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伯音一夜未眠。
一直呆立在窗口,凝望着不远处的「卧云栈」。
现在仅是三更天,「卧云栈」中的人就已是熙熙攘攘地离开了客栈,朝同一个方向赶去。
今日「阳松山庄」会给皇帝大摆筵席,这些人都是同此处。
曲伯音在窗台候有一个时辰,见大皇子的人马出了「卧云栈」,便返身将古琴背于身后,悄声离开了房间。
曲伯音刚下楼就赶上出来撒撒尿店小二,小二睡眼朦胧地问道:“客官,这么早就起了?”
“嗯,有些事情要办。”曲伯音点点头,迅速出了客栈。
在街道上能远远听见那群人嘈杂的声音。
曲伯音未加理会,而是埋头快步朝「卧云栈」走去。
「卧云栈」的大小跟「饮雪栈」差不多,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的外面围有一圈外墙,不过却也不高。
曲伯音轻而易举地从旁边翻了过去。
他寻到大皇子告知他的那间房的窗户下,屋内烛火正旺,将一个女子的剪影映在纸窗之上。
曲伯音内心深处的那份悸动已经难以抑制,他起身一步,夺窗而入。
屋内女子闻声,差点吓得叫出来。待她看清来人,漂亮脸蛋上的惊恐转瞬消散。
两个人像是印在画布上一般,两两相望,纹丝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唯有案台上跳动的烛火还提醒着房间内的二人它仍在流转。
纵然两人已不复当年那般纯真与稚嫩。
却仍旧像多年以前般,为他解下身后的木琴,小心翼翼地将其平放在桌案上。
“曲伯音也不动,宛若回到了昔日两人同在乐府之时,他仍旧是她的少主子,而她仍旧是他的知音才女。
女子从袖口掏出一方丝绢,细心地擦抹琴身,脸上温柔的表情像是遇上了多年不见的故友。
她有些吃惊,忽然柔声说道:“这是我赠琴予少爷的琴,也是我做的唯一一把琴,未想少爷一直好生养护并将其带在身边,那时未有机会问少爷,它的音色可行?”
纵然此刻已是华服加身,却也难掩盖她那娇弱淡雅的背影。
“嗯,很好的音色,”曲伯音恍神地盯着女子摸琴的样子,说,“未想当日歆儿所说之话却是应了。”
女子一愣,看到琴头上的新芽,充满怜惜地抚着那棵小芽,笑道:“那只是歆儿信口而言,却不想老天开了这么一个玩笑,真让它一直伴着少爷。”
曲伯音没再接腔,他静默不言地在歆儿背后注视着。
“少爷,”歆儿忽然缓缓开口问道,“几年未相见,您就没话想对歆儿说的?”
曲伯音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不知她说此话时的神情,摸不准她是喜是怒。
他想了想,问了一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歆儿,这么多年你可怨我?”
歆儿双肩微动,沉默片刻,轻声笑道:“歆儿未曾怨过少爷,只是恨,恨自己为何是个女子,恨自己为何出身卑微,由不得自主命运。”
歆儿这句话说得淡然,却是字字句句直戳曲伯音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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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记那年惊蛰,府内桃花绽开,一片粉色。
年少的曲伯音伏在窗檐,呆呆地看着院内那一片桃树林。
“少爷,发什么愣呢,”歆儿鸟鸣般欢愉地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说着她便凑到窗旁一同望出去,“这桃树每年都开,有什么好看的?”
曲伯音回过神,笑着说:“没什么,只是钟爱这桃树,每年春日,院内便似云霞一般可人。”
歆儿皱起秀眉,微微一想,忽而喜上眉梢,故作深沉地说:“歆儿可有一法。”
曲伯音转头望向他,一脸诧异:“有一法什么?”
“嗯…”歆儿灿灿一笑,“取桃木给少爷打一张琴,那桃花不就年年都伴着少爷开了?”
曲伯音摇摇头,叹口气:“与歆儿习曲合奏时,总觉是一个举世无双的才女,可一离开音韵旋律,歆儿就像是个傻姑娘。”
歆儿也不气,咯咯一笑,从床头取下一根玉笛,信手捏来,吹奏了一段。
音韵优柔游转,好似千万朵色彩、形状各异的花瓣悠然地漫天飘洒,不仅悦耳更是悦目。
曲伯音来了兴致,回身跳到琴台前,一手抱起木琴,一手带着歆儿越出窗户。
歆儿吓得够呛,忙喊道:“少爷快放我下去!”
他将歆儿放到一根粗枝上稳稳站住,自己落到树下,盘腿而坐,笑着说:“待我们把你刚才那段残曲谱全,就放你下来。”
微风轻徐,桃花瓣被风拂下,卷着圈萦绕在两人身边。
那是怎样一个粉黛雕饰、美轮美奂的世界,也只有这笛与琴才能知晓。
白驹过隙,已跃半年,曲伯音随着父亲入宫演奏。
几曲奏罢,乐府之人尽数退至后台。
曲伯音激动地心绪难以平复,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合演奏,并且未有丝毫差池,他现在就立刻想跟歆儿分享。可找了一圈没有见着她人,他心里有些着急。
“爹,你有见到歆儿吗?”
“歆儿?”曲正义一面应付着一些前来祝贺的官员,一面回道,“那姑娘福气好,第一次进宫就被大皇子看上了,刚才一并带回了太子府。”
曲伯音本还高悬的心,一下子就跌倒了谷底。整个人顿时感觉轻飘飘的,他喃喃道:“不…不行。”
“你说什么胡话?什么不行?”曲正义见儿子突然怪异起来,不觉皱眉道。
“歆儿…不行…”
“我还道你在说什么,原来是舍不得,”曲正义没有当回事,笑道,“不过舍不得也不行了,如今歆儿被大皇子看上,总比待在我们那常铃乐府好。”
曲伯音咬着牙,他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一股难以遏制地冲动澎湃全身,却是终不敢将自己对歆儿的情说给父亲听。
那也是他与歆儿所见的最后一面。
也是同在那一天,曲伯音回到乐府。甚少沾酒的他,抱着几大壶酒就跑回了房间,像是自绝般使劲地给自己灌。
若不是见到了棉被内盖着的一张桃木新造的古筝,他还不会停下。
他将琴拿过放在身上,琴身还留有淡淡的香气。
这应该是早晨歆儿藏在他棉被下的。
曲伯音又惊又喜:“歆儿,你何时做的?”
他望着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回声,脸上刚泛起地笑容瞬间凝固。
忽然门扉脆响,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少爷。”
“嗯?”曲伯音坐在地上,手抱古筝,没有起身。
“太子府的人送来一本乐谱,”侍女小心翼翼地说道,“说是歆儿姐归还常铃乐府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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