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真看了看信王还算壮实,却已略显淤青的胸膛,心中升起了一丝颓然。
两辈子了,他始终坚信人定胜天。
然而此时此刻,他终究升起了一股人力再大也拗不过天的感觉,尤其是在明末这个本就像是上天注定了的历史苍穹里。
但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后世的华夏那么落后,那么贫苦,不也最终站起来了么?
而此时的大明,依然在很多方面领先于世界,怎可以就此崩溃呢?
他不服!他真的不服!
可是……随着时间于急救之中飞快流逝,由于医疗条件的缺乏,重真只能对底下的这具与自己身形差不多的身体,进行最为基本的救援。
但是最终,似乎一切都显得那么徒劳。
黄金急救四分钟,早就过去了。
撑开这具身体的眼皮,他那眼眸之中的最后一丝光彩,也已彻底湮灭。
火势在天时的襄助和人为的努力之下,终于被控制住了。
但是重真心中的怒火,正迅速地升腾而起,瞬间滔天。
他仰天怒吼:“崇祯!你怎可就此抛弃大明啊!权阉,我必不与你干休!”
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大明情节!没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崇祯情结”!
就像两世为人,他的生命中都似乎缺少了一个身份。
坚强刻入了他的骨子里,展现在他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里,但从未有人真正走入过他的内心,触及到那最深处的情感缺憾——母亲!母亲!
从未有人能够体会到,这个坚强少年对于母亲的思念!
各种各样的人生缺憾,哪怕是极小极小的一块,都于此瞬间叠加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令之近乎崩溃的挫败之感!
周吉等人,尚是首次见到他展现出近乎崩溃的一面。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人似乎缺少一个主心骨,便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刚刚那个弃信王与重真等人而去的侍卫长,就隐在人群当中。
周吉等关宁少年面面相觑之后,便想蹲下来安慰重真。
可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谁发喊了一声“王妃来了”。
人群就好像有所感应一般,自发地替那个托着肚子满脸惶急之人,让出一条通道来。
“殿下!殿下!”周玉凰轻轻地呼唤着夫君的名字,因为有孕在身,哪怕心中多么的凄苦、惶然,也不可能走得很快。
于是有一道身影拨开人群,赶在周玉凰之前扑在了重真跟前,搂着他的腰撕心裂肺地哭喊道:“王爷!王爷啊!您没事可就太好了!您可吓死小人啦!”
“不是……这……”
重真完全没搞清楚这是咋回事儿,想要掰开这突如其来的手臂,但对方无论力气和意志都十分惊人,只顾环抱着他嘶喊,竟不肯稍有松懈。
“放手!别阻碍老子救人!老子要救崇祯!”重真大怒,只得大吼,声音低沉,颇具威严。
可这侍卫长却依然不肯放手,只大声喊道:“王爷啊!最重要您没事就好啦!一个不知名的下人而已,为救您而死是他的荣幸,别费心救他啦!让他安心去吧!”
诸多关宁少年之中,就数平日里言语最少的周吉,脑子最为活泛。
虽然不明所以,但他已猜到对方是将重真当作了那个素未谋面的信王。
“怎么回事?难道是他们认错了?不!不可能的,就算认错了,也不可能连信王妃都会认错,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阿真和信王长得很像,以至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将他当作了信王朱由检!”周吉立刻猜到了这种可能,不过他并没有立刻便冒然行动,而是选择静观其变。
周玉凰在越发俊俏了的小伍搀扶之下,来到了重真身边。她有孕在身不便下蹲,便将沁凉的小手搭在了他的脖颈处。
重真受此一激,心中的愤怒与惶然好歹降温了些,豁然抬头看去,赫然见到的,竟是一张无比熟悉,曾让他回味无穷更有遗憾的脸,无非增添了些许的雍容。
“玉凰?”重真下意识地轻声喊道,声音因之前的烟熏火燎和大声嘶吼等种种缘由而略显嘶哑。
周玉凰听闻这道称呼,娇躯只是微微一颤,芳心深处,却已骤起波澜。
她几乎可以确定,面前这个与之对视的少年郎,并非与她朝夕相处的信王,而是那个来自大明辽东的关宁少年。
“我本美玉无瑕,玉中之凰,却偏偏便宜了你这个丘八……”
“罢了,罢了,索性便将一切……”
那夜之后,这个念头曾无数次地在她脑海中出现,令她娇羞,令她迷醉,尤其是俯身替他清理的过程。
周玉凰其实是先见到重真再见信王的,毕竟就算是在万千佳丽之中脱颖而出,被刘太后和张皇后钦定为了信王妃,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礼教,在正式洞房掀开红盖头之前,二人也是不可私自相会的。
但那一次为了安抚被有心之人挑拨了的躁动信王,周玉凰毅然半夜跑去劝解。
首次相见之时,她也曾一度惊呆了,不敢置信这个世界上,竟会有面貌身材如此相像之人,就连声音都相差无几。
