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掐断自己不合时宜的绮思,李怡别开眼,沉声问:“牛宰相和他的人在酒宴上,有没有说什么值得注意的话?”
晁灵云瞬间回过神,意识到李怡这是要验货啊!她立刻言归正传,露出一脸坏笑:“牛宰相他啊……也要我做好他的耳目呢。”
李怡听了她的话,忍不住也笑起来:“他有这种打算,倒也不奇怪,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晁灵云得意洋洋地点头,深表赞同,随后又将牛僧孺酒宴上的内容倒了个底朝天:“今天与牛宰相同席的主要有尚书左丞杨嗣复、给事中杨虞卿,他们对圣上迟迟不立太子的事发了牢骚,然后议论了新任的武宁节度使高瑀,说此人性格宽和,恐怕镇不住徐泗的骄兵。说完了这事,他们又约好过几天去杨虞卿府上吃鲥鱼,再后来我就跟着内侍来芙蓉园面圣了——说起来鲥鱼是什么鱼?很好吃吗?为什么他们谈起它的时候那么高兴?”
“看来你的假母并没有什么都教你。”李怡忍俊不禁,好心告诉她,“这种鱼是很好吃。”
晁灵云顿时心生向往:“真的呀?有机会我也要尝尝。”
李怡没有接她这句话,一边伸手帮她摘樱桃,一边低声说:“颍王李瀍对我防心甚重,今日他故意对圣上提起你我的关系,就是不想让你有接近圣上的机会。”
晁灵云闻言一愣,听了李怡这番话,顿时醒悟——李瀍这等人物,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单纯的多嘴男?
“现在你我在一条船上,以圣上仁厚的性情,如果我们和和气气地上岸,今晚你一定会被赐回光王宅。”李怡有点无奈地苦笑。
晁灵云细想了一下,也有些傻眼:“那可如何是好?难道绕了一大圈,我们又要回到原点吗?”
“这个我来想办法。”李怡说完,刚要低头将摘下的樱桃丢进晁灵云的竹篮里,却发现自己的发冠被树枝勾住。他抬起手想要拨开树枝,不料树枝越缠越紧,竟快要弄散他的发髻。
李怡有点尴尬,不想在晁灵云面前失态,干脆用手指扯断了树枝,哪知枝断留皮,一丝柔韧的树皮竟追着断枝,被李怡越扯越长……到了这地步,李怡的发冠已不可避免地歪了下来,坐在他对面的晁灵云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想也不想就拔出腰间的弯刀,凑到李怡面前说:“殿下,让我来。”
说罢她昂首挺胸,跪直了身子,抬起胳膊就要去割树枝。这姿势让李怡的鼻尖差点碰到她胸前的璎珞,偏偏晁灵云还浑然不觉,反倒将抹胸下诱人的沟壑完全暴露在李怡眼前。
一股女儿香就这样冒冒失失扑进了李怡的鼻腔,彻底扰乱了他的呼吸和心跳。
再也顾不上衣冠整齐,他本能地想要逃避,几乎是一瞬间就扯断了那一点藕断丝连的树皮,侧身躲向一边。
晁灵云的脸被弹起的树枝抽了一记,“哎哟”一声闭上眼,手中弯刀不慎滑落。她立刻想到这是刚刚到手还没焐热的御赐宝刀,连忙眯着眼扑过去抓,结果身体瞬间失衡,向着李怡同一个方向扑倒,让不大的兰舟猛然倾斜。
碧绿的湖水立刻灌入兰舟,在船身彻底倾覆前,“噗通”一声落进水里的晁灵云拯救了小舟。
找回平衡的兰舟就像一只舀了水的瓢,晃悠着恢复了原状。李怡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发冠早已经滑落,束发的簪子更是在刚刚小舟摇晃时坠入湖中,不见了踪影。
与披头散发的他相比,晁灵云的情形显然更糟,她的披风浸在湖中吸饱了水,虽然不至于像秤砣一样下沉,却重得根本没法让她爬上船。
她只好攀住船舷,惊慌地向李怡求救:“快帮帮我,我不会凫水!”
