凝视着自己……
不……是他自己在怔怔的凝视着他自己……
【你不可能消除混乱……我盯上你了,卡德的牧守!】
文菲尔感到自己眼前红光一闪,鼓膜自发的震动起来……是的,文菲尔确定是耳朵听到了外界不存在的声音,嘶哑磨人的低吟,浑身明明是一阵不正常的燥热,然而冷汗却抑制不住的流淌下来。
他来了,他盯上我了。
他感到恐惧,他回头看了一眼科玛瑠斯,对方明显比刚才安静的多,已经沉沉的睡着。
沉默了半天,文菲尔不可自控的惨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像谁搭话:“暂时,最坏的……过去了……”
听到文菲尔的话,大家笑了起来。文菲尔却毫无反应……
“看起来我们还有第二回合……”文菲尔有些无奈的盯着那邪眼恐惧的喃喃自语:“这次,与你对垒的,只有我自己了……”
文菲尔的手从口袋里滑出来,再没有碰过那本圣典。
迷蒙之中,依柏林和她的父母被黑色的触须拖进了洞穴。那个面有刀疤的武官嘶哑的笑着,对着自己举起了长剑,明晃晃的剑光闪过,哈柯惊叫着睁开了眼睛。
当她喘着粗气擦拭着额角的冷汗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可怕的豪宅里了,而是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太阳的气息从窗口的轻纱帘上透过来,哈柯却一阵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是即使在自己家里,她也没有增添丝毫安全感。
掌心里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哈柯颤抖着摊开手掌,那晶莹的金色水晶静静地躺在她柔软的掌心。温柔的光晕无情的证实着残酷的事实——这一切都不是梦……
哈柯觉得一阵反胃,她不敢再在床上多待一秒钟。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啊……”哈柯从丝被上摇摇晃晃的爬下来,近乎是本能的哭喊起来。
“小姐!小姐醒了!”女仆被响声惊动,惊喜的跑过来扶助哈柯细弱的肩膀。紧接着楼下一阵响动,几乎全家人都跑了过来,哈柯的母亲首当其冲。
哈柯没有等自己的母亲说一个字,就一头扑到妈妈怀里大哭起来。母亲不住的抚摸她的头发,眼泪也流下来。
“小姐昏迷了快两天了,真是把夫人急死了!”仆人们欣慰的絮叨起来:“来了三个医者都看不出毛病,炼金药剂也不敢乱吃,老爷就差去找牧守了!哎……醒了就好啊……赶紧让小姐吃点东西吧……”
水果蛋糕和奶茶盛在精美的银盘子里递过来,可是哈柯却没有一点胃口。
“爸爸……爸爸在哪?”哈柯满脸泪痕,攥着手里的水晶,焦急的问母亲。
“你爸爸本来一直在你床前守着,但是流银厅那边会议开始了,你爸爸必须过去”母亲答道:“别管你爸爸了,他晚上就回来,这几天你哪里也不要去……在家好好休息,妈妈在这陪你。”
不行……依柏林……拉米迪亚一家……
哈柯猛地爬起来,扶着床脚就要往门外走:“不行……我得去找爸爸……依柏林……依柏林还活着!”
然而房门却被两个仆人死死堵住。
夫人紧紧拉住哈柯,忧伤而坚定的盯着她说:“哈柯,好孩子。不要管依柏林的事,你爸爸会处理。”
“不,妈妈,你不明白!”哈柯试图挣扎母亲的手,然而她太虚弱了。小手即使像活鱼一般扭动,却依然挣脱不开。
“哈柯,是你不明白!”一向温柔的母亲一咬牙,用力把哈柯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好孩子,你不知道这里面涉及多少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听妈妈的话,暂时不要去问依柏林的事。你爸爸在处理这件事,他会保护你,他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
哈柯心里一阵冰冷,她脸埋在母亲怀里,不敢去看母亲的脸:“妈妈……告诉我,依柏林……到底怎么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可怕的事情……”
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孩子,我不知道,我们不应该知道。我们是贵族,贵族永远不要关心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流银沐光两座大山的阴影下活下来……记住了吗?”
“可是,依柏林如果死了呢?”哈柯说“死”这个字的时候不自主的痉挛了一下。
母亲把哈柯拉起来,严肃的盯着她的眼睛:“哈柯,你要知道,依柏林是个御精灵。就算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如果有人要她死,你也不可以管。明白么?她是十二白剑的世袭……”说到这,母亲一字一顿的说:“如果有人要取十二白剑的性命,你绝对不可以过问,哪怕就发生在你眼前!”
哈柯没有回答,她觉得身体开始发冷。
母亲的怀抱跟太阳一样,温暖而陌生。
哈柯想起父亲的那个耳光,她似乎隐约的明白了。这世界上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那力量的意志是不可忤逆的。即便心里有一百个“为什么”、一千个“不明白”,哈柯也开始明白,自己必须顺从。
懵懂之间,哈柯点了点头,默许了母亲的残酷言论。
银餐盘第二次递上来的时候,哈柯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哈柯小姐……救救我的家人!你是这个家族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水晶在她口袋里震动起来,哈柯浑身都在发抖,但是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减慢。
“可怜的孩子,真是饿坏了……”妈妈在一边心疼的看着自己,但是哈柯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父母奇怪的反应让依柏林家里发生的事变得让哈柯更加恐惧。本都且萨尔并不像拉米迪亚教育依柏林那样,他很少让哈柯接触政治的阴影。在流银厅那奢华明媚的窗台后面,复杂和未知是哈柯这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无法想象的。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危险离自己这么近……
是自己的错吗?跟那个沙漠青年有关系吗?如果找到那个沙漠青年,他肯帮自己找依柏林吗?
水果蛋糕变得索然无味,但是哈柯知道自己必须吃下去。
即便是这种情况,即便是成年人的世界劈头盖脸的压过来,即便是未知的恐惧在粗重的喘息。哈柯仍没有失去选择的权利,她很清楚自己可以选择听母亲的话,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等父亲处理好一切……然后去参加依柏林的葬礼……
又或者……在没有依柏林的世界里……自己成为依柏林!
哈柯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蛋糕,看着银盘子中自己的倒影——干净、白嫩、柔弱、无能、满脸泪痕的少女,依柏林有着一张类似的脸,然而她却在流银厅里滑冰、抢侍卫的匕首玩、骑着马在广场上追蜻蜓、被训斥的时候偷偷的做鬼脸……
你不会有事的依柏林……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哈柯的手从口袋里滑出来,再没有碰过那片水晶。
我们在同一座城市,我们在不同的世界,我们有着不同命运,然而我们却有着相同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