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好的。”钟静答道,将耳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又问,“北京现在运动也闹得很厉害吗?你也受到牵连了?”
谢琮的回答模棱两可:“是也不是。”
钟静闻言笑了笑,像是回忆起往昔,说道:“你说话的时候还是跟以前一样。”
说出来的话,让人捉摸不透意思。
谢琮说道:“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那件事情而感到后悔,是我太懦弱了,如果当时我再不管不顾一点,或许我们的命运都会发生改变。”
谢琮的表情很痛苦,似乎是真的因为当年的事情而感到痛苦与后悔。
相比较起来,钟静表现得平静得多,她说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不止我不放在心上,周文也是,当年你去我们那边出差时,我不就已经跟你说过了吗?我们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就行了。”
七年前,谢琮到钟静所在的城市出差,恰好遇到了钟静,当时谢琮就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只不过当时的钟静就已经成了孩子的妈,手里牵着一个,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当时钟静也是这么跟谢琮说的,说当年的事情早就过去了,让谢琮也别放在心上了。
她以为谢琮自从那次走了之后,两人不会再见面了,可是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在这里跟谢琮见面。
当她看到谢琮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心中十分震惊。她没有想到过,林桃说的那个北京来的老师,竟然会是谢琮。
谢琮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来这里做什么?
谢琮看向钟静,钟静相比较几年前,憔悴了很多。她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干净,但是已经洗的发白了,她的眼中带着疲惫,不再像从前的她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周文被打成了黑五类,被下放到了这个岛上。
周文没有尽好一个当丈夫的责任,他没有保护好钟静,让她跟着他受了不少的苦。
当年谢琮偶遇钟静,听到她那番话,看到她家庭美满幸福之后,落寞了离开了,之后的好几年都没有再打听关于钟静的消息。可是半年前他再次去那里出差,意外从别人口中得知,周文被下放到海岛的消息。
去海岛上,黑五类能做什么?做渔民?
钟静是大学生,她是正正经经的文化人,怎么能够去做渔民呢?
谢琮回到北京之后,因为这个消息几次不能入睡,经过挣扎之后,终于决定辞掉了工农兵大学教授的工作,打算去嵊山岛当老师教书,也是为了钟静而来。
当他得知钟静所受的牵连并不是很严重,甚至还可以在学校教书的时候,心中松了很大的一口气,至少钟静不用去做渔民,她还可以继续做她的老师,这对于钟静,或许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吧。
“现在运动闹得很厉害,北京那边乱成一团,恐怕岛上很快也没那么平静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才行,下一轮的运动,很可能就要来了。”半晌,谢琮开口道,“你变得憔悴了很多,周文他没有保护好你。”
但是这种话并不是钟静爱听的,她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冷硬。
她说道:“周文没有没保护好我,自从上岛之后,他一直都在保护我。他被下放到这里,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谢琮,你不应该,也没有资格这样说他。”
最近周文的确因为外面的一些风言风语,而跟她吵过几次架。
但是这也不能磨灭周文以前对她的好,周文还没出事之前,对她和孩子都是很好的。当初周文出事,其实他第一时间就找钟静谈过了,他提出要跟钟静离婚,因为这样就不会连累到她。
是钟静自己不愿意的,她宁愿跟周文一起来岛上吃苦,也不愿意离婚。
甚至在来岛上的时候,就连罐头厂的工作都是周文替她争取来的。
谢琮被钟静的话说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道:“对不起。”
当年的事情,是他的错。
当年,也就是钟静还在读大学的那时候,那会儿是五几年,运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钟静是他们学校成绩数一数二的学生,也因此被送到北大去进修一个学期。
而当时的谢琮就是北大的一名进步学生,他和钟静在一次诗社举办的学生聚会上认识了彼此。两人的性格相投,又一起作了好几首诗,当时还登了报纸。
两人从一开始的同志关系,到后来慢慢变得没那么纯粹起来。诗社里的朋友们总是爱开他们的玩笑,谢琮并不解释,钟静每次被打趣得脸红,实在不好意思了,便躲着谢琮。
谢琮在那段时间里,给她写了好几封信,意思是表明心意,还写过情诗。
两人的关系已经如火如荼,就差最后一步就可以确定关系了,但是当时的谢琮家里来信,说是他父母病重,让他赶紧请假回去照顾父母。
当时的谢琮马上就要毕业,他又是进步学生,假是很好请的,把学校安排的论文什么的完成了,学校就给他批了长假,就算在毕业前不来学校,都可以直接顺利毕业。
可是钟静没有想到,谢琮去了老家之后就真的没有再回来。
直到他们那一届的学生毕业,诗社里的朋友走了一批,
谢琮都没有回来过。而钟静并不是正经的北大学生,她只能够在北大进修一个学期,到了时间是要回去的。
为了等谢琮,她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后,又在北京租了间房子继续等他,可是等完了整个暑假,还是没有等来谢琮。
她迫于无奈,只能回老家的大学继续读书,在走之前,还特地给诗社的朋友留下了联系方式,如果谢琮回来了,就拜托朋友把联系方式给谢琮。
回到老家之后,她又等了谢琮一个学期。
可是谢琮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或者说,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要不是她那里还留着谢琮写给她的那些信和情诗,她都怀疑她跟谢琮的那段时光,是不是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可事情偏偏还要恶化,之前钟静被送去北大进修,班上的一个女同学一直怀恨在心,因为她没有竞争过钟静,认为是钟静抢走了她的机会。
