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们在信号旗挂起的瞬间同声下令起锚,水手们喊着号子在船舱内推动木制转轮,转动绞盘将锚缆缓缓拉起。浸没在水下的另一端,缠绕巨枪乌贼的铁索开始渐渐收紧。
海面翻滚的波浪一阵高过一阵,这是火山爆发前地震带来的小规模海啸。
优素福站在桅杆上可以很容易地察知各艘战船的动向。在他打出信号旗的同一时刻,童年号领头的船队立即起锚,朝索科特拉岛方向后撤。而葡萄牙海军队伍中的其他战舰没能读懂这组信号的含义,正陷入困惑。
他们都看到了进攻旗舰的海怪,但根本不敢贸然使用大炮进行攻击——恐怕稍一闪失,旗舰就要被自己人击沉。
“枪炮官,报告剩余火药数量!”
佩德罗在上层炮甲板间指挥士兵抗击巨枪乌贼,他的手下已折损大半,剩下的人也多有负伤。腕足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将他们困在中间。
他没有听到回应,又重复了一遍。
身旁的士官低声报告:“枪炮官殉职了。”
“愿他的灵魂安息。”佩德罗做了一个祈祷手势,他对报告的士官提高声音,“安德烈·费尔南德斯!”
被点到名的士官猛地立正,全神贯注目视他的长官下令:“从现在起由你兼任枪炮官,即刻盘点火药剩余数量向我报告!”
临时枪炮官带着一支小队伍领命离去,经由陡峭的舱梯前往下层火药库。
优素福眼看他们鱼贯而下,心中暗叫不好。
不多时他回到甲板,并且押上来几名俘虏——渔民们尝试用滑车组放下小艇离开时不幸碰上了前来盘点火药的枪炮官。
“铐在船舷上,他会自投罗网的。”佩德罗很清楚优素福绝不可能坐视渔民们遭受无妄之灾,“尽快恢复通信,让卡利卡特号驶近支援。”
“热罗尼莫!”
一名水手指着头顶惊呼,引得士兵们纷纷抬头张望。
优素福在索具间快速摆荡穿行,借助风帆来掩藏自己的行迹。跟两位猩猩水手学这个小把戏时,他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把它派上用场。
有人冲他放了几枪,不过没一发打中。他飞速攀上战舰中部的主桅杆,割断固定风帆的索具。
白色的亚麻帆布失去支撑顿时滑落,飘落到上层炮甲板遮盖住大片区域,把葡萄牙人和他们的俘虏一并裹在底下。
等到佩德罗和他指挥的士兵从帆布下解脱出来,刚才抓住的那批俘虏已不见了踪影。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到通往火药库的舱梯:“截住他们!”
他一马当先踏上木梯,矮身进入昏暗的内舱。士兵们紧随其后,冷不防几条触手从身后袭来,他们还未来得及进到内舱便被悉数扫落大海。
巨枪乌贼张牙舞爪的腕足盘踞了大半个甲板,它以恐怖的力量从各个方向箍紧里斯本号,似乎想借此对抗身上越来越强的拉力。
远远看去,里斯本号仿佛一只无从挣脱陷阱的垂死猎物,背负着身上巨大而沉重的猎食者在海浪间蹒跚摇晃。
舱梯一直延伸向下,通往舱底深处的火药库。佩德罗慢慢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他手执佩刀穿行在间隔成行的火药桶间,脚步缓慢而谨慎。
“当光杆司令的滋味如何?”
优素福的声音从黑暗的角落传来。他从货架后缓缓步出,左手提着一盏明灭不定的油灯。
危险的火焰飘摇摆荡,朦胧暖光照出他的侧颜。光与影在他年轻的脸上并存,将面容劈分为两半。
他平伸右手,刀尖指向佩德罗:“一对一,很公平。”
佩德罗不回应他的挑衅,干脆地提刀上前。
昏暗狭窄的空间内金铁交鸣不止,他们在货架间进退周旋,好像在跳一支惊险的舞蹈。
优素福手中的火源随着他跳跃起伏,贴着排列成行的火药桶擦过。
经历过之前抵挡乌贼触手的战斗,佩德罗已是强弩之末。面对优素福接连不断的强攻和偶尔耍诈的招数,他的体力逐渐耗尽,只靠一股精神力勉强支撑。
他抓住优素福露出的破绽冲上去,不料那是一记虚招,反被打个措手不及。
武器脱手飞出,优素福再揪住他后领顺势一绊,葡萄牙海军总督狼狈倒地。
“两年前你就该被炸死。”优素福踢开落在自己脚边的腰刀,“有个小玩意儿要还给你。”他俯身到佩德罗面前,解下腰上缠的铁镣——这是葡萄牙人刚才准备用来束缚渔民们的工具,刚才的营救过程中他专门拣了一副带在身上。他将佩德罗反手铐在堆满火药桶的货架中间:“忏悔的话就亲自到上帝面前说去吧。你最好现在就开始祈祷,请求他宽恕你犯下的罪孽。”
“我邪恶与否,你无权审判我!我是一名葡萄牙军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捍卫国家利益。”佩德罗目视前方大声抗辩,“我的祖国会铭记我,我的名誉也绝不会被异教徒玷污!”
“历史绝不会忘记你们欠下的血债。”
优素福把油灯放在附近的火药桶旁,转身退走。
船身在巨枪乌贼的摇晃下起伏不止,或许下一个拍来的浪头就能把它震翻。灯油会顺着木板的缝隙淌进火药桶,沿灯油轨迹燃烧的火焰最终将引爆整个仓库。
优素福回到甲板时,发现四处都匍匐着巨蛇般舞动的触腕。
巨枪乌贼——连同它紧紧环抱的里斯本号正被强劲的力量拖向为它准备的烈焰坟场。
它也察觉到他的踪迹,凌空挥来触腕将优素福卷起,几乎要把他的胸骨勒碎。
汹涌的波涛不断冲击船身,佩德罗在底舱高呼:“卢济塔尼亚之魂永不落!”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吞没了他最后的呼喊,也轰断了巨枪乌贼高举优素福的触腕。
火球腾空升起,水浪激射如柱,他与里斯本号的碎片一同坠入大海。
他竭尽全力对抗翻涌的暗流,再度浮出水面时,早已筋疲力尽。
优素福翻上一扇漂浮的破裂木门仰面躺倒,他只剩大口喘息的力气,好像四肢百骸都不再属于他。
信天翁在头顶盘旋着接近,一队军舰正朝这个方向驶来。
优素福耳边响起嘈杂的葡萄牙语说话声,那些士兵越来越近了。
他用尽全力试图挣扎起身,却只是稍稍抬起头又落下,终于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