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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不发的沉默与对视中,我清楚看见大民的两个眼睛里面,黑色的眸子不断收缩聚拢,眼神也一改之前的真诚善意,开始变得凌厉起来。
这是一种只有经过了无数血与火的历练,掌握了控制生杀的大权之后,才有可能出现的凌厉。
这种凌厉,甚至连我都不免感到了几分胆寒。
啪的一声,在手中那把陶瓷调羹被放到桌面时所发出的响动中,大民上身前俯,微微掀开上衣的下端一角,我顺着他动作往下望去,在他腰间,一个黑色五角星闪烁着暗哑而诡异的幽光呈现在我的眼前。
打流这么多年,这样的黑星我不是第一次见,我太熟悉了,至少,我知道,它的威力绝对不是用来办人的。
那实在是牛刀杀鸡。
这种曾经在中越边境杀人无算的黑星,从被设计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它的作用只有一个:追魂索命!
在你回去的路上,在你回去的时间,五个人!
所有的揣测、猜疑顿时变得清晰,时刻缠绕在心底让我不得安宁的恐惧,也终于在这一秒钟,变成了现实。
恍惚中,我好像变成了两个胡钦。
一个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另一个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我用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扭头看向门外,看看弟弟是否还在的想法。我只听见自己冰寒入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黄皮怎么晓得我在这里?
大民又笑了起来,笑容中有一丝忍不住的得意,他低下头去,仔仔细细的用衣襟遮住了那把手枪,甚至还轻松的拍打整理了两下。
然后,他说:钦哥,你而今名气这么大,道上认得你的人这么多。真有心要找你的话,应该不算是件蛮难的事情。
稍微顿了一顿,见我没有作声,大民接着说道:九镇晓得谢主任儿子今天结婚的人,不是只有一个,晓得你和樊主任、谢主任关系不一般的人,也不是只有一个。钦哥,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大民嘴里的每一个字都清晰传入了我的耳中,但我却完全弄不清楚,眼前这个已经完全蜕变了,变得非常可怕,甚至完全有能力办倒我的男人,此时此刻,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除了老鼠,我还从来没有这样感到摸不透一个人。
一阵强过一阵的心慌意乱中,我实在忍不住看向了门口的弟弟。
今天,不管我胡钦是要横尸当场,还是要当街杀人,我都一定不会让弟弟身上掉落哪怕一根毫毛。
只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还有着一丝希望的曙光。
我飞快收回了自己的眼光,看向大民,问道:那,大民,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呢?
大民在我的问话之后,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居然又发生了某种不可言喻的巨大变化。
从最初的真诚,到稍后的凌厉,现在,他突然又变得异常沉静,目光悠远绵长,就像是一口古井,任凭风起风散,映照月起月落。
那是一种陷入到了不可自拔的回忆当中的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民干咳一声,偏开了始终与我对视的眼神,用一种极度缓慢柔软的语调说出了很长的一段话:钦哥,打小时候起,我屋里就穷得要死。我是乡里人,长得又不招人喜欢。我和我老弟从小就没有过几天得志的日子。还只有鸡巴大的时候,我们两兄弟就一起和别个打架。为什么?因为,别个欺负我们。
书,书也读不起;工作,工作又没得个好工作;长得也不乖,我和老弟两个人都是长一个卵鬼样子,雕得不像雕的,砍的不像砍的。哪个看得我们来?怎么不欺负我们?帮别人打工,没日没夜干得鸡巴日脑壳(九镇的粗话,形容极度的劳累),还是得不到几个钱。
好不容易活到快二十岁哒,还从来没得一个女伢儿肯瞟老子一眼。老子也是爹生妈养的,为什么老子就过不得好生活?我的勤奋不比任何人差,当初学汽修,我日夜不睡觉,白天跟师傅,晚上自己看书,一个月廋了十三斤,为什么我就这么潦倒?为什么我就应该打工应该受穷?就是因为是乡里人,吃农村粮?就因为老倌子没有当官?老妈子没有发财?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没得办法了,钦哥!真没的办法了,横了心出来打流,跟着个背时鬼小兵儿,还没得两天,就被你们几弟兄办了。钦哥,打流的时候,没得一个人把我当人看过,包括小兵儿,他也只是把我当个马仔,喊做什么就做什么,买碗粉吃他妈逼都要老子替他端到手边。那天打我们的时候,钦哥,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动手,也是唯一一个帮我们拉劝的人。
我晓得,你和小兵儿有仇,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江湖恩怨江湖了,天经地义,和我鸡巴关系?我那天铁他,没有跑,我就已经是帮他尽人事了。我们之间,我只记得,如果那天不是你,我不死也要被卫立康脱一层皮。我记在心里的,这些年,每一天每一日,哪怕是和我老弟睡天桥底下的时候,哪怕是在号子里面被人逼得连觉都不让睡,哪怕是我两条腿都被人敲断了,我都没有忘记早晚三炷香,求菩萨保佑你,我记在心里的!真的!
