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钧一听,忽然想起黄主簿和常晓成都提起过,范督学和他那位传说中的远亲似乎关系很好,只不过这件事的真伪他还没从陆垠那里得到证实,他不想贸然承认,于是便道:“回禀督学大人,学生确实听说过多年前陆家有一支搬去了蒙兴,至于是否有人入朝为官,学生倒并未听家中长辈提起过。若真的是同宗的亲族,又是德高望重之人,学生和家中这些小辈,理应前往拜会才是。”
范督学点点头,道:“这是正理。陆钧,今日在社学中我没有考校你的学问,那是因为今早我已经知道了你还未曾做过八股。但你要记住,不论为人做官,书中的圣人之言才是根本,文章不过是为了朝廷为了选士而想出来的法子。如今做学问的人越来越舍本逐末,八股做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的士子,我是不会取的。”
席间众人都点头称是,却听这范督学又对陆钧道:“既然你是名门之后,那我便出个真正的难题,考你一考——你如今的功课,确实比你这几位同窗还差得很远,从眼下到明年二月县试,还有八个月。若是你能在这八个月里学会制艺,考过了明年的县试和府试,你就拿着我的帖子去蒙兴见陆阁老,在蒙兴的书院里准备来年的道试!”
陆钧听罢,当场愣住了。明年二月去考县试,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别说他,连常晓成都没有这个把握。
其实,在发生了陆茗那件事之后,他心里也曾经动摇过。原本的计划是稳妥的,但如今的局势和他在沂源村时所想象的大不相同了,多等一年意味着更多的变数。况且根据他回来之后进步的速度,周峙对他的重视程度,还有社学里良好的学习氛围,他似乎觉得,把县试的时间提前,也并非就是天方夜谭。
他知道,范督学已经给了自己天大的面子,他是道试的考官,如今他这么说,或多或少已经流露出一些要取自己进学的意思了。
但是,陆钧却不想当场就答应下来。这毕竟是一件大事,他还要再好好想想。再说,如果这会儿就头脑一热应承下来,未免也显得有些轻率。
他起身一拜,道:“回禀督学大人,学生原本打算的是今年和明年好好研读四书五经,后年再进科场,如今承蒙督学大人点拨,学生知道,时光宝贵,学生还应再勤勉些,以求早日进学,尽快为国家效力。可否容学生回去思考三日,再与大宗师答覆?”
范督学赞许的点了点头,道:“好。老夫就等你三日!”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孩子们终于得到了解脱,可以举箸吃点东西了。范督学事务繁忙,很快就离席而去。周峙本来也想带着几个孩子离开,谁知道,王知县死活非要让他们留下来多待一会儿,最后还拉着陆钧的手,道:“陆钧,你可知范督学为何一定要你后年道试?我听闻他两年后就要致仕了,往后的道试,还不知皇上要派哪位大人来主持,他有心要你做他的学生,你再不领情,难免叫他老人家伤心!”
陆钧一听恍然大悟,看来,自己是正好卡在了范督学致仕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这样的话,那他更要认真思考一下了。
酒宴终于结束,夜晚带着重重的湿气的风扑面而来,陆钧和陆钟、常晓成、李尚源一起,离开了王知县的府邸,他们几人的心仍是难以平静,今天白天的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多少都有些不太真实。
常晓成不想回家,而是跟着陆钧和陆钟一起往陆家的方向走去。他特别希望能把今天自己这出色的表现告诉陆茗,在她面前炫耀一番,哪怕偷偷看一眼陆茗也行。但是陆钧用眼神告诉他——你别想了。
常晓成不死心的跟在陆钧身后,一边走一边嘟囔个不停,陆钟奇怪的道:“哥哥,常大哥怎么不回家啊?”
陆钧正在琢磨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李尚源忽然在后面低声道:“少爷,两位陆少爷,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常晓成猛的一愣,刚想回头,李尚源又道:“少爷别停,接着跟我往前走。”
随着常晓成安静了下来,陆钧似乎也听见了身后轻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好像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却越来越近了。
来到一个巷子口前,李尚源道:“右转。”
陆钧被常晓成一拉,转进了右边的巷子,他们躲在巷口往外看着,果然看见黑暗中一个单薄的影子朝这边靠了过来。
李尚源愣了一愣,道:“是他?”