李怡回过神,迅速伸手解去晁灵云的披风,随后拽着她的两条胳膊,将她往船上拉。
这时与李怡用力的方向相反,晁灵云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料就像一条大鱼的嘴,正用力吸着她沉向湖心。她盼着李怡加把劲把自己拉上船,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容易半个身子挣扎到了船上,却在发现他仓皇躲避的视线时,心情瞬间跌至谷底。
胸口那一片凉嗖嗖的……好像完全沐浴在春风里……
晁灵云木然低下头,看了一眼,随即哭起来,狠狠搡了李怡一把,将他推开。
从换上舞衣开始一直担忧的噩梦终于成真,她手忙脚乱地爬上船,哭哭啼啼地拾起卡在船舱里的弯刀,想杀人灭口,又不敢,简直委屈得要死。
“实在对不住……”李怡眼睁睁看着晁灵云遮遮掩掩、狼狈不堪的模样,却爱莫能助。自己半湿的袍衫本来就是半透明的紫色纱罗料子,里面就是白色的中衣,无论哪件都不适合脱下来给她遮体。
犹豫再三,他只好将浸在湖水里的披风又捞出来,尽量拧干水分,湿漉漉地搭在她身上。
湿透的披风一贴上冰凉的肌肤,晁灵云顿时哭得更凶了。
就在她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时,树荫外忽然传来王内侍震惊的叫嚷声:“殿下,晁娘子,你们这是怎么了?”
原来晁灵云落水时的尖叫和后来的哭喊陆续惊动了岸上的人,王内侍连忙也乘上一只小船前来看个究竟,却被树荫里衣冠不整的两个人给吓到:“二位刚刚……真的是在摘樱桃吗?”怎么弄得跟洗了鸳鸯浴一样?
“一言难尽。”李怡哑声回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王内侍暗暗思忖:瞧这情形,八成是他的殿下开窍了!不由心中窃喜,却不动声色、满脸严肃地将李怡和晁灵云救上了岸。
一到岸上,狼狈不堪的两个人便被众人包围。
李怡立刻驾轻就熟地扮演起哑巴王来,一言不发,扬长而去。可怜晁灵云裹着湿披风瑟瑟发抖,面对形形色-色的目光和七嘴八舌的追问,她总不能说自己身为李怡曾经的姬妾,崩溃的原因是被他看光了,最后只能用“起了争执”做理由,将看热闹的众人敷衍了过去。
“所以就因为你和他斗了两句嘴,他就把你推进了湖里?”元真和宝珞简直义愤填膺,异口同声地谴责,“那个哑巴王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此时距离落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晁灵云早就回到了供乐伎落脚的幄帐里,正裹着被子吸溜姜汤。她哀怨地望着这两个造成自己悲剧的始作俑者,也不知道为什么落水的事最后会被扭曲成这样,偏偏又无从反驳。
罢了,反正这件事已经窝囊到极点,还是趁早忘掉为好!她倒了那么大的霉,唯一的一点收获,大概就是天子暂时放弃了撮合她和哑巴王。
元真与宝珞兴致勃勃地声讨了一番渣男,觉得口干舌燥,便自然而然地讨论起了喝柘浆【甘蔗汁】,随后又从喝柘浆讨论到吃烤羊杂,一拍即合,就要动身往外走。
晁灵云不甘寂寞,冲着她们的背影喊:“也带上我吧!”
“太医说你最好吃清淡些,免得染上风寒。”元真和宝珞毫无同情心地说完,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离开了幄帐。
帐中只剩下了晁灵云一个人,顿时安静得要命,她百无聊赖地躺在卧榻上,正准备睡觉,忽然帐外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晁娘子在吗?”
“在,”晁灵云应了一声,随即看到进帐的人,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来人竟是哑巴王的侍妾,吴青湘。
晁灵云一看见她,就想起自己与她交手那一夜差点吃了大苦头的事,眼神不觉就带了些紧张。
“光王让我来看看你,”吴青湘手捧一盒红艳艳的樱桃,款款摇曳着如青柳般优雅修长的身段,来到晁灵云面前,“听说你落水了,身子还好吧?可别受了风寒。”
晁灵云如今是一看见樱桃就尴尬,有点负气地说:“没事,我可没那么弱。”
说完这句话她就有点后悔,果不其然,吴青湘的眼底几乎是立刻就闪过了一丝揶揄的光。
“我知道。”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淡淡回答。
晁灵云摸不清吴青湘的底细,但看着她温柔娴静的仪态,实在是讨厌不起来:“我真的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向光王复命吧,就说我谢谢他的关心……我已经不生气了。”
吴青湘点点头,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只小瓷瓶来,放在晁灵云床头:“这是光王特意让我送给你的丹药,可以压惊宁神,每日睡前服一粒,连服三日,你记得按时吃。”
晁灵云狐疑地盯着那小瓷瓶,不知道可不可以安心吃吴青湘给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客气话,就感觉到一股香风拂面而来,吴青湘已经凑到了她的耳边。
“光王说,四月十五,他会去慈恩寺赏牡丹,届时请你前去相见。在此之前,别忘了做好他叮嘱你好好做的事。”吴青湘低声说完,又轻轻笑了两声,“这香味你还记得吗?我搽了你那天用的香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