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如一轮淡淡的白纸圈,缓缓上升。
冬季的西伯利亚,再明亮都透着一股寒意。
阳光投在落叶松顶层枝干上,将积雪渲染的更加洁白,穿透狭小的缝隙,将清冷的光线掷向大地。
一双暗绿色的生有竖瞳的眸子悄然睁开,世界在它眼中呈现出明暗不一,分外枯寂的色调。
黑曼巴习惯性的扭动脖颈,它的骨骼愈发松弛,身上的肌肉却更加紧致,更加有力。
无论它多么不想接受,身体上的变化始终在持续,它能做的,就是适应,适应,再适应。
活好每一天,或者陷入死亡的泥沼。
张开嘴,口腔中满是锋利牙齿,密密麻麻排满上下,黑曼巴翡翠般的眼球中几乎看不到属于哺乳动物的感情色彩,冰冷,无情。
细长的舌头探出口腔,上面覆盖着角质层构成的弯钩,舌头末端,分出两个尖叉,中间部分,厚度逐渐降低,赫然是一条狭长的凹槽。
鲜红的舌头绕过丛生的牙齿,画一条浑圆的弧线,在空气中拂过,迅速缩回口腔,然后再次探出。
黑曼巴微微眯起眼睛,无数飘散在空气中的气味素被它灵活的舌头捕捉到,经由味觉,嗅觉处理,反馈到大脑中,带给它海量信息。
一头活动在冬日的冷血杀手,无疑是非常特殊的。
食物的气息消散了,冰冷的霜气,落叶松特有的松脂松油味道传来,还有一些小型啮齿类动物的体味儿,让黑曼巴忍不住淌口水。
和孟焦不同,黑曼巴的身体改造更加迅速更加频繁,为了维持这种改造,它需要大量食物,同时,还要与蛇巢保持一定距离。
其实,黑曼巴远不如孟焦想象中的那么潇洒,死亡的阴霾时时刻刻都笼罩着它。
由温血动物变为冷血动物,黑曼巴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寒冷,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寒冷。
厚实的,可以御寒的皮毛消失,鳞片完全不能与皮毛相比拟,无论是一阵寒风还是突如其来的降温,都会导致黑曼巴思维迟缓,行动困难。
它的肠胃像是一座永远填不满的熔炉,疯狂的渴求食物,燃烧,为它带来热量,维持它的活动。
若不是变异增进了黑曼巴的智力,使它可以思考,可以克制自己,恐怕它早就沦为一头被饥饿驱使的凶兽了。
但即便如此,黑曼巴的前途依旧不乐观,它只是一头在进化之路上不断挣扎的普通动物,并不具备孟焦那样缜密的逻辑思维和分析记录能力。
新的一天开始,从沉睡中苏醒,血管中的血液不情不愿的开始流动,被阳光照射许久,积攒些许热量,黑曼巴的大脑终于开始正常工作。
它不知道,如果继续这样,它很快就将变得和蛇一样,一觉不醒,陷入长眠。
本能驱使着黑曼巴,觅食,智慧提醒着它,保持隐秘。
森林中,危险的东西有很多。
变得愈发松散愈发圆润的骨骼在黑曼巴的扭动下逐渐“苏醒”,僵硬的肌肉开始“解冻”,逐渐进入工作状态。
细长的,遍生黑色鳞片的前爪勾在树皮上,黑曼巴的身体细长的惊人,好像一根粗大的黑色长绳,绕了粗壮的树干整整一周,尾巴低垂,盘踞在高处。
黑曼巴的耳朵已经塌陷,衍化成两片薄薄的巨大鳞片,覆盖在头顶,笼罩在耳朵眼上,它敏锐的听力也因此而下降不少。
有得有失,黑曼巴的嗅觉和视力随着听力的衰减得到了大幅度提升和改善,它更加适应黑暗了,也更像蛇了。
嘶嘶嘶~
沙哑的微不可闻的叫声从黑曼巴的喉咙中发出,好像两片粗糙的砂石摩擦在一起,完全听不出,这是一只“猫”发出的叫声。
无论是相貌,还是叫声,亦或是生活习性,黑曼巴都俨然和猫划清了界限,包括体型——
它已经是一头一百公斤的庞然大物了。
进食,变异,进食,变异,近乎疯狂的身体改造,使黑曼巴的体型,骨骼,内部外部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的鳞片更有层次更密集了,它的身体更长,更灵活了,它的肌肉数量更多,更有力了,它的舌头分叉了,它的毒液杀伤力更强了……
它开始移动身躯,体侧紧贴树干,鳞片摆动,与树皮亲密接触,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四条比以往更细长的爪子攀住突起的树木枝干,以一种分外诡异的运动方式向树下“游动”。
这种想要利用指爪攀爬,但在身体的限制和本能的制约下不得不“爬行”的姿态实在太过别扭,黑曼巴却已经习以为常。
这只是它为了生存做出的诸多牺牲的一部分。
在它的一片灰暗的“枯寂世界”中,若说有一轮微弱的暖意,那只能是蛇巢。
现如今,它已经离不开蛇巢了,自那一日的意外开始,它就注定无法摆脱蛇巢的束缚。
被驱使,成为傀儡,或者吞噬掉所有异变,成为自己的主宰,黑曼巴茫然的走着属于它自己的道路。
越来越像信子的舌头频繁且迅速的吞吐,黑曼巴谨慎地打量四周,它很快就下了树。
