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
简爸简妈更糊涂了,“你说什么?”
“因,为,顺,路。”她好心地一字一句说给父母听。
“因为正好顺路,我带着他坐公交到了游乐园附近。”
简妈哭笑不得说了一句:“你还带弟弟坐公交车。”
她看了一眼顾时爸,心里头惴惴不安,责怪语气重了些,“你弟弟他什么时候坐过公交?”
“我没钱打车,”简安精神更萎了,“我这个月生活费没剩多少。”
简妈的怒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发了,“那你有钱带弟弟去游乐园玩啊?”
“哦,去游乐园的钱是有的,”简安老实交代,“我算过了,两个人的门票够了,要是里面有一些项目收费也够了,但是要是来回打的,就不够了。”
“你还算过啊?”简爸简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算过,”简安神色特别认真,“不过后来阿姨给了车钱。”
简妈一听,急起来,“你怎么能收人家钱!”
“阿姨说钱给弟弟打的啊,而且阿姨坚持要给,我拒绝过,但阿姨把钱硬塞到我手上,”她咬重“硬塞”两个字,“还说是给弟弟打的钱,那我能怎么办?你们也说,弟弟没坐过公交。”
有理有据,简妈都挑不出错了。
简爸开口了。
“你要带弟弟去玩,玩就玩了?为什么要带弟弟去……去阿姨那边?”简安提到顾时妈,简爸又开始发作,转到正题上去,“你弟弟要去……你叔叔会带他去,你……你……”他思忖着,应该怎么给女儿说清楚这里面的敏感性。
“因为顺路。”她继续给他们解释,“我们下了公交车,正好去游乐园的方向经过顾时他妈妈的路,他想起来,就问我可不可以带他去看他妈妈。”
简妈心里着急,那话一下子甩出去,“他要你带他去,你就带他去了?你……你怎么能带他去呢!”
简安像是被母亲吓到了,神情怯怯,“不……不可以吗?”
“你呀!!”简妈把女儿归结成缺心眼,她不懂里头的人情世故,不知道离异的夫妻彼此憎恨,那憎恨是能烧到他们共同孩子的身上。她想说清楚,只是当着顾时爸的面,不好意思讲明,生怕哪说错了惹了人家不高兴。她和简爸都战战兢兢,生怕女儿闯的这个祸惹人发怒。
“其实……其实弟弟也说过,他说他去了,怕惹叔叔难过……”简安抽噎着说,“他说叔叔阿姨离婚以后叔叔一直很难受,他怕他去见了阿姨,叔叔要是知道了,会更伤心……他不想让他的爸爸难过。”
简安似乎还想说话,可她说不出来,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她站在那里,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怎么擦都擦不掉。她呜哇地嚎起来,哭得更惨了,她不像是被父母的怒火吓到,更像是想到了什么难过的事而大哭。
简爸简妈更是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女儿在那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哭起来,两个人都是摸不着头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只好先安抚她的情绪。
“好了好了,”简妈安慰道,“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她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
“谢谢妈妈。”简安眼泪汪汪,接过纸巾,还道了声谢,简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简爸的口气也软下来,“好了好了,哭什么哭。”
“因为……因为……”她说一声,抽一声气,急促地呼吸了好几下,才能说话,“因为我想到,我以前,高中……初中,小学,”她锁紧眉头,像是回忆那些事都费了她许多劲,“以前那时候,高中啊初中啊,连小学都有,有那种,就是,啊,”她说得断断续续,“我同学里就是有那种,家里父母离婚的,他们父母离婚以后,双方关系就特别糟糕,”说到糟糕,她加重语气,“他们关系糟糕,还不许小孩见爸爸,或者是妈妈,还要在小孩面前说对方的坏话,我见过好多这样的同学,就因为父母离婚,人也没了精神,成天没精打采,有些人看着好端端的,忽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哭起来,我们那时候都觉得那帮人疯了,我小学的时候还有听说有人患抑郁症的……”
