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灵知道。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内。
就像她听了姐姐的话,把那八哥偷偷放在了九宁哥的床底。
十天后的清晨,整个胡家大院都挂起了白旌。
胡家长女胡毓,宣布离世。
……
灵儿她无法控制这一切,只能接受。
慢慢去品尝,那空气里令人焦灼的气氛;慢慢去消化,昨日还在亲切地一起嬉笑怒骂的亲人已然不在的事实。
慢慢去理解……死亡的意义。
这一天,胡灵在姐姐的灵堂前跪了整整一天。
一天后,她站起身来,便去拜访了她认为最聪明,最具有智慧的人——云澜商会附属药房的那个小掌柜,胧月。
而对于这一切,胧月的解释对她来说依旧是云山雾罩。
“你的姐姐……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胧月满怀忧伤地看着面前的孩子。“不要想念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你也一样。”
从这一天开始,胡家开始分裂,内部分崩瓦解,开始离析。
以胡世友为首的一派悄然开始了行动。已然在北境战场上失去了一腿一眼的他,竟开始私下里筹备着向盐帮高价出售有关胡振昌在家的隐私情报。
而另一方面,以胡九宁为首的一派则开始为了父亲的事业,全力针对胡世友,软硬兼施,逼他停手。
不知不觉间,姐姐暴亡,兄长反目。
越来越多的事情,让灵儿难以理解。
而每当自己迷惘痛苦到不知所措时,她便会去找那个胧月,去参加胧月的行动,赢取一些她在胡家大院里并不稀罕的糖果。
起初,她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后来,冰雪聪明的她,终归也渐渐开始沾染了人性的狡诈与恶毒。
她开始用胧月收拾别人的方法去刺探兄长,很快,她便有了一些自己的眉目,查清了姐姐去世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拐走胡邺的,确实是盐帮的人。
但盐帮并不是想借由胡邺作为筹码,逼迫胡家做出什么违心的选择。他们知道胡振昌是个六亲不认的狠人,面对大宋江山的大义,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自己的亲生骨肉。
靠区区一个小孩子就想左右朝廷的决策,想法属实幼稚。
盐帮方面的人,也就是柯润生,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让这些孩子们,“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在灵儿的百般请求下……
“好吧。”
胧月无奈道。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或许有办法可以带你去看看,你的兄长们和你姐姐临走前看到的一切。
不过,你也要记得替我保密……可不许让你爹地知道,我曾遣人带你去过那种地方。”
灵儿乖巧地答应了下来。当天晚上,她便坐上了云澜商会所属的一辆马车,去往了隆州东郊的兴元盐矿。
“后面的事……你应该也见识过了吧。那些或是没有牙、或是眼睛看不见的人。”穆奉沉声陈述着灵儿的那段过去,眉目之间恍若是在陈述自己的心中所念。
“嗯。”
郭巨峡沉重地点下了头。“哎,亏我居然一直以为,那就是这个时代的常态……真是畜牲一样的想法。”
“其实你那么想也没差。虽然我不知道、也没兴趣去查问你是什么来头,又为何会对这些老百姓蝇营狗苟的事情一无所知——并不是所有的大宋百姓都会活成那德行,最后凄惨死去的。
只要多少买得起一些官盐,大部分人其实不会因为矿石病死成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但在兴元盐矿那里,为了弥补日益空虚的国库,盐铁提点方面的官员只能变本加厉地奴役那些从远方押运过来的徭役。”
郭巨峡痛苦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那……灵儿的姐姐该不会是……”
“嗯。”穆奉冷冷道。“她被盐帮的人抓去兴元盐矿附近的小矿里打黑工,没几天就不堪重负,饮卤自尽了。”
郭巨峡:“果不其然,这种事真的是……”
“看到了那一切的胡家子弟们,并没打算为了胡毓向盐帮复仇。我至今记得胡世友曾经跟我说过的那句话……”
郭巨峡:“他说什么?”
穆奉稍稍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转述起了胡世友当年的原话——
“‘我无法接受,我为了大宋江山沦落至此,此身皆已残缺,到头来,守护得却是这么一片土地。’”
郭巨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之后。
郭巨峡苦笑三声,悠悠道:“我算明白了,你跟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我对灵儿的过去多了解些什么。”
“那是?”
郭巨峡:“你只是想让我趁早站队而已。”
穆奉讶异了一下。
又是良久之后,二人四目相对,各自心神百转千回……终归,还是归于一阵敞怀大笑。
经过了这看似很短,实则却走了很慢的一段长路,不知不觉,已然天明。
二人这才走到了那云澜山庄的山门下。
郭巨峡:“这……是灵儿以前的家?”
穆奉点了点头。
“嗯。”
郭巨峡:“依你来看,那个柯璇是想?”
“和当年的盐帮一样,只是想骗你过来谈一谈心而已。”
郭巨峡:“好的,你的话术十分到位。我现在已经没有半点要跟这些人谈话的意思了。”
“你是打算归顺朝廷,也就是韩大人这边了?”
郭巨峡意味深长地看了那穆奉一眼。
以郭巨峡目前的视角来看,目前这隆州城内大致分三股势力。以这几年刚上任的杨舒为头领的盐帮;以同样刚上任没几年的陆大人为首的官家;以及,从始至终一直都是由胧月在幕后操盘的云澜商会。
而另一方面,朝廷那边的情况他也大概能做到心中有数了。
想到这里,郭巨峡讷讷地摇了摇头,喟然叹息。
“我说,穆大人啊……你恐怕是忘记了,或者根本不知道,有一件很严重的事……
那便是对我和灵儿来说,我所知晓的过去,与你的讲述存在天大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