钟静有些时候会看着某封信发呆,那个女同学趁钟静不在的时候,去翻了她的书包,找到了谢琮写给钟静的信和情书。她添油加醋的在学校大肆宣扬钟静不要脸,学校送她去北大进修,结果却是去跟男同学谈恋爱的。
当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钟静还为此受到了处分。
可实际上,她跟谢琮的关系,并没有耽误她学习的进度,相反,谢琮作为进步学生,学习成绩也是相当好的,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钟静也经常会请教他一些关于学习上的事情,她反而因为有谢琮的指导,也进步了许多。
但是人言可畏,钟静当时的情况很不好。
不光是学校里有人说她,外面也传她小小年纪,读书的时候就跟了男人,估计早就不是黄花大闺女了。
毕业、工作,乃至到了要结婚的年纪,家里人已经开始操心钟静的婚事了。按理来说,那会儿的大学生是很了不起的,当初没出那件事情之前,钟静还没毕业的视乎,就有不少人来提亲了。
可是出了那件事情,那些人觉得她不是黄花闺女了,都不愿意了,说是不想自己儿子娶一个不是黄花大闺女的人。
钟静在家里要听奶奶的骂,奶奶本来就重男轻女,看不上她是个丫头片子,出了这事更是骂的难听,说当初生下来就应该掐死。她妈也因此受她的连累,在家里抬不起头来。
那段时间,钟静很痛苦。
但是周文不介意这事,他认识了钟静之后,两人相处了半年,然后谈婚论嫁。当然,直到两人结婚的那一天,周文才知道,钟静根本不像外面的人说的那样,她是黄花大闺女。
他虽然在做出了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在乎这件事情了,但当他得知钟静只有他一个男人的时候,还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他问钟静,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她是冤枉的。
钟静说,说出来是没有用的,谣言的传播者只会相信他们自己相信的。
对于谢琮的不告而别,钟静是不解且痛苦的,因为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谢琮走了之后就不再回来,甚至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她甚至考虑过去谢琮的老家找他,哪怕只是要一个答案。但是谢琮在学校留的地址并不详细,钟静哪怕去了也找不到。
她也等了他两年,在嫁给了周文之前,她就把那些信和情诗都烧了,选择跟过去说再见。
后来两人再次见面,已经是钟静结婚之后了。
谢琮跟她解释了当年的事情,原来当初他父母病重是假,他们合伙骗他回去结婚才是真的。
谢琮家里有一个订了娃娃亲的对象,说是对象,但一切都是双方父母的决定,因为当年对方的爸爸救了他爸一命,所以两家订了娃娃亲。
其实一开始那个女的也并不喜欢谢琮,觉得谢琮就知道读书,简直就是个书呆子,没意思,她喜欢村子里别的后生。但是等到后来谢琮考上北京大学之后,他们家的人就变了态度,那个女的也是哭着闹着要嫁给谢琮。
那次谢琮回去之后,知道自己被骗了,当场就要买火车票回北京。
可是他爸骂他打他,说他是不孝子,别人家救过他爸的命,他一个知识分子,怎么连知恩图报的道理都不懂。
他妈拿着农药瓶子威胁他,他要是前脚敢走,他妈后脚就要喝农药去死。
一开始谢琮不信,觉得他们就是故意吓他,可是他妈当着他的面真喝了农药,吓得谢琮赶紧送他妈去了卫生所救人,还好才喝了一点点,还没完全咽下去,没真出什么大事,但他妈逼着谢琮当着她的面,把去北京的火车票给撕了。
后来谢琮只能被硬逼着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
对方以为跟他结了婚就可以去北京享福,哪知道谢琮结婚之后竟然决定留在老家,当了公社里的小学老师。
两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喜欢,时间在一起久了更是合不来,结婚之后总是有吵不完的架,后来对方跟她之前喜欢的男人睡在一起,被谢琮发现了,两人离了婚。
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谢琮的父母也是怕谢琮被逼疯了,因为那段时间谢琮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什么也不做,他们不敢再逼他了,谢琮才重新回到了北京。
当时诗社的朋
友都已经毕业了,谢琮几经周转才找到了有钟静地址的那个朋友,拿到了钟静的地址。
然后他坐火车去找钟静,他知道他来晚了好几年,直到他看到大着肚子,牵着孩子的钟静才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天他看到钟静,过着属于她的小日子,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当钟静问他怎么会过来的时候,他才假装自己是来那边出差的。
两人在茶馆里聊了一些当年的事情,钟静说出当年的事情时很平静,远没有谢琮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那么激烈。
谢琮跟她说了自己当年离开的真相,但是一切都太晚了。
当钟静问他孩子多大的时候,他选择了隐瞒真相,笑着说了个比钟静大女儿更大的岁数。
他想,这一份遗憾,就放在他一个人的心里吧。
钟静现在过得挺好的,丈夫是老师,听说对她也很好,她又有了两个孩子,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他就不要再掺和进来了,当年的事情,害得钟静的名声毁了,他已经很对不起她。
就这样,带着心中的遗憾,谢琮离开了那里,重新回到了北京。
他以为他跟钟静这辈子就只能错过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次出差,谢琮却意外得知了周文被下放的消息。
他看着面前的钟静,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钟静……”谢琮开口。
钟静摇摇头,说道:“谢琮,你不用再说了,当年的事情我真的不在意了。作为嵊山学校的老师,我真的很高兴嵊山学校可以有你这样优秀的老师,太晚了,周文还在家里等我,我先回去了,你也不用送我。”
说完这话,钟静朝谢琮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谢琮看着钟静的背影,有些失神。
而另一边,周文几乎是一路跑回家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了11000==
手都要写断了,贴着膏药码字的,惨兮兮感谢在2021-08-0910:54:32~2021-08-0916:5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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