在说话的过程之中,大民始终没有看我。
他一直都半低着头,就像是说给自己听那样自言自语的样子,但是说完之后,他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中居然就涌出了亮晶晶的泪花。
一如当年,满头是血,瘫在墙边看向我的样子,倔强而真诚。
一时间,恐慌、紧张、安慰、温暖、期待、感动
无数正面或负面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
时光交错,昔日种种从大民眼底溢出,闪回在我的眼前。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不知道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躲过了一次致命的危机,还是大民的话感动了我。
莫名之间,我居然也有了想哭的感觉,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应该去说些什么。
我极为少有口无论次地说:你莫这么讲,莫这么讲,大民。以前的事,都过去那么长时间哒,那没得什么,真的没得
钦哥,真的!我真的都记在心里的!一直都没得机会给你说,你今天就莫和我说这些客气话哒。那个事,对于你来说是小事。对于我来说,那就是救命之恩。毕竟,而今我还可以喝面前这杯酒,小兵儿就已经不可能。多谢你哒,钦哥!
不待我说完,大民就打断了我的话,端起自己桌面上的酒杯伸到了我眼前。
刹那之间,我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开始沸腾起来,什么恩怨生死,在此时此刻都已经不再重要。
我也跟着一把端起杯子,迎向了他。
呯一声清响,在飞溅而出的金黄酒珠中,两人一干而尽。
谢谢你,我也谢谢你!大民,今后,你就是我胡钦的铁聚,你是我的兄弟!
喝完之后,我一边擦着自己的嘴唇,一边同样极为动情的给大民说出了一句平日里,我绝对不会轻易说出的话。
很奇怪,大民却并没有回答,连看都没有看我,他彷佛根本就没有听到我这动了感情的一句话。只是低着头慢慢将酒杯放在桌上,用厚实的玻璃杯底轻轻磕着台面,发出噗、噗、噗的闷哑之声,良久良久。
他的沉默让我察觉到一丝不妥,我试探地轻喊一声:大民?
在我的喊声中,大民终于抬起了头来,不过他的脸色已经变了,不再是之前沉静而温柔的样子,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峻与严肃,说:砍了卫立康之后,我和我老弟跑到广州。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两个人身上一共八百四十九块零七角钱,还是跑路之前找我姨爹拿的。那个时候不懂事,以为警察会追着来,怕警察抓,不敢住旅馆。第一个晚上,我们就睡在白云区的一个天桥底下。第二天,我们和一堆叫花子挤成一坨,睡在火车站候车室。不晓得吃了好多亏,不是被那些狗杂种治安仔打,就是被当地的流子欺负。有几回,我们都差点死在街上。直到后头,遇到我大哥和伟哥。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们两个给的。大哥要我搞什么,我就搞什么。我们两兄弟的命,只要留下一条帮娘爷送终,另外一条,只要大哥要,他就可以拿。钦哥,你明白吧?
呆呆看着大民,片刻前的激动和感怀彻底消失不见,背脊上,一股彻骨冰寒涌起,我的心沉入了黑暗深渊。
咫尺开外,大民慢慢将手里的玻璃酒杯反扣在桌面上,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待到身体完全站直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平视着前方,松散空洞,说:不过,钦哥,你,我今天不会动!你放心!我欠大哥的,我也欠你的!但是,这次,钦哥,我还给你哒。从此之后,你我之间,前帐两清!兄弟,这一世,钦哥,我只怕是和你做不成了;下辈子,如果我大民还有机会投胎当人,我跟你烧黄纸斩鸡头,拜你当大哥。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地仰头看着大民。
这时,大民也收回了自己的眼神,低下头来望着我,缓慢而决绝的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我大哥交代再有下回,钦哥你就个人多保重!
说完之后,不再多言,大民转过身,向着门外大步走去。
大民,回来这么长时间,多的是机会,为什么你们要在今天办我?
心潮澎湃的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着远去的背影,说出了我最想问也是最后的一个问题。
大民宽阔厚实的背影停在大厅中央,在周围人的杯来盏往中回过头来,没有说话,只是最后一次深深地看向我,嘴角一牵,露出了半抹微笑,意味深长,却又带着无比的孤独与落寞。
大民,终于消失在门外;弟弟,则从阳光下对着我走了过来。
门外,冬日暖阳,岁月静好。
突然之间,我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位伴我长大,曾经被我视为兄长的男子摸着我的头,给我说的那句话:小钦,记着老哥的这句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三哥,谢谢你!
那一天,大民走后,我依然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很久,虽然大民没有回答,我却也想通了最后那个问题的答案。
黄皮之所以会选在今天,是因为,今天我来了省城。
有着葛朝宗,有着龙云,也有着谈先生的省城。
仇人密布,龙潭虎穴,死于谁手,何人可知?
这是一个极为周密、毒辣,直接点到了我软肋的计划。
只不过,黄皮虽然完全有能力单独作出这样的事情。但是,他回来的时间毕竟也还不是太长,纵然有心办我,可这些年以来,我也已经变了太多太多。
久别之下,他怎么可能会对我和我的生活如此了解,如此熟悉。
甚至到了连我的人际网络都一清二楚的地步。
这只有一个解释。
就是那个人。
那个比黄皮还要更加阴狠深沉,也更加聪明危险的人。
一股无法克制的杀意从我的心底狂涌上来,将我没顶。
哐!一声巨响。
在弟弟如同见到一个陌生魔鬼般恐惧厌恶而又复杂的眼光中,我的手掌重重拍在了桌面。
那一刻,满是怨毒的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我。
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也许,主观上的判断,并不见得一定正确。
而真正的答案,才是最残酷最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