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信家中访客络绎不绝,大多数都是由家将幕僚在前堂接待,但也有身份不俗、需要引入中堂由主人亲自招待者。
所以这中堂宴席一旦摆开,顿时便成了流水席,宾客们出出入入、随来随走,从上午到傍晚已经换了好几茬,甚至就连独孤信和李泰都交替着离席退出活动醒酒。
但唯独有一个客人坐的最是稳当,就是大嘴巴贺若敦,面前食案上的酒菜都换了好几拨,却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不曾离开。
李泰见到贺若敦如此,也不由得暗暗叹息,时下自非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太平盛世,贺若敦这样的勇将无疑是最宝贵的人才,且也并非寂寂无名之类,就连大行台都深知其人勇武,却仍然还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可见嘴臭对一个人前途的影响。
李泰自己当然也不是一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家伙,单单一个考成法就得罪了大多数的台府幕僚,但他做事既有前瞻性又有系统系,故而可以不必理会同僚们对他感官如何,因为随时可以开辟新的事业领域而不必受人掣肘。
但贺若敦显然没有这样的禀赋,就算宇文泰爱其勇武要作提拔,起码也得其人有确凿之功,否则就算是提拔上来了,也只是一个不能服众的侫幸之臣。
一直到了夜深时分,翁婿俩才送走了最后一波宾客,包括一直赖在席上蹭饭的贺若敦,见众人全都离开,便也只能起身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开。
中堂里酒气熏人,在将宾客们送走后,独孤信便将李泰引至侧堂坐定饮茗醒酒并稍作闲聊。
“今日席中,观你言谈,看来也是对贺若家儿郎颇有赏识?”
独孤信曾经旅居江南数年,倒也略染饮茗的习惯,轻呷一口滋味丰富的茶汤,望着李泰微笑说道。
“我今尚且需要学步于亲长足后,有什么资格去赏识纳荐时名早传的骁勇壮士?”
李泰闻言后连忙摇头说道,自是不好明说他所赏识的乃是贺若敦之子贺若弼,至于这个老子,若说赏识还是有点狂妄,而且他也未必能够降得住,若把这主t召进自家队伍来,可能这点家底都得被那家伙一张破嘴霍霍干净。
“哈哈,不必妄自菲薄,观大行台对你的职使任命,可真是寄望深厚,赏识得很呢。”
独孤信这话一出口,房间中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怪异。
在李泰的任命下达之后,翁婿两便一直避言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总是需要面对。而且心里的一些想法和感受若不坦诚讲来,积累下去便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心结。
李泰连忙端正了坐姿作敬听教诲之状,独孤信则又叹息一声道:“贺若敦今日访我,我自知其心中所欲,若是之前赏其勇才,倒也乐得纳作先锋。但今却是不好安置麾下,此徒勇则勇矣,性情却常有偏执痴态,难与群众和洽相处。我今部属本有一桩扰困需待解决,实在没有余处再容纳他。”
李泰闻言后顿觉有些汗颜,这所谓的扰困自然是指的他,虽然这也是独孤信自找的、与他直接关系不是很大,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总是得共同面对。
他并不清楚眼下独孤信部属内部具体情势如何,倒也不好直接大放厥词,便垂首说道:“大行台意欲抬显台府属臣出任地方的授用规制,我凑巧逢此用心,得授于非分,心情着实忐忑,又不敢进谏台府举授失察,唯惶恐拜受,盼望能得丈人周全于事中,让我能功过相抵的秩满复命。”
权力的行使与分配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最为敏感的问题,李泰跟独孤信虽然关系亲近,但既非父子、甚至都不是正式的女婿,该说的话那是一定要说明白,以确保彼此心中不会暗生猜忌。
首先这件事我本就处于被动中,大行台是为了用其台府下属制衡管辖州郡官员所以才作此授命,并不是特意为的把我安插在你身边。起码我是这么看的,对此完全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混日子把这段时间混过去,赶紧退下这个尴尬的位置。
“唉,难为你了。也幸亏是你,换了其他的时流少壮,恐怕难如伯山你见事度情如此分明。大行台此番的确是用计操急了,但伯山你本就所见分明,咱们同心协力,必也能从速的由乱归正、平息纷扰。”
人性向来复杂,独孤信诚然是对李泰赏识有加、看重的很,但也不至于在当下就放弃自己的权柄地位、半生奋斗的所有来成全李泰,听到李泰作此回答后,心中也颇感欣慰,抬手拍拍他肩膀沉声说道。
大行台此番用计不可谓不歹毒,甚至可以说是给翁婿两人埋下一个长期的反目隐患。
凭其一纸授命直接将李泰安排在自己权位势力继承人的位置上,独孤信日后对这婿子稍有疏远,都有可能令其心生怨念。
同时该要怎么安排李泰在自己麾下的职权和位置,也会让独孤信忧虑不已,若将众多枢要人事付之而无作防备,那凭李泰的才能手段,怕是用不了太久就能在实际上架空乃至取代自己。
可如果要是处处提防,一点实际的权势不肯分享,又退回了彼此猜忌、渐行渐远的老路,那这一场联姻意义又何在?只是为了给自己树立一个近在咫尺的假想敌?
独孤信近来也一直在思忖该要如何破解大行台这一包藏祸心的安排,但无论他自己打算怎么做,最重要的还是搞清楚李泰是怎么想的。
听到李泰并未执迷于一时的权位攫升,仍能保持冷静理智,独孤信自是欣慰不已,只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在将大行台抨击一通后,他便又说道:“抛开其他杂情计议不谈,我其实也甚喜大行台作此安排。你在北州的事业营建群众俱知,之前我便想打算将你召来任事,但因你自有腹计规划而作罢。
如今虽遭一番波折,但也总算归于初愿。不过陇边情势并不尽同北州,我部下群属各掌其事已非短年,贸然更迭调配难免有失融洽,骤然诸事加身对你也太过苛刻,是需要从容过渡才能确保事不出错。”
“这一点请丈人放心,我虽然少壮渴功,但也知道事有必须、量力而为。若彼乡事务匆匆便可交割转付,又何必劳使丈人共诸才士治边多年?此行追从前往,唯明目讷言、先学后法,绝不强行争先、见恶群众。”
就事陇边本就李泰计划之外的事情,他也的确没有什么宏图大计亟待前往陇右实施,自知独孤信麾下自有秩序,自然不会恣意妄为、夺权破坏。反正这一摊子人事,早晚也得到他手里!
李泰这里没有什么异议和想法,独孤信自是大感放心,于是便又笑语道:“陇边情势微妙,元月之内便需归镇,你还有什么人事需作调使,那就尽快召集入京罢。”
陇边情势去年便展露出不妙的苗头,独孤信本来就此已经与大行台达成共识,结果因为李泰一事让大行台态度略生转变,大概觉得宇文仲和还可以救一救,故而将一些事情延后公布,又遣使员往召宇文仲和。
“我门下诸部众现今仍布使北州调度不开,且先只身随同赴镇。若真才力有匮,再传信调使不迟。”
李泰闻言后便又说道,他本就不打算带领太多部曲赴陇。
独孤信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和缓,于是便又笑语道:“既然如此,那你近日便留府中,恰好将台府拨给的人马物资点验整理一番,分批发走、不误行期。”
李泰却有些为难的摇头说道:“恐怕不能从命,此去陇边归期未定,我想先护送娘子回返华州,再疾行归京听命。”
独孤信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笑逐颜开:“是该如此、是该如此,我满心的事情庶计,倒是忽略了少艾情深。幸在伯山你神有所系、心有所思,且去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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