简妈哑然失笑,“怎么可能,那还是小孩子……”
“有的有的!”简安手中的纸巾停在眼角,她特别认真地盯着简妈的眼睛,说话时还连连点头,“姆妈,你相信我,真的有!我们老师当时也不信!可是那就是真的,而且那些父母离婚的同学都因为家里关系不好,闹得成天心情不好,原先成绩很好的一些同学,后面成绩都下降了!”简安深吸一口气,鼻翼发出特别大的动静,格外强调了成绩下降这回事。
“啊这……”简妈带上了一点同情。
“然后我就想啊,”她哭得太厉害,眼睛都肿了起来。她眼泪汪汪地说:“我就想啊,要是换成我,我爸我妈要是离婚了……”
“乱说什么呢!”简爸轻声斥道。
“我就想想嘛!”她格外委屈地喊。
“那时候我想,要是你们离婚分开了,然后姆妈不让我看爸爸,或者爸爸不让我看姆妈……哇——!”又是一声响亮的哭喊,那哭声大得,连正发愣的他都被震醒几分。
“我一想到你们要是离婚了我就得选一边我就好难受哇!!”她大声哭喊道。
“爸……姆妈……”她哭得快喘不过气来,这时候的她和顾时站在一起,不禁让人怀疑谁才是心智不健全的孩子,“爸和姆妈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妈妈也是……我妈那么辛苦生我养我,我爸怎么会那么坏,”她口气像是在说已经发生的真事,“怎么会不让我见姆妈呢!!”
简爸指了指自己,也快崩溃,“我……?我什么也没做啊!!”
“哦,”简安打了个哭嗝,擦去眼泪,红肿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亲爸,“我就是想象而已嘛。”
简爸纠结了,他到底应不应该和女儿计较呢?
“反正我想想都觉得很为难啊,”她用纸巾擦了擦脸,泪水有停息的趋势。
“我那时候就想,为什么大人之间闹矛盾非得扯上小孩子不可呢,大人不是总是说小孩这不懂事那不懂事,既然大人懂那么多道理,怎么舍得在小孩面前说小孩爸爸妈妈的坏话呢?毕竟,对小孩来说,爸爸和妈妈,难道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吗?”
简妈没绷住,一下子笑出来,“这话哪是这么用的。”
“可是就是啊。”简安说,“爸爸和妈妈,都曾经是和孩子一起生活的人,为什么非要逼孩子做选择不可?不是都说,父母是爱孩子的吗?既然父母爱小孩,那舍得让小孩左右为难吗?”
简爸简妈心一沉,正要开口,简安那边已经发起了严肃的谴责,“反正我就是觉得,我那些同学,他们离婚的爸妈,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去看爸爸或者妈妈的,太坏了,太不讲道理了。小时那么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就觉得他肯定想多了。”
“因为,我爸他说了啊,叔叔您是那个年代考上大学的人,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的都很了不起,他经常在家说您是有文化有涵养的文化人。他说您不仅有文化,事业还做那~么大~您是多了不起的人啊!我爸总是拿叔叔您教育我,拿您做我学习的榜样。他经常说您说话温文尔雅,做事通情达理,我爸就一直说我脾气不好,要我多向您学习。我一直特别崇拜叔叔,叔叔是那么的……你们看顾遇是叔叔的孩子,长得多好,你们不也老夸顾遇不愧是叔叔的孩子,从小就多懂事多优秀啊!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叔叔把顾遇教那么好,那怎么会和那些没受过文化教育不讲道理独裁专断的家长一样呢!我爸一直就那么夸您,我也特别崇拜您,觉得您特别了不起,肯定是个讲道理的人,”她没有再说下去,拿着纸巾擦过眼圈下方,那双沾着水的眼睛怯生生地,充满畏惧。
“您一定不会是那种不顾孩子想什么一味灌输仇恨给孩子,完全蛮不讲理不可理喻的野蛮父亲,是不是?”
有个短暂的音节,自他的喉咙发出,他想说些什么,一阵痛楚从手心那里传来。
不是这样的。
他想说,想大声地说。
不是这样的……
她分明在说谎。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
证物——√。
动机——√。
那些细节,她说得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发生了——不对,那一切的确是发生了。
她所说的……都是真的……
不……!不对!
哪里不对?
见母亲是真的,去游乐园是真的,哪里不对?
