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似锦在东宫碰了壁,他在殿外站了好一会,里面的人似乎已经睡下了,侍卫严阵以待,他站了差不多两个时辰。
直到东宫的灯熄了,他才折回将军府。
回去看见了人,守阙还在等着他,看见他的神情,守阙关怀地问了一句。
他唇边想扯出来一个微笑,但是笑得有些牵强,守阙在茶几边坐着,他坐到了旁边。
“小奉不在?”林似锦没有回答守阙的问题,看了眼偏殿的方向。
守阙把人打晕了,若是奉如皋清醒,不会让他跟过去,他倒了两杯酒,现在已经是深夜,院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今天睡得早。”
林似锦没有多想,以为奉如皋是又生气了,他现在自己的事还是一团乱麻,守阙倒了两杯酒,他指尖放在茶杯边缘,里面的酒倒映着月色。
“守阙,你信不信命?”良久,他才开口这么轻声地问一句。
信不信命?守阙眼睫落下一道阴影,陷入良久的回忆之中。他出生时便有长老给他算了命格,甚至妖族祭司亲自逞了天书,说他会给三千世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守阙唇角扯出来一个细微的弧度,嗓音温和,“无能之人才会信命。”
这是守阙会说出来的话,林似锦平日里听倒觉得没什么,此时联想起来小殿下,心里晦涩难受,指尖摩挲着茶杯,嗓音略低。
“你说的是……我也怕我救不了小殿下。”
他后面一句散在晚风里,守阙却听清了,杯子里的酒没有动,轻描淡写地问,“你想救他?”
林似锦“嗯”了一声,如今也没有别人可说,若是和奉如皋扶衡说,他们两人一定会拦着他,说不定以后都不让他再见小殿下。
这么一句,守阙指尖略紧,面上如常,“你要用献祭魂契?”
“古籍上记载,若是用献祭魂契,我们的命格便会连在一起。”寿命也会分给对方,这般,他的殿下能够和他活到一般年岁。
守阙冷白的指尖略微遮住眉眼,那一对朱红的耳饰略微晃动,深长的眼眸微微抬起来,眼里遮掩了全部的情绪。
“你真是……”守阙似是叹了一口气,眸中深不见底,“想做便去做吧,可能结果不尽人意,你不会后悔?”
答案自然是不后悔,林似锦最后没碰桌上的那杯酒,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在烛灯下摩挲着慕容翡给他的那个黑匣子,上面的阵法是小殿下设的。
他打不开。
小殿下给他留东西自有用意,他没有执着,把黑匣子放起来,烛灯亮了一夜,他一夜未眠。
接下来的几天,东宫一直戒严,实际上他想混进去并不是没有办法,忍了那么多天,到底还是忍不住,他避开守侍进了东宫。
他捏了隐身术,旁人看不见他的身形,里面春雨在折新的红梅,他见到了慕容翡。
殿中的药膳味盖住了落梅香,慕容翡在床榻边坐着,面容苍白,身上披着狐裘,正在床边数信件。
林似锦认出来那是他写的信,他的小殿下正在拆开信一封封的看,看完又小心翼翼地折好,信件上一条折痕都没有,可见平日里他的小殿下多么宝贝。
并没有看多久,慕容翡精神不济,信没能看完,人就又晕了过去。
“殿下……来人——”春雨顾不上没有修剪的红梅,唤了人过来,很快房间被挤满,又是把脉又是看诊,人没一会又散了去。
是老毛病,诊来诊去没什么意思。
林似锦出现在殿中的时候,把春雨吓了一大跳,林似锦立刻捂住了春雨的嘴巴,担心惊动外面的侍卫,他嗓音很低。
“我有办法能救殿下,但是需要你帮忙,你老实点……”
春雨还在挣扎,闻言老实下来,他半信半疑。
所谓献祭魂契,一方为主一方为奴,实则是主为奴死,奴为主生。这般的魂契能够中和另一方的命格,换个难听的说法,便是林似锦要用自己的命拿去给慕容翡。
若是他还有一百年寿命可活,两人的命格中和,加上魂契的副作用缩减两人的寿命,换过去的寿命,实际上只有二十五年。
这般能够让慕容翡多活一些年岁,在魂契生成之后,他同时要承受慕容翡的病魔,以及未来慕容翡身上所有的伤痛与寒苦,他都要代为承之。
魂契生成需要七七四十九天,两人身上会逐渐连上一条红线,这四十九天里,需要每日在慕容翡身体里嵌入咒文。
在慕容翡清醒时自然无法办到,林似锦把咒文交给了春雨。
春雨其实有一些纠结,他没想到这人能为他家殿下做到这一步,若是殿下知道了,一定不会愿意。他并没有纠结多久,心是偏在自己主子这里的,他更想自己主子能够多活几年。
这是第一日,需要取血,林似锦用匕首划开掌心,鲜血覆盖在咒文上,咒文像是拥有了生机,密密麻麻地在两人身上翻涌。
疼痛会随之转移,他之后日日过来,有时慕容翡是清醒的,他在殿中和慕容翡对上视线,总有一种殿下仿佛知道他在的错觉。
他也正大光明的来找过慕容翡,慕容翡清醒的时候愿意见他,他经常来东宫,而且随着魂契逐渐生成,殿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
这是好转的预兆,林似锦被巨大的喜悦覆盖,都忽略了自己身上的异常,他整日被病气笼罩,奉如皋最先看出来了不对。
“为何你身上会有淤积的病气?你去东宫做了什么?”奉如皋握着他的手腕,浑身气息冷凝,明显是非常生气,嗓音像是结了冰的冰碴子。
林似锦此时感受到了平日里慕容翡遭受的痛苦,他更加心疼,也有些庆幸,幸好转移到了他身上,日后他的小殿下便不必再遭受难忍的痛苦。
“小奉,松开我,”林似锦知道瞒不住,他不想奉如皋干涉他,原先还有些耐心,“我哪里都不去,你先放开我。”
“不准再去找他,你是不要命了。”
