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匪一向是个宽容的人。
但只要事关路星河,他便刻薄得锱铢必较。
那是被他视若性命的珍宝,旁人碰一下都疑心要抢,更何况对方竟实施了一场预谋已久的绑架!
什么都行,任何错误都有机会被原谅,但只有路星河不可以。
哪怕只是有半点伤害他的想法,也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林有匪此行预备杀人灭口的意图,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但被路星河这么一拉,磐石般的意志瞬间动摇了。
握着枪的手偏了点角度,他面无表情地扣下扳机,子弹擦着鹿秋明的耳朵飞了过去,没入铁皮铺成的墙体里。
刚从死神手里逃过一劫的鹿秋明瑟瑟发抖,路星河却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林有匪没有杀人。
那些噩梦并没有成真。
悬空的脚终于和心一起落了地,路星河仍觉得眩晕,他咬着牙把手掌上的钉子拔|出|来扔在地上,林有匪来抓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路星河目光闪烁,“你的肩膀。”
林有匪笑了笑:“没关系,不疼的。”
路星河“哦”地一声,他们已经之间很少有像现在这样互相关心式地交谈,自从两人摊牌以来,他对林有匪的感情变得相当复杂。
从前争吵时,路星河甚至暗暗想过,这个人如果死掉就好了,死掉的话他就自由了。
而林有匪在和某些交易对手方进行生死对峙时,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活着可以永远和爱的人在一起,如果死了则可以给爱人最渴望的自由。他没什么好怕的。
反正,他林有匪,生死两不亏。
也不是没想过要告诉路星河所有前因后果,但他回来并不是单单为了找路星河的。
如果没有看到那期采访视频,和路星河的重逢全然不在他的计划内。
回来,为的是把一切都归于原位。
林有匪清楚其中的风险,他并不希望路星河和自己一起承担任何坏结果。
误会了也好,误会了反倒不容易被感情捆绑。
正如林有匪曾对路星河说的那样。
“如果有一天你得到了自由。你要记得,我此刻给过的祝福。也请还我一个,你会重新去爱任何人的允诺。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你幸福。”
是的幸福,只要路星河能够得到,哪怕不是他给的也好。
他只希望他能幸福。
当然也并非不是没有一时脑热的时候。
有一次晚上应酬喝多了,他鼓起勇气给路星河发了很多信息,一连串语气柔软的长语音都在委委屈屈地解释,自己并不是居心叵测的跟踪狂,收集那些路星河从小到大照片也只是为了确定这些年他过的究竟好不好。
他并不是别有所图才有意接近的。
如果不是路星河公开说想见他,他也不会疯到放下了海外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提前回国。
他原本有一套更为缜密的计划。但路星河的那句“想见你”像令人疯魔的魔法,他回来了,义无反顾,哪怕风险会提高一百倍,他也想回来。
为什么?因为他说想见他啊!
他从来舍不得让他失望。
可惜,那串解释路星河最终也没能听到。
那个时候,他刚为路星河接了一档综艺。
由于搭档的女演员是当红小花,对方粉丝疑心路星河要捆绑自家偶像炒作,一时间骂战四起。路星河的手机号码被人恶意公布只能一直关机。
弹出来一堆新信息提示,也被他判断为骚扰信息。
林有匪问他:“这么多未读消信要不要看看。”
路星河说:“都删了吧,烦。”
林有匪沉默了一下,最终点头:“好。”
瞧,都是天意。冲动并不可取,好在连天都在帮他。
不知道也好。那个时候他已经十分接近当年的真相,迷雾重重下暗河难渡,哪怕是林有匪也不能确保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
所以,路星河不清楚实情,最好。
林有匪知道路星河对他一直狠不下心。
就像现在,他竭力想要离他远一点,尽量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来。但他知道他很在意,偷偷瞄他伤口时,眼睛都发红。
他们都是口是心非的傻瓜。
突然,路星河看他的表情变得惊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林有匪只觉得肩膀一疼,就被路星河一把推了开来。
耳边响起一声巨响,那是枪械被激发时的响动。
有一瞬间,林有匪不敢确定发生了什么。路星河扑倒在他身上,像堵顽固的墙,推都推不动。
鹿秋明狰狞地笑着,手里举着尚在冒烟的自制土枪。旧的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但显然还能用,子弹打穿了路星河的上腹,血像冲出瓶口的香槟浸透了整个前襟。
林有匪痛恨自己的仁慈。事实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证明,仁慈和善良的人一定没什么好下场。
鹿秋明并没有开第二枪的机会,蜂鸟的子弹呼啸着没入他的手臂,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他像个被狙击手瞄准的靶子,接连中了数枪。
“林有匪......”路星河按住他的手臂,“你还好吧?”他的唇边流下一道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像在雪白墙上涂开的红油漆,是随时准备宣布生死相隔的死亡预警。
“我没事,星河你也会没事的!相信我。”林有匪迫使自己冷静,他拨通了司机的电话,电话那头司机向他汇报,他调动了能在短时间内赶来的全部靠得住的人马,他们离这只有几百米远。
林有匪问:“医生呢?有医生吗?”