真相——这个故事的一开始,是由他想见母亲引发的,而他对父亲有着难以言说的恐惧,才迟迟一直不敢去见他。
谎言——是她想要去游乐园才带着他跑出去的。
她的谎言,听上去更像是她拐带他跑出去,她把罪责都揽到了他的头上,甚至替他装点了他不敢轻言道出的恐惧。
她编织了一张网,那谎言的网由真话和假话两股丝线织成。他不知她从什么时候有了那样的想法,又是什么时候想好了一整个计划——不只是用游乐园做借口,还有——到最后,她承担了所有的责任。
主犯和从犯责任不同,实际的主犯是他,而现在,她变成了主犯,他不过是个被一个贪玩的姐姐带走,正好经过母亲家就想见一见母亲的,可怜的孩子。
他想说清楚,想要大声的说清楚,是他提出的请求,这一天他们消失的罪魁祸首是他。他想要说出真相的心情越强烈,掌心也越疼。她的指甲深深嵌进他的手掌,是某种提醒。
不能说……
不可说……
一旦说出真相,那么就是告诉她的父母,她是在说谎,加上她带着他偷跑出去见了母亲,那就是罪上加罪,罪加一等。
所以那谎言不能戳破,戳破谎言会换来更严重的后果。
他一直被教育,做人必须诚实,不能说谎,可是到了那一天,他才发现道出真相的后果可能比说谎还要严重。她已经把过错都揽到她的身上,要是让她的父母知道她在说谎……会不会给她带去更大的麻烦?
他看着说话的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傻傻地站着,只能任由她说话。
一股凉意从他的后背攀上额头,他张着嘴,话语随时会冲出去,可他就是发不出一个音节。
室内短暂的沉默,连简爸简妈都说不出什么话来。握有决定权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从头到尾,他没说什么话,简安说话时,他眼睛一直放在那个诚惶诚恐,眼角闪动泪光,看上去似乎甚至在发抖的女孩子身上。
笑声轻轻地响起。
看上去仿佛他不过是一个性格最温和的男人。
“小时,”他轻轻唤道,抬手冲他招了招,“过来。”
手掌的掣肘松开,他迟迟没有动。
看父亲的神情……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父亲的身边。父亲的手掌落下,落在他的头顶。
“瞧瞧你,你怎么说的,连姐姐都被你吓坏了。”
他茫然地看着父亲。
看父亲的神情……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傻孩子,”他听到父亲轻轻的叹息,“你不用想那么多,以后想要去看母亲,直接告诉爸爸好了,不要再憋在心里,会憋坏的。”
他茫然地睁大双眼。
抚摸着他头顶的父亲看上去像是这世间最慈爱善良的父亲。
他还是不敢相信,他没有被父亲责罚,也被允许去和母亲见面,曾经他认为最困难的事在一瞬之间就那么……解决了?
简安和他到酒店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一下午都在为女儿担惊受怕,简爸简妈也是深感疲倦。顾时爸还提出两家一起对付晚饭,被简爸简妈匆匆拒绝。两个男人说话间都带着笑脸,那个下午在他们的谈笑间结束。
父亲走出去时牵着他的手,他紧跟父亲的脚步,走过那道木雕大门,他想起今天的事应该感谢她,便转过头去——
简爸简妈走在简安的前头,正在说话,谁也没有回头,也就没有看见——
大概几分钟前哭成泪人的那个人,一手轻拍脸颊,脸上除了两道泪痕,再没别的了,他以为她面对父母们这阵仗应该吓坏了,可是什么也没有,紧张、慌乱、悲伤什么的……在那张脸上统统看不见。只有那两道泪痕,是她曾经哭过的狰狞,不过,也被她擦去了。父母们走在前面,她还大胆地打了个哈欠。
她正打量周围,余光瞥见他回头,笑了起来,笑容轻松,两眼向鼻梁中间聚拢,还吐了吐舌头,是做了一个鬼脸。
他脚步一顿,差点摔跤。
咦咦咦???
不会吧……
不会吧……
刚刚的那一切……
不会都是她演出来的吧?!!
他们进门前,她像是一个魔术师,轻松打了个响指,那响指,宛如在替她宣告——
“it’s——”
“show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