“他不值得你救,若是你再过去,我不介意亲自告诉他,他是如何连累你的。”奉如皋握住他的手腕,使了些许力气,一字一句嗓音冰凉。
他原本身体便不济,何况小殿下一向是他的底线,谁碰谁死。
林似锦眉眼慢慢地抬起来,里面压了一层冷意,他这般看着奉如皋,重复了一遍,“松手。”
奉如皋没有见过这般陌生的眼神,他被林似锦眸中的冷意刺痛,慢慢地松开了手。
他依旧在原地站着,人已经离去。
这是四十九的最后一天,林似锦踏进东宫,床榻上的人仍在昏迷,如今脸色已经好很多,只差最后一次,便能咒成。
林似锦并没有碰到什么意外,最后一次咒成的时候,他在一边守了一会,眼见着红线要系在慕容翡的手腕上,他脑海里一片眩晕,已经十几夜未曾合过眼,此时提着的心稍微放下去。
他眼前一片漆黑,人直接晕了过去。
春雨小声喊了一声,殿中乱作一团,有守侍立刻出现,此时此刻无人顾忌慕容翡这边,想顾忌也完全无法顾忌。
正殿角落里,守阙的身影出现,这两个月以来,他每日同林似锦进来,看到了林似锦是如何被病扰缠绕,身上一点点地沾上死气。
床榻上的这个人……如何值得?
他遇到想不通的事,经常会从林似锦身上寻求解答,这次却没办法去寻找答案。他只能遵从自己的内心。
平日里他舍不得让林似锦受一点苦痛,林似锦想学无生剑意,他便教给他,痛苦他代为承受。毕竟他饱受邪咒缠身的折磨,再多一些疼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
想赢无相山的第一,他便让给他。
想要救人,他便让他救。
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到那一步,心里无数阴暗的念头冒出来,到底还是难以忍受。
——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凭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个废物受这般的苦。
守阙在原地站着,从他身边蔓延出来若隐若无的黑雾,眉眼酿出来些许阴沉,床榻上的人仍在昏迷,此时手腕上的那条红线密密麻麻地被黑色咒文吞噬,最后在空中不断绷紧。
“砰”地一声,红线断裂开来,无数的咒文在空中化为了灰烬。
黑雾在正殿里消散,床榻上的慕容翡周遭被无尽的冰冷席卷,那寒凉像是来自地狱深处,浸透他的骨髓,疼得他清醒过来,慕容翡眼前略有些模糊,他指尖略微僵直,看到自己手腕上无数黑色密密麻麻的咒文在涌动。
“嗬嗬嗬…”骨头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慕容翡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嗓间艰难地挤出来声音。
“春雨……来人。”
慕容翡指尖攥出数道血痕,他听见了动静,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叫,无数黑色的咒文蔓延至他的身体,这么一声,所有的侍卫全部涌进来。
床榻边的茶碗被碰碎,慕容翡整个人从床榻上栽下来,额头碰到了茶几边角,皮肤传来尖锐的疼痛,一片温热的深红模糊了双眼。
“咳咳…”慕容翡欲说什么,那些咒文瞬间吞噬他的伤口,冷白的指尖沾着深色,晕开了一片刺眼的红。
林似锦再醒来便被禁足,这回是扶衡拦着他,他脸色苍白,扶衡在他床榻边守着,面容阴沉。
“扶衡……我好疼。”林似锦此时刚醒,心里正脆弱,见到扶衡便如同见到了倚仗。
“蠢货,还知道疼?以后不准再去见他。”林扶衡气不打一处来。
林似锦细声细语,“为什么不准,是谁告诉你的,守阙…还是奉如皋?”
扶衡没说是谁说的,态度坚决,“不准就是不准,也不准再对他有念想,他命不久矣,你就是请神,也救不回他。”
“是谁说的?扶衡……你不要咒他,殿下一定能长命百岁,我不会让他有事。”林似锦看出来扶衡是生气了,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扶衡按住,扶衡在原地布下了一道结界,有许多侍卫守着他。
“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小公子踏出去半步。”
林扶衡说完便大步离去。
“扶衡——”林似锦内心几乎要呕出来一口血,他此时不知道东宫的情况,这些侍卫并不难对付,他给守阙传了音,让守阙带他出去。
守阙一向听他的,很快便出现在他身边,并未多问,他要出去,便带着他出去。
他此时还不知晓东宫出了巨大变故,刚醒来时完全没有力气,守阙背了他一段路。
守阙总是这般顺着他,从不过问缘由,他心里莫名有些不安,在守阙背上开口道:“守阙,我有些担心。”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守阙应的漫不经心,实际上那人的死活与他无关,他嗓音温和,“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眉眼压下所有情绪,守阙并未越矩,他在快到东宫时停下来,看着那人几乎走不动路,两个月以来种魂契非常消耗心力,何况刚晕过去,如今是勉强集中精神。
他要看着那人失去希望,让那人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小殿下。
——让他眼里的光消失,以后只能看见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