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圣明的天子,自己当初为何会淡忘呢?
就在晁灵云恍惚失神之际,元真已捧起云霞一般的珍珠舞裙,一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边惊叹:“太合适了,自从宋先生作了《朝云引》,我一直觉得原先的舞衣英气有余、风流不足,这一袭珍珠裙,不正应了诗中的行云行雨之句吗?可见这世间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娘子说得没错。”教坊使连忙笑着凑趣,讨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晁娘子得了珍珠裙,娘子若是气消了,云容那里……”
元真立刻瞪了他一眼,不满地抱怨:“就知道大人想为她求情。我消气是因为圣上英明,与她何干?”
“圣上赐下这珍珠裙,就是为了让诸位化干戈为玉帛。”教坊使眯起双眼,脸上笑得一团和气,“元真娘子,切莫辜负了圣上的美意啊。”
元真自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却故意重重叹了一口气:“罢了,大人都将圣上抬出来了,元真哪敢再置喙?”
“委屈娘子了,还是你大人有大量。”教坊使客气了一句,心满意足地告辞,“我还得赶去麟德殿侍奉,就不与诸位多聊了。等会儿轮到晁娘子登场前,自会有内侍来引导,你们就安心做准备吧。”
元真领着两个弟子谢过教坊使,恭送他离开后,才兴奋地催促晁灵云:“快点试试这珍珠裙,瞧瞧合身不合身!”
晁灵云应了一声,拎起珍珠舞裙,只见雪白的锦裙上绣着大大小小无数珍珠,大的形同赤豆、小的状似米粒,用银线连缀成宝相花纹,珠光熠熠,如七色流霞;晶莹洁白,似无瑕霜雪。
这般华丽的舞裙,只要是女儿家谁不动心?晁灵云兀自陶醉地傻笑:“师父,师姊,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般……”
宝珞笑着掐了一下她粉嫩的脸颊,拿她打趣:“若是梦,还不快快醒来,别叫我干瞪着眼羡慕你。”
晁灵云不好意思地揉揉脸,赶紧开始试穿舞裙。此裙作为御赐之物,很多细节都可以按需调节,在元真与宝珞的帮助下,她顺利穿上了繁复的珍珠裙,并且处处妥帖,极为合身。
元真打量着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晁灵云,欣慰地点了点头:“乖徒儿,看来今日连老天都在成全你,等会儿你可一定要争气,在圣上面前好好表现!”
晁灵云感激地望着元真,盈盈下拜:“弟子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辜负师父的期许。”
此时麟德殿大殿中,天子面南而坐,天潢贵胄与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同庆佳节。正值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郑中丞抱着小忽雷走到舞筵下坐定,五指当弦一扫,裂帛般的琵琶声瞬间响彻大殿,震人心魄,当场将众人的酒意惊醒了一半。
小忽雷饱满的音色蕴蓄着直击人心的力量,抑扬顿挫皆是情,将众人带入了序曲营造出的幻境,如见高山,如见流云,如见长空万里,如见九天高唐之客,脚踩暮春烟云,一步步降临阳台,于今朝前来相会。
满座神思迷离之际,身穿雪白珍珠裙的“神女”如身披雨露霰雪,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独自高声吟唱:“巴西巫峡指巴东,朝云触石上朝空。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
歌声未落,不知何处响起一片动听的女声唱和:“一时起,三春暮。若言来,且就阳台路。”
随着悠扬的唱和,一群白衣仙娥也在歌声中纷然登场,众星捧月般围绕在神女身旁。这时曲调骤然高亢,殿中所有器乐同时加入小忽雷的弹奏,合奏声振聋发聩,众人眼前也瞬间变色——神女与仙娥拔出腰间弯刀,如各自捧出一弯明月,弯月整齐划一地舞动,刹那间粼粼波光在大殿中铺开,汪洋恣肆,淹没了所有人的神魂。
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姽婳于幽静,婆娑乎人间,上古既无,世所未见。
随着大曲渐趋高-潮,众姬载歌载舞,歌声与舞蹈的节奏都变得更快。
跳到最后,雁阵般的队形陡然一变,如花谢离枝独留一朵,晁灵云再次居中独舞。她手执弯刀飒沓旋转,缀满珍珠的裙幅如昙花般绽放,星星点点的珠光追随着她的舞姿,如流风回雪,璀璨纷然。
伴舞的仙娥们已收起弯刀,以仰望之姿环绕着她,两两斜倚着坐在舞筵四周,再次齐声高唱:“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一时起,三春暮。若言来,且就阳台路。”
待到最后一个字唱完,曲、歌、舞同时戛然而止,满座犹如仍在梦中,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绕梁余音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晁灵云收起弯刀,望着天子的方向盈盈一拜,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晁娘子、郑中丞,请随小人至御前领赏。”内侍满面春风地走到舞筵下,恭请二人面圣。
晁灵云走下舞筵,两眼发红地望着郑中丞,满腔感激却无以言表,双唇激动地哆嗦:“中丞,我,我……”
郑中丞颔首而笑,示意她不必说话,目光向御座之上瞥了一眼,暗示她赶紧打起精神面圣。
晁灵云猛然清醒过来,想起了舞蹈以外的所有事——天子、绛真、李怡、头领与同伴……
她忽然开始瑟瑟发抖,目光下意识地在大殿中寻找,很快便在亲王席上看见了李怡。他一身紫衣,把盏不言,双目同样遥遥凝视着自己。可惜这一刻彼此相隔甚远,她看不清他目光中的情绪,甚至连他比常人浅淡的眸色都看不清,让她错觉他的双眼深邃如夜,目光紧紧牵连着她,如挣不断的线。
然而此时此刻,御座上的天子正在等她……晁灵云只能移开双眼,错身而过,终是将他那一丝牵念挣断。
“奴婢晁灵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晁灵云起身抬头,目光大胆到近乎逾礼,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天子。
神祇般的面容再度映入眼帘,她的心也在这一刹那静如止水,再无杂念,只落下一声听不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