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真万万没想到,中正耿直的袁可立竟也有如此无耻的一面,但他觉得这是一种好的现象,至少代表着他的那颗刚烈的正直之心,正在向着灵活机动转变。
重真甚至觉得,正是自己的针灸推拿疏通了他那淤堵的经脉,又以心理疏导为辅,才让他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发生了这样喜人的转变。
集刚正,灵活,无耻于一身的读书人,才是最难对付的。
否则征战一生从无败绩,又狡诈凶狠得犹如豺狼一般的奴酋,也不会在袁崇焕这个毛头小子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
如今,袁可立这个文化底蕴比袁崇焕还要深厚的封疆巡抚,已然朝着成精的路上迈出了脚步。
无论是对于大明而言,还是对于欲挽大明将倾的重真来说,都是可喜可贺的。
只是自己竟成了袁公成精路上的第一块试炼石,倒是令重真始料未及。
说时迟,那时快。
眼看着卢象观与黄宗羲已闷声不响地一头撞了过去,重真等人更加不会示弱,也看不清到底是谁带领谁,总而言之是闷着头皮一阵猛冲,不管身侧和身侧有多少拳头,只管往前就可以了。
关宁少年,自然是无比生猛的。
不过袁可立的亲卫也不赖,既是生力军,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硬钢了再说。
于是,虽然重真等人一下子便撂翻了好几个人,却奈何对方死战不退,更有甚者就算被揍趴下了,也还要紧紧抱住他们的脚丫子不松手。
还能怎么办?都是袍泽,总不可能对其脆弱的后脑勺下手。
于是,迅猛前进的势头也被遏制了下来。
身后,百人队里尚且能站立着的,第一时间便围堵了过来。那些被冲得摔在浪花之中的,也都挣扎着起身,如凶猛的大鱼一般狠狠地扑过来。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其速度之快,转变之突兀,足以让人始料未及,难怪有人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稍纵即逝。
幸好重真等人皆是来自关宁的百炼之钢,立刻便肩挨着肩,背靠着背,由一往无前的锋矢阵型,就地转变成为防御性的小圆阵。
在海边风浪里的这场搏斗,就此转入短暂的相持阶段。
重真等人防御得十分有章法,让这支赤手空拳的百人队加上袁可立的亲卫,因为赤手空拳的缘故,并不能发挥出人数的优势来。
最令已将观战距离无限拉近的袁可立主仆气恼的是,己方十倍于对方的人数,非但没有取得有效战果,竟然时不时地还要被防守反击,打趴下那么一两个。
别说袁阿福这个练家子想要亲自上阵,就连袁可立都感到手脚发痒,跃跃欲试,却终究还是拉不下那个脸皮。
蓦然,袁可立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关宁军最擅长的,可不就是防守反击么?
想起袁崇焕那张儒雅年轻,总是噙着一丝恼人嘲讽笑容的脸,袁可立终究还是没能忍耐住,羞红着脸咆哮道:“壮士断腕!”
事实证明,袁可立在登莱军中的威望,与袁崇焕之于关宁军一模一样。
百人队和他的亲卫们听了,瞬间就疯了,不管不顾地发起了猛攻,别说落在身上的是拳脚,就算是刀剑,也都丝毫不惧。
亲卫队长和百人队正更是亲自以大无畏的换子精神,将卢象观和黄宗羲作为突破口,猛然撞入小圆阵。
其余的兜裆布健儿惯与二人配合默契,瞬间便抓住机会,以重兵突进的方式,将牢固的防御性小圆阵分割开来。
至此,这场突如其来的对抗搏斗,经由突进与相持两个阶段,终于衍变成了一场大混战。
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谁的拳脚够硬,谁的身体韧性与抗击打能力更强,谁取胜的意志够坚定了。
来自关宁的小伙子们虽然很生猛,但双拳难敌四手,况且山东的年轻大汉们也确实都不差,好歹趁机挽回了一些脸面。
不过,袁可立的面色却并没有好看多少。
——十来个打一个,若是被朝堂上惯会扯皮的兖兖诸公们知晓了,还不定要被怎样嘲笑呢,更不用说被袁崇焕那个护犊的家伙知晓了。
好在,混战只持续了大约半刻钟,就慢慢地开始平息了。
刚开始的时候,重真十人只是占了突袭以及体能上的优势。
但少打多本来就要消耗更多的体能,尤其是衍变成混战之后,对方的人数优势就充分发挥了出来,双方的体能便得以迅速地持平。
而无论是基础训练的扎实程度,还是身体韧性与抗击打能力,或者意志的坚定程度,以及身为军人的荣耀。