司机被他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答:“有的,林先生,戴医生有随行——”
“很好,让他马上来!马上!”
路星河又来抓他的手,他不得不放下电话来安慰他:“星河,别怕,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路星河连呼吸都困难,伤痕累累的他显然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大量失血,干裂的嘴唇肉眼可见地褪色。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完全动不了。刚刚的那一枪几乎把他钉在了林有匪的怀里,他为自己下意识的冲动而懊恼,但在确保林有匪没有大碍后,立刻放松下来的心情也做不了假。
他艰难地吞着腥甜的唾沫说:“我...我的家人,求你......”泛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林有匪的胳膊不肯放,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去。
林有匪确定,这个人从来不相信他的任何甜言蜜语。但对那一年,他在无奈之下做出的威胁,却一直记忆犹新。
——“你也可以离开,但我不知道自己会对你的家人做出点什么来。”
他愿意为他挡这一枪。却在这个时候仍在担心他会对他的家人不利。
真是个荒诞的傻瓜。
林有匪突然觉得疼。他一向没有痛觉神经,刚刚挨了这么多下,却连眉毛都没掀一下。可现在,他痛得五脏六腑都发抖。
路星河看向他的眼神热得发烫,却隐隐透着泪光。
像是无意撞倒了颜料架,才在深色地板上泼出的,一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画。奇妙又复杂,那是爱与恨的蒙太奇。
这份感情,矛盾得不切实际。
隔着湿润的角膜,林有匪茫然地向周围望,他下意识地想要向外界求助,世界突然变得很吵,他发现竟然是自己在失声大叫:“星河!”
声音像缠绕着爱欲盘旋的乌鸦,被人用利箭一只一只的射下来,于是一只一只嘶哑地坠落在地上。
他太在乎路星河了,所以容易干涉得过多。
就像是小朋友小心翼翼地吃一块曲奇饼干,可因为珍惜而握得太紧,于是掉落的永远比吃到的还多。
年少时父母的骤然死亡,让林有匪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都缺失了理想化父母的部分。他能走到今天,全靠孪生镜映的支撑。
换言之,路星河是他精神支柱,是他理想中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的样子。
他希望自己很像他一样,或者说他们本质上就是有相同点的人。
在理想状态下,林有匪也希望自己像路星河一样,是个单纯、对世界充满善意的人。
人们爱上的,往往都是与他们相似的人,或是他们曾经的那种人,或是他们想要成为的人。
路星河的出现让林有匪觉得找到了和本来的自己一样的部分,或者说找到了他自己想要的、却失落已久的那个部分。
可现在,他就快要失去他了。
路星河闭上眼睛,恍惚间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在某个画展上,他曾久久地盯着一副主题叫做《海》的油画。
面对海天一色极致的蓝,他心想,我最好能死在这样的地方。
结果第二天这副画就出现在客厅里。
林有匪问,喜欢吗,送给你的礼物。
他只好笑笑,心想。我总想着怎么去死,可却甚至没有独自一个人看画展的自由。
隔墙有耳,他在哪副画面前站了多久,大概都被人精确地计算过,然后整理汇报了。
今天,总算自由了。
以后再也用不着担心,再也不用总做噩梦,再也不用为自己对林有匪心存侥幸而感到懊恼。
在无数噩梦中,最可怕的那个,其实是遭到林有匪的看穿。
“你喜欢我。”
虚空中,林有匪断定。
而他则被对方不加掩饰的直白,震得灵魂都在战栗。
咬紧牙关、连臼齿都在上下摩擦,只能虚弱地反驳:“怎么可能......”
可不知怎地,那尾音突然就发起颤来,接着是突如其来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出来。
路星河突然被诘问的内心,涌出和理性背离的答案。
即使被那样对待,即使知道对方就是个魔鬼。
在恐惧与焦灼中却还是爱着他的自己,实在是太悲惨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