但她与两人都有过深入的交融,本身又心思细腻敏锐,很快便又区分开来。
两人的面容约有八分相似,剩余的两分则完全是因为气质上的截然不同。
在朱氏皇族之中,信王已算得上是俊朗的硬汉了,但与那个曾与建奴酣战不休的戍边少年相比,还是少却了许多的刚硬。
信王朱由检就好像一个乃是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朵,雍容、娇嫩。
而另一个却是在冰天雪地之中成长起来的,具有参天大树潜质的小树苗,坚强、坚定、刚毅、不屈、沉着……
身形之上,信王虽也勤加锻炼,却依然比不得重真匀称有力。
两人的声音都属于极富磁性的低沉之音,不过信王的声音低调、轻柔,而那个少年的声音,却将那份与生俱来的张扬与沉稳,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同样是少年郎,信王因为久居高墙内的庭院,从而剑眉总是轻蹙着,显得有些忧郁,也多少有些优柔。
周玉凰有些时候甚至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一只翱翔于九天的鸿鹄,而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燕雀。
而这个来自大明辽东的关宁少年,大概是常年于旷野之中奔跑,于苦寒之地与敌厮杀鏖战的缘故,总是显得那么洒脱,那么坚毅,那么果决。
尤其,他总是喜欢咧开那张嘴唇略厚的大嘴,将一副朝阳般温和灿烂的笑容,展现在别人的眼中,也让人深深地将之映入心中。
就是这份朝气,夺取了周玉凰的芳心。
“不枉我将一切都给了你。”周玉凰认为,这才是少年郎该有的朝气。
也只有由这样的少年郎戍边,大明才能抵挡来自东北之林里的凶恶建奴。
周玉凰偶尔思念,有些时候也总是觉得,这丝笑容之中,还蕴含着一丝淡淡的邪意,对她,对小伍,似乎……总是于那几个每个女人都引以为傲的地方停留。
短短数间,心念电转,周玉凰已然确定,面前跪坐着的这个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少年,便是来自于大明辽东的那个关宁小坏蛋,没有夫妻名分,却早已有过夫妻之实的——大蝗虫,黄重真。
那么地上躺着的那个,便是与自己在三媒六证之下拜过天地的夫君——信王,朱由检。
此时此刻,周玉凰骤然听到了一丝脆响,那是自己的芳心骤然从中裂开,分作两瓣的声音。
一半属于信王,包裹着忠贞,内疚,温柔,贤惠,一切一切华夏女子的优秀品质,都于此间体现,同时也是一层无形却十分牢固的有质枷锁。
另一半便是属于面前这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少年,蕴含着对于自由的向往,对于翱翔大明的期盼。
严格意义上来说,夺走自己第一次的,赫然便是这个少年。
甚至于就连自己的腹中所怀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周玉凰许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已近乎疯癫了,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还是毅然决然,坚强坚定地生活了下来。
女性本弱,为母则刚。这就是属于母亲的刚强。
梦中,周玉凰曾无数次地记起他的音容,记起他的笑貌。
有时候,周玉凰恨得银牙暗咬,但更多的时候,她却唯有无比的崇拜。
毕竟那一夜若非是他,自己与小伍,铁定逃脱不了那些邪徒的魔爪。
不但要失去贞洁,还要失去生命。
一梦醒来,缭绕于周玉凰枕边的,唯有怅然,以及信王对于她的相敬如宾。
周玉凰蓦然觉得自己的那颗芳心,完全已被两种泾渭分明的情绪所充斥。
一半是痛苦,一边是惊喜。
这种截然不同,完全无法相互融合,堪称大明与后金那般针锋相对,才只瞬间,便已在她的芳心深处展开了无数次激烈的天人交战。
因着之前的惊慌焦急,外柔内刚的周玉凰终究不可自抑,嘤咛一声,软软地往地上倒去。
“小姐!”
“王妃!”
“玉凰!”
惊呼声四起,小伍与另一边的那个侍女,哪里能托住身怀六甲的信王妃。
幸得重真眼疾手快,瞬间挣脱那个不识相的侍卫长的束缚,双腿发力便已长身而起,稳稳地将之搂在了胸膛之内。
一行清泪自周玉凰的眼睑滑落,她轻轻地呢喃呼唤着:“夫君!夫君!”
“玉凰和小伍这妮子,都将我当成了信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烈火锻血,浴火重生。重真与崇祯的宿命交融,原来如此。”重真心念电转,结合命运里的种种坎坷,心中已有了大致的推断。
与此同时,他的心中也怜意大起,温柔地替怀里的这个温软碧人揩去眼角的泪花,轻声安慰道:“夫君在呢!夫君在呢!”
这无疑是一次极为大胆的试探,若成,那么重真的猜测就会被证实,新的身份也会因为种种的原因巧合,落实在他的身上。
若是不成,那么众目睽睽冒充信王搂抱信王妃,无论如何他都逃脱不了封建礼教的审判。
一切,都要看周玉凰接下来是和反应。
因为信王这十多年来都非常低调,低调到近乎懦弱,别说文武百官,就连附近的人,就连权阉,就连天启,都很少很少见到他。
天启这段时间以来对他还算关心,但也仅仅停留在物质和言语询问之上,从未宣他入宫过。
唯有周玉凰,与他朝夕相处,肌肤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