辽东关宁军与山东登莱军,同为大明王朝外御建奴,内拱京师的两大王牌铁军,彼此之间其实相差不大。
因此,这场对抗搏击若是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就只剩下以命搏命一途了。
于是,打出了真火的双方,竟逐渐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并且,最终由狠狠对了好几拳好几腿,情知无法在短时间内战胜对方的百人队正和重真,齐声怒声叫停,便心照不宣地同时收住了手。
哪怕是灌满全力的一拳才刚刚挥出,也硬是停在了空中。
这份收放自如,终于令袁可立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不过,他尚未来得及高兴,便又惊呼出声。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巨浪猛然打来,将他殚精竭虑拉扯起来的勇士们,都摁倒在了沙滩上。
好在无论是谁,都是经历过人生风浪的人。
就连卢象观与黄宗羲这两个书生都并非泛泛之辈,便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巨浪而慌乱了手脚,而是迅速地相互搀扶着离开了海滩。
那连滚带爬的架势样子,以及躺倒在沙滩入口呼呼喘气的样子,倒与方才大展拳脚时大相庭径,显得狼狈多了。
袁可立迅速地数了数,一百二十五个,一个不少,这才放下心来。
百人队正扭头看着互相将彼此从水里捞出来,又相互搀扶着躺在泥沙之中,那个有着一身经由太阳渲染过后的黝黑皮肤的混球。
刚想说话,却冷不防被一个突然出现的硕大狗头吓了一大跳,经由对方安慰之后,方才龇牙咧嘴地说道:“原来是二狗啊,失敬失敬,那尔等又是何人啊?”
重真显然没想到这个憨货其实还挺坏的,却也没有生气,而是咧嘴笑道:“吾等乃是来自辽东关宁军中的小兵,久闻登莱水师大名,受袁帅派遣造访登莱,又受袁公邀请,特来拜会。”
“竟是力克建奴的关宁军袍泽,怪不得拥有如此战力,老子心服口服。”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队正闻言便特意喘匀了气儿,才认可地点点头,又没好气地说道:“只是有你们这么拜会人的么?二话不说上来就打!嘶……疼死老子了,娘的!”
重真嘿嘿笑道:“不打不相识,惺惺相惜的英雄好汉,不都是打出来的么?”
队正讶然道:“你也看过起源于俺山东的水浒么?”
“四大名著,谁没看过?”
“四大名著?”
“就是水浒,三国,西游,还有一本红楼,你可能没看过,有机会俺找来给你瞅瞅。”
“这敢情好。听说袁帅遣人去过后金,建奴将俺们的《三国演义》当作兵书来读这件事儿,究竟是不是真的?”
“确有此事。不过那是属于奴酋的时代,如今的后金已由其子黄台吉统帅,会比之前更加的难以对付。无论是你登莱军,还是俺们关宁军,可都要打起精神来应对了。”
队正坐起身子,咧开嘴拍带着狗熊一般壮实的胸膛,道:“时刻准备着,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对了,你怎么知晓得这般清楚?莫非……”
重真也坐起身子,点点头道:“没错,俺便是谍战后金的其中一员。在场的他他他他,与俺一样,都有过前往后金盛京,也就是我大明故土沈阳一游的经历。”
“啊!谍战后金,绕道入关,让建奴悍将武讷格跟在后边吃了一鼻子的灰尘,便是尔等关宁少年?真是失敬失敬,佩服佩服啊。”
队正悚然动容,肃然起敬,郑重地拱拱手后,又现出悠然神往之色,道:“俺也好想去建奴的占领地,甚至大本营里,酣畅淋漓地游历一番呀。”
他的麾下以及袁可立的亲卫,无不对此无尽向往。
重真哈哈大笑道:“有机会的,定然是有机会的!”
仍在一旁静静观察的袁可立,也轻抚斑白的胡须,一脸向往与欣慰地笑着。
对于这支时刻准备与建奴大战,极有可能进步成为华夏史上首支海军陆战队的大明强军,重真对其历史宿命,是感到非常惋惜的。
因此,便更加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改变其命运的,润物细无声的机会,于是便道:“你们的兜裆布真是太丑了,我华夏男儿怎可穿这样的玩意儿?”
“啊?哦,你说这玩意儿啊,有甚办法?大家伙儿不都是这么穿的么?哦,也不对,你们这是啥玩意儿,将那玩意儿包裹得如此……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