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想要对付的人,一定就是郭太后吧?
想想也情有可原——若换做自己,别人如此羞辱她的母亲,她老早就将对方打得满地找牙了。哑巴王也是可怜,还得绕着弯子变着法地帮助郑太妃,这样一想,晁灵云简直同情李怡。
当然,同情和将自己赔进去,那是两码事。
晁灵云在心里暗暗嘀咕,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听见内侍来报,说是宋尚宫已奉召前来花萼楼晋见。
晁灵云顿时好奇心大盛,望着进门的方向盼了好一会儿,便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的年迈女官徐徐从门外走了进来。
尚宫宋若宪如今已年过花甲,早在德宗贞元四年,她与自己的四位姊妹便入宫做了女史。其后漫漫四十余年,姊妹五人无一出嫁,在深宫中耗尽了一生芳华。
如今四位姊妹相继逝去,宫中只剩下宋若宪一人,负责教授中宫嫔妃,司掌文籍表奏。
晁灵云从没见过这般气度不凡的老妇人,与盛气凌人的郭太后截然不同,宋尚宫的仪态中有着被岁月洗练出的宁静和蔼,令人肃然起敬的同时,又觉得温暖可亲。
郭太后默默看着宋尚宫走到自己面前,不卑不亢地行礼,心中便隐隐感到不快。
她出生名门,一生骄傲恣意,鲜少有人敢对她直言训诫,宋若宪便是这为数极少的人之一。在她还是广陵王妃的年月里,宋氏姊妹就以先生自居,没少对她摆出一副师长姿态。
如今四十年过去,她已是极尽尊荣的太皇太后,宋若宪却依旧用这种堪称挑衅的态度对待她,令她一见此人,便觉得眼睛里像进了沙。
“宋先生,元真娘子近日编出了一套相和大曲,打算请你写相和歌辞。”郭太后在上座睥睨着宋若宪,倨傲笑道,“先生既然文擅雕龙,就不要推辞了吧?”
郭太后这一番话,听得元真和晁灵云都有点傻眼——虽然她们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这话从郭太后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那么刺耳呢?
相比师徒二人的尴尬,宋尚宫却是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回答:“太皇太后开口,老身敢不从命?”
“如此甚好。”郭太后快活地笑起来,抬手指了一下晁灵云,“元真娘子说她是受了这位弟子的启发,才想要编一套相和大曲。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也让她启发启发宋先生吧。”
此话一出,晁灵云已是呆若木鸡,元真慌忙向郭太后下拜,告了一声罪:“太皇太后恕罪,奴婢今日来得匆忙,没让弟子准备舞衣与刀具,此刻恐怕难以舞刀……”
“无妨,”郭太后打断元真,径自望着宋尚宫,笑道,“宋先生一向慧眼识人、观照内心,不会只着眼于外在,我说的可对?”
“太皇太后谬赞。”宋尚宫客气了一句,慈蔼的视线落在晁灵云身上,淡淡一笑,“这位娘子就是元真娘子的高足吧?老身年事已高,耳聋目昏,不劳烦娘子舞刀,但求能与娘子在末座一叙。”
话音刚落,不等晁灵云回应,郭太后已即刻吩咐左右:“来人啊,给宋先生与晁娘子看座。”
晁灵云就这样跟着宋尚宫坐上了宴席末座,整个人糊里糊涂,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
宋尚宫却是气定神闲地抓起她两只手,仔细看了看,笑着问:“娘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惯用何刀?”
晁灵云被她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仿佛沐浴在暖洋洋的春光里,陶然回答:“回宋先生的话,奴婢名叫晁灵云,今年十七岁,惯用吐蕃弯刀。”
“听娘子口音,似乎不是长安人?”
“奴婢是在蜀地长大。”晁灵云老实承认。
宋尚宫点点头,话锋一转,忽然问:“娘子今晚用过饭没有?”
晁灵云被她一问,肚子顿时就有点饿,赧然回答:“不瞒先生,奴婢还不曾用饭。”
“那我们就边吃边说吧。”宋尚宫吩咐侑酒的宫女摆上饭菜,一边含笑看着晁灵云大快朵颐,一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身一辈子从没离开过长安城,娘子和老身说一说蜀地的风光吧。”
一提起家乡,晁灵云便停下筷子,兴奋地对宋尚宫说:“其实奴婢也不大能说得好,反正那里的山特别特别高,从山下看就像能碰着天似的。山上时常下雨,一到雨天整个山头就被乳白的云雾笼罩着,湿气特别重。对了,奴婢的假母曾教奴婢读诗,奴婢读到李太白的那首《蜀道难》时,便觉得蜀地险峻奇绝的山水,尽在那首诗中。”
宋尚宫微笑着点点头,陪着晁灵云坐足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去向郭太后复命:“老身此刻已略有所得,不敢说成竹在胸,还需听一遍郑中丞弹琵琶曲,以便确认格律。”
这一次郭太后没有反对的理由,遂命郑中丞再度登上舞筵弹琵琶,又让内侍在台下设案,摆好笔墨纸砚,供宋尚宫写歌辞。
郑中丞与宋尚宫素来交好,她抱着小忽雷款款登台,与台下安坐的宋尚宫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同时指尖疾如电掣,当弦一扫。
刹那间声如裂帛直通天际,如高山仰止,令人爽心豁目;及至跟随乐声飞上山颠,极目四望,但见山顶复有流云蔼蔼、霞光成绮;到了这等境界,乐声仍能向上攀援,如云外还有青天,更觉一片空澄,开阔无极。
宋尚宫双目低垂,默默听罢一曲,提笔一挥而就,由内侍将墨迹未干的诗稿呈给郭太后过目。
郭太后将信将疑地接过诗稿,草草扫了一眼,随即心神一惊,连忙定睛细看:
“巴西巫峡指巴东,朝云触石上朝空。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一时起,三春暮。若言来,且就阳台路。”
一遍诗读下来,连有心刁难的郭太后也不得不叹服,问宋尚宫:“这歌辞可有了名字?”
“晁娘子天真烂漫、明艳动人,如朝霞流云,风致散朗,”宋尚宫目视晁灵云,缓缓笑道,“这首相和歌辞,就叫《朝云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