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危险了!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见到朋友那一瞬的欣喜过后,威廉严肃地板起脸来。
眼前的安妮将头发盘起来藏进帽子、又换上了长裤和短马甲,俨然一副小男孩打扮。她全身上下脏得像个小乞丐,也不知道从格兰瑟姆到普利茅斯这一路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安妮刚想说话,肚子却抢先一步发出明亮的叽咕叫声。她羞赧又委屈地垂下脑袋。
威廉也顺着女孩的目光看向她瘪瘪的小肚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当玛丽娜·泰斯看到威廉去而复返的时候,其热情似火的程度几乎让安妮以为这是威廉新交的女朋友。
在这姑娘的张罗下,他们好歹得以在人声嘈杂的圣乔治旅馆搞到一间客房。
威廉被安妮狼吞虎咽吃东西的阵仗吓了一跳。“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他担心地问,“怎么过来的?”安妮表现得很不寻常。照这女孩往常叽叽喳喳的性格,肯定要对新发现的“威廉艳情史”刨根究底,但她今天安静得出奇。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安妮吃得着急,不慎被面包渣呛进嗓子,伏在桌上剧烈咳嗽起来。威廉轻轻拍她的后背,递过来一杯水:“慢点、慢点,别着急。你还想吃什么?我们可以买个够……安妮?”
他小心扶起女孩,惊讶地发现她已泪流满面,小小的脏污的脸上眼泪与鼻涕交纵。她嘴里还满满塞着食物,看起来像一只丑陋的落跑小野兽,饥饿、恐惧而悲伤。
“安妮?”威廉轻声呼唤着女孩的名字,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般轻柔,帮她一点点拭去脸上的涕泪。“别哭,有人欺负你了?没事的,我帮你收拾他。你看,你不是找到我了吗?别怕。我现在可是皇家海军,没人敢把你怎么样。”他轻言细语地安慰她,为女孩掸去散落一身的食物残渣。连瘟疫都打不垮的小姑娘,如今却在他面前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他们……”安妮小声抽泣,似乎在努力压下痛哭的冲动。她用力想说出话来,却挤出更多鼻涕眼泪,威廉手脚麻利地帮她擦掉了。“他们把爸爸带走了——”
“谁?”威廉心头一沉。他眼角跳了跳,不好的预感如幽灵一般浮升起来。
安妮好像在恐惧什么似的四下张顾一周,流着泪悄悄对他耳语:“戴面具的人。”
戴面具的人。戴银喙鸟面具的人。那些披着黑色羊毛斗篷、像死神侍从一般漫步在黑夜与迷雾中的人。
威廉咬紧牙关,牵动下颌角也猛地抽紧。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紧捏成拳的手指指节已经攥得发白。
“艾萨克跟他们在一起吗?”他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嗓音问。联系到在仓库中的所见,他隐隐预感此事或许又与那个隐秘的东方计划相关。如果艾萨克涉入此事,他绝不原谅他。
“没有。”安妮哭着摇头,“我没看到他。”
谢天谢地。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他心底也悄悄舒出一口气。威廉趁安妮情绪稍定,接着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叔叔呢?”
小姑娘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乔治叔叔被打伤了,姑妈在家里照顾他……我……我自己偷跑出来的。”她啜泣道,“我换了衣服混到他们的搬运工队伍里,可是进城检查的时候被发现……他们把我赶出来,后来、后来我就跟丢了……”
威廉听她这么说,着急地撩起安妮的袖管检查,果然有一块块交叠的淤青。“他们打你了?”他怒火中烧,几乎要克制不住那一股涌上头的热血。
“已经不疼了。”安妮怯怯地说。她第一次看到威廉俊美清朗的脸上出现如此可怕的神色,不禁感到害怕。她反过来安慰他道:“你不要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拔出心里的利剑。脑海中有个愤怒的声音在不断重复。威廉尝到血的铁锈味道,他在不自觉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他用力拥抱住安妮,将她因抽噎而微微颤抖的小脑袋按在肩头,不让她看到自己在怒火中狰狞扭曲的面容。
“会好的。”威廉颤声说。尽管他连自己都不能说服,他还是用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松一些,“不要担心,别怕。我会想办法。”他温柔轻拍小女孩因哭泣急促起伏的后背,“吃饱东西好好睡一觉,我们能把你爸爸找回来。”他坚定了说话的语调,既是对安妮,也是对自己。
拔出心里的利剑。
经历连日颠沛流离、再加上饥饿和恐惧,安妮终于支撑不住,由威廉安抚着沉沉睡去。
在他金钱和魅力的双重攻势下,玛丽娜·泰斯痛快接过照顾安妮的活计。她帮忙将女孩送入房间安顿好,半打趣地调侃威廉:“瞧你这脸色,跟要出门找人寻仇似的。”
威廉没理会这个玩笑,从身上掏出查尔斯的钱袋扔给她。“里面剩多少钱都是你的,照顾好这姑娘。如果我明天还没过来,拿着这个带她去军港找查尔斯·诺曼。事儿要是办得漂亮,后面他会再给你一大笔钱。”
老道的旅馆女侍掂了掂哗啦作响的钱袋子,笑嘻嘻地冲他抛个媚眼儿。“放心吧,我的好少爷。等你回来还你一个白白净净的漂亮姑娘。”
“谢了。”
威廉挥手离去。他穿过欢呼嬉闹的人丛,穿过女人的香粉、男人的口哨和啤酒破裂的泡沫,对他们热情的挽留不屑一顾。
他轰然推开旅馆大门,像一个出征的骑士,在瑟缩着躲雨的人们讶异的目光中大步走入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