常晓成道:“他是谁啊?”
他的声音有一点大,那个身影马上停住了。在那里东张西望,似乎寻找声音发出来的方向。陆钧这时候再仔细一看,也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是在哪儿见过吗?他努力的回忆着,但是他回来洛陵县之后,除了社学,几乎哪儿也没去过啊。他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当他就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清越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古道荒山苦相争,
黎民涂炭血飞红。”
陆钧腾的睁开眼,低声问李尚源道:“那个说书的?任二哥?!”
淡淡的月光中,陆钧看李尚源的脸色好像起了些轻微的变化,他略有些犹豫的道:“嗯好像是他。”
常晓成一听,奇道:“什么?他不是个瞎子吗?难道他是装的?!”
说罢,他一步跨了出去,对着那人喊道:“说书的,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陆钧和李尚源刚才忘了拉住常晓成,如今已是追悔莫及。谁知那人不但没走,反而往这边走来。他的身影有点飘忽,反而吓得常晓成后退了几步。
陆钧、陆钟和李尚源一起迎了出去。陆钧再一看,这人一身短打,带了一顶斗笠一样的帽子,压得低低的。看身形,确实很像茶铺里那个说书的先生。
陆钧走上前去,问道:“你真的是任二哥?你跟着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对面的人稍稍抬了抬头,露出了下面半张面孔,这下子陆钧可以确定了,这人确实是那名说书先生无疑。
只不过那天在茶铺里,他就觉得这说书先生有点奇怪。作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说,这个人似乎有点太削瘦了,无论是那天那身蓝色的布衣,还是今天这一身短打,穿在他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
那个人没回答陆钧的话,只是慢慢的把斗篷摘掉了,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打躬,反而欠身福了一福,道:“少爷们受惊了。小人之所以深夜尾随各位,确实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告于各位少爷得知。”
常晓成张大了嘴,道:“你你真的是女的?那天阿源跟我说,我还不相信呢!阿源,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钧这才明白自己那种奇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他那天似乎也觉得,这个人的身影太过纤细,当时还下意识的看了看这位“任二哥”的脚,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多看这么一眼,现在他才明白,原来他也在潜意识里,感觉这“任二哥”可能是个姑娘。
他忙对众人道:“这任任姑娘这么晚来找我们,必定是事出紧急。咱们还是到旁边巷子里说罢。”
“任二哥”点了点头,道:“陆少爷说的是。”说罢,她身子一闪,闪进了方才陆钧等人藏身的巷子里。
陆钧和常晓成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任二哥”到底想干什么,便也随着她走进那条小巷,又往里走了走,在一个拐角处站定了,陆钧再次开口道:“任姑娘,这回你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们了吧?”
那姓任的姑娘点了点头,道:“诸位少爷,我就不绕圈子了。今日你们随周先生赴宴,张尹是不是来晚了?”
那天安排了黄长义“落马”事件的陆钧三人想起了张尹来时狼狈的模样,心中顿时都觉得十分不妙,只有陆钟不知其中原委,道:“他确实晚了,咦?他平时在社学都是最早到的。”
对面的“任二哥”顿了一顿,道:“有个姓黄的,带着十多个兵士,今天闯到铺子里面,把张尹一家都狠狠地打了一顿。”
常晓成惊道:“什么?姓黄的?黄长义吗?他能走了?”
任二哥叹了口气,对他们从头说了起来,原来当时张尹在社学被督学叫出来考校功课的事情,早早就被王知县派人传到了他家里。他父母高高兴兴的备了酒菜,等着儿子回家来庆祝一番,谁知道一切刚准备就绪,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姓张的小子,你快出来。”
一听这动静,张尹的父母就吓得面如土色,嘱咐任二哥道:“这是那姓黄的少爷来了,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瘟神。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你都千万不要出去。否则不但你有危险,他发现我们这里藏了个外乡人,说不定又会借题发挥,咱们老两口性命都难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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