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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1 / 1)

宋潜机重生以来,心思只在田间地头。

少忧寡欲,如此千日也如一日,云烟般转眼即过。

但昨晚对他来说,是极漫长的一夜。

他与纪辰交了两张荒唐卷子,便前往风烟谷棋试观战,引纪辰棋道入门。

而后他去青石潭边听琴,听完喝了点果酒,跑到山亭下棋写诗,大耍酒疯。

此人说他们见过,其实并不准确。琴仙在亭中,与他隔着人海与一汪潭水,他看不见亭中人,只听到对方评论琴曲——

“功业千古,英雄末路”。

这令宋潜机由衷感到尴尬。

但对方毫不尴尬,目光梭巡小院一周。见只有花架下一张躺椅,便直径坐下。

拍拍软垫,向后靠去,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

这是久居上位养成的反应,无论身在何处,仿佛他天生就该坐,别人就该站着。

宋潜机心头一紧,那是我的椅子啊!

琴仙不仅坐他的椅子,还顺手抓过一串低垂眼前的紫藤,一边赏玩,一边微笑道:

“纵论古今名曲,《风雪入阵曲》可入前十之列。昨夜我一直在想,到底谁能写出这样的曲子。”

他做派宛如小院霸主。

紫藤微微瑟缩,不敢随风摇晃。

宋潜机一震,就像自家猫被外人抓了后颈皮,立刻从屋檐下快步走出,直视对方:

“若您为此而来,恐怕来错了。”他轻轻将紫藤串从对方掌心抽出,安抚地摸了摸,“此曲乃是机缘巧合之下,我与一位前辈相见,他所传授的!”

宋潜机准备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曾在乾坤殿讲过,那时听众是华微掌门虚云真人。他此时胸有成竹,只需要填充一些细节。

还未开口,却听琴仙赞许道:“算你诚实!我已知晓。”

宋潜机眨了眨眼,忽感茫然。

你知道啥了你就知道?

琴仙笑道:“仙音门常与华微宗打交道,我了解虚云那小子的性格……”

他绮年玉貌,眉目如画,却称容颜苍老的虚云为“那小子”,乍听十分违和,“你修为低微,出身凡人,却将华微宗外门闹得翻天覆地,背后若没座靠山,早被虚云伸手抹掉了,哪能安稳地侍弄花草?”

宋潜机心道不好,这个思路我真没想到!

但在一个了解虚云和华微宗的强者眼里,确该如此。

对方突换戏路,他一时接不住,只能继续听。

“昨夜之后,何青青拜师,子夜文殊突破,无数年轻人一同受益。仙音门有了大师姐,青崖书院有了年轻修士中最强的天才。此曲可谓轰动修真界,声震四海。作曲人若找到,无论他是谁,必然盛名加身,扶摇直上。你能在如此情况下,还不假思索地对我说实话,确实难得……”

宋潜机察觉苗头不对,急忙道:“那是因为晚辈知晓,瞒不过您,不得已才说实话。”

琴仙似乎没听到、或不相信他的否认,只问:“是谁传你此曲?”

宋潜机懒得再编别人:“正是冼剑尘前辈!”

华微宗所有峰主、长老不敢提的名字,被他说得无比顺口,就像确有其事。

“哦?”琴仙一成不变的淡淡笑容,凝固一瞬。

随后闭上眼。

宋潜机心想,这两人不会有仇吧?他记忆里分明没有,否则也不会扯这张虎皮,自找麻烦。

若真有仇,你去找他算账,跟我和我的菜地没半分关系。

琴仙睁眼,忽而笑起来。

这笑容与方才淡然不同,他双眸一弯,笑得直拍躺椅扶手:

“冼剑尘性格孤傲,自诩‘万般皆下品,唯有剑道高’,剑以外的道法,一律被他视作‘小道’,从不屑于费心钻研。想不到,他竟悄悄记琴谱,还传给后人!”

宋潜机更觉尴尬,默默向孤傲剑神道歉。

“冼剑尘无亲无故,从不收徒。你既然能做他的弟子,一定有过人之处。”琴仙道。

宋潜机:“哪算什么弟子,恰逢他老人家兴致上头,随手传道而已。”

“他随手教的东西,你竟也学得会,可见你悟性不错。”

宋潜机再次推杠:“晚辈愚鲁笨拙,领悟不足万分之一!”

“冼剑尘近来可好?”

“仅一面之缘,不曾再见。”

就在宋潜机以为这二人原为故友时,琴仙叹气:“他还没死,真可惜啊。”

宋潜机一惊。

琴仙又叹道:“不仅没死,还有了后人,真遗憾啊。他竟是我们四人中,第一个有徒弟的。”

他盯着宋潜机半晌,神色莫名,好像要看出另一道影子,忽道:

“他教你东西,却不曾将你带在身边教导,算不得师徒。你愿不愿意学我的琴?”

宋潜机心往下沉,哪来这一出?

“前辈错爱,弟子无意音律之道。”

琴仙从躺椅上站起,前行两步:“跟我回仙音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修炼资源取之不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真不学?”

这一刻,宋潜机只觉一座大山向他迎面迫来。

他咬牙道:“不学!”

琴仙认真问:“我偏要冼剑尘的弟子弹我的琴,那你说怎么办?”

分明是他想收徒,却把问题抛给别人,真是好生霸道。

宋潜机一手指向黄瓜藤,说出世上最简单的道理:“强扭的瓜不甜!”

琴仙又换戏路:“你困在这一方小院,如龙死浅滩,有何出路?”

“不劳费心,我很快就要下山了。”宋潜机微笑,稍感得意,“我即将得到一处凡间封地。”

琴仙不解。凡间灵气稀薄,远不如各大仙门世家。

他问:“你去作甚?”

宋潜机眼神亮了:“种地!”

他刚重生时,不曾这样理直气壮地大声宣告。

因为十五岁的宋潜机,是一个刻苦勤勉的剑修。一夜之间转变太快,容易惹出“夺舍”之类的猜疑。

但现在潜移默化下,整个外门都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他便掷地有声地说出来。

种地,就是种地,谁也不能耽误他种地!

琴仙怔然。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

纵然他见多识广,也从没遇到过。

他再次环顾小院,重新审视地上蔬菜、架上鲜花、墙上绿藤,感受独特的生机与气韵:

“这就是你的道?”

“不是。”宋潜机摇头,“何必事事用力,事事求道。”

琴仙听得此言,已知无可转圜。

这个后辈杀不得,又收不得,竟让他无奈。

如风中紫藤,无可奈何花落去。

他正要开口,忽心念一动:有人向此地飞速靠近。

来者不弱于己,竟能让他感到威胁,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

不,不止一个,是两个人!

他思量片刻,似在推算什么。

不多时,恢复淡笑,对宋潜机道:

“相逢有缘,我送你一件礼物罢。”

“无功不受禄。”宋潜机摇头。

琴仙从袖中摸出一只小木船。

木船通体流光,甲板如凤凰木铺就,两侧栏杆如白玉雕刻。做工精致,静静躺在他手心。

“这是一件飞行法器。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却可日行千里。你若不收,如何带这些作物前往封地?”琴仙惋惜道,“路上颠簸久了,再美的花也要枯死。”

宋潜机觉得有道理,他不怕辛苦,但作物娇贵。

如果只是飞行法器,确实不算名贵。

“那我也送你一样东西。”他说。

地里土豆花只剩三朵。

淡紫、浅蓝、纯白三色,他随手摘下一朵。

琴仙将淡紫色土豆花别在玄色衣袍的前襟,踱步出门。

好像一个胜利者,佩戴着他的勋章。

外门弟子都聚在主峰广场,支援孟河泽最后一场武试决赛。

整个外门空荡而寂静。

宋院门口有条鲜花小径,暮春时残红遍地,一路蝴蝶翩飞。

他却没有走这条路,衣袖轻振,清风无端吹来,将他托升而起,轻飘飘飞入云端。

琴仙立在云头,静静等待。

风起云涌,日光灿烂。

一位黑衣老者从东边来,一位白衣老者从西边来。

宋院上空,棋鬼、书圣看到对方,脸色阴沉。看见琴仙,面色微变。

“你为何在此?”棋鬼问。

琴仙微笑:“你们为何而来,我就为何而来。”

“不可能!”书圣冷声道,“你莫痴心妄想!”

棋鬼心想,一个多情子已够麻烦,又来一个?

宋潜机这小子到底学过多少东西?!

书圣心想,若早知琴假仙来截胡,我何必在摘星台跟死老鬼浪费时间。

琴仙笑道:“许久未见,我还保持着盛年时容貌,二位却垂垂老矣。天道无情,便如收徒机缘难测,真令人遗憾啊。”

书圣对棋鬼道:“老夫曾听说,只有未出阁的小姑娘,才会在乎自己的脸美不美,生怕夫君厌弃。”

棋鬼大笑:“哈,端一张假仙脸,其实是个老不死的怪物,天下之大,还有这么滑稽的事儿?”

他二人方才剑拔弩张,恨不得对方去死。

再次相见,竟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

三人相看生厌,却不能动手,只能像市井泼妇一样,阴损地互相辱骂。

琴仙以一敌二,落得下风,却毫不生气,反而很诚恳地劝说:

“他已经收了我的琴,你们没机会了,回去吧。”

两人怔然。

书圣咬牙,一字一顿道:“老夫不信。”

琴仙指了指前襟:“此花为凭。宋潜机亲手栽种,日夜护持,我见他诚心诚意,便收下这份不值钱的拜师礼。我本不想多说,却不忍见你二人一把年纪,还要来自取其辱。”

他深知过犹不及,轻描淡写才最真,于是淡淡一笑,驾云飘飞而去。

只留下玄衣鼓荡,墨发飞扬的背影。

剩下两人,脸色由愤怒渐渐转为灰败,半晌无话。

他们在云上排着队,拿着收徒的号码牌。

流云匆匆,催人决断。

“我还是不信!”棋鬼终于道。

……

宝船入手片刻,宋潜机已察觉不对。

他向内灌注灵气,宝船忽生变化,船仓向上升起,变为琴身。两侧的白色栏杆向中间聚拢,化作琴弦。

显露真容,方见不凡。金光灿然,灵压大盛!

这竟是一件两用法器,既可飞上云霄,也可弹琴奏曲。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要你一张名琴有何用?

倏忽,他意识到什么。

琴仙驴我!

他根本没有放弃让“剑神弟子弹琴”这个神经念头!

他刚才都是装的!

我前世一个散修泥腿子,晋升化神后都自恃身份,不再驴人了。

你堂堂一副仙人模样,怎么能干这种阴事?

宋潜机深呼吸。

冼剑尘的名号能唬华微宗众峰主,却很难在同级大佬中畅通无阻。

此时他无比怀念虚云真人,跟他搭戏太舒服了。

他将“宝船”放在石桌上。

陈红烛做事太慢,一夜过去,竟还没有消息传来。

凡间一个郡,又不是要一座灵石脉矿。

别人靠不住,下山种地靠自己。

他推门而出,直向主峰乾坤殿去。

虚云真人,这世间强者诡诈,表里不一,还是你靠得住!

只有你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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