一边蹑手蹑脚的悄然前进,踏在积雪上,几乎不踩破雪层,每走过一处,尾巴末端都会左右轻轻扫动,抹去移动痕迹。
黑曼巴谨慎地防范着未知的敌人,这种举动发自本能,其实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提防什么,只是时时刻刻都在心头示警的危机感促使它,消除自己留下的每一分痕迹,不然,死亡就会迅速到来。
周围的气味儿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密集了。
黑曼巴很清楚那是什么,各种各样的动物被野猪尸体吸引过来,每一个贪吃鬼都想分一杯羹,黑曼巴很讨厌它们。
无论是猞猁,还是貂熊,狼群,都是食物链中上层的存在。
未产生如今的变化之前,黑曼巴每天行走攀爬或者觅食的时候都是提心吊胆的。
那时的它力量微弱,必须避免被这些凶狠的掠食者发现,以免丢了小命。
但现在不同了,它已不是那只唯唯诺诺,只能避让的黑猫,它已经变成了异类,变成了杀手,它的实力,已非往昔可比。
曾经的上位者,现在置身在它脚下,成为它的食物。
嘶嘶~
黑曼巴舌头的尖端飘荡在空气中,风带来各种信息,它眼中灰暗的世界露出一抹明亮光彩。
交错的利齿碰撞,摩擦,津液分泌,黑曼巴的身体愈发低伏,移动的速度愈发快了。
热成像,这种本不属于它的侦察利器也随着变异出现在它的身体上,在寒冷的冬日,没什么比一只温血动物更明显,像一盏盏明灯,指引着黑曼巴接近。
树木高耸,野猪尸体几乎被清道夫食用殆尽,然而即使是这样,依旧有饥肠辘辘的落魄猎手光顾。
三头枯瘦的灰狼正干着不体面的事。
它们撕开半大野猪的肠子,就着未消化的野猪分辨食用薄薄的肠道,还有大肠上附着的一层洁白脂肪。
野猪后臀部的粗糙皮毛中,还残存一些血肉,乌鸦都不愿光顾,这三头野狼却将其视若珍宝。
时运不济时,这些凶残的猎手过的比食草动物凄惨的多,但凡有一口能果腹的东西,它们都不敢浪费,若实在山穷水尽,身边的同伴亦是粮草。
黑曼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野猪尸体不远处,它那身亮闪闪的鳞片已经变得昏暗喑哑,微弱的光线照在上面,仿佛照进一汪死水中,泛不起半点波澜。
置身于阴影下,黑曼巴的身体紧贴树干,它像一个幽灵,扭曲着,游动着,在地面上,靠近三头灰狼。
身体的变异促就了黑曼巴特殊的狩猎习惯,它爱上了黑暗,爱上了阴影,爱上了潜藏,哪怕捕捉一只田鼠,它都要这样,偷偷靠近,然后发出雷霆一击。
后腿上方,几片形状特殊的鳞片张开,微风吹动,空气中出现了淡淡的香甜味儿。
信子吞吐,竖着的,细长的瞳孔不带一丝感情,如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
枯瘦的灰狼低声呜咽,它们分三个位置包围野猪尸体,各自挑选一处猪皮,啃食上面残存的猪肉,倘若出现一块较大的肥肉,定会搅得它们心神不宁,大声哄抢。
其实它们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狼群,自始至终,都不曾真正信任彼此。
这是三个流浪者,机缘巧合之下,凑在了一起,一同过着凄惨的日子。
吃也吃不饱,睡也睡不香,狩猎时,谁都不肯出力,就这样一直得过且过,混日子,若非如此,三头成年灰狼,齐心协力,再不济也不会混到捡垃圾吃。
这不,那头小眼睛的灰狼又发现了一块肥肉,刚要吞到嘴,它对面的秃头狼眼尖,呜嗷一声,向前一步,硬生生从小眼睛狼口下抢了半块。
忿恨的瞪了秃头狼一眼,小眼睛狼无可奈何,用力咀嚼口中的肥肉。
你争我抢,在这个小群体里分外常见,它们三个都是小体型,瘦弱无比的雌狼,谁也奈何不得谁,几番打闹后,大家都不想浪费体力,默默形成了一个潜规则。
你抢我,我不打,我抢你,你也不能打我,我们两个一起抢你,以后你也可以跟别人一起抢回来。
吭哧吭哧撕扯冰冻梆硬的猪皮,小眼睛突然抬起头,望向身边,它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三头狼,还有一头哪去了?
歪耳朵,秃头,小眼睛,三个歪瓜裂枣其貌不扬,朝夕相处一周多,彼此之间颇为熟悉。
平日里,捡垃圾,休息,用餐都在一起,形影不离,此时歪耳朵突然失踪,小眼睛分外惊诧。
它完全没意识到此刻自己的思维有多么迟缓。
此刻,小眼睛灰狼甚至感受不到外界的冰冷,看不到身旁审视着它的黑曼巴,嗅不到香甜的气味儿,更听不到歪耳朵的痛呼。
秃头狼更是不堪,吸入大量具有强烈致幻作用的毒气后,它一头栽倒在野猪的大肠中,那毛发稀疏的头顶直直扎进零碎的未消化完毕的植物根茎和腐肉中,口吐白沫,再起不能。
呜呜~
小眼睛绝望的看着前方栽倒的同伴,张开狭长的嘴巴,喉咙中挤出微弱的嚎叫,泛黄的牙齿上还挂着些许肉丝,哪怕再迟钝,它也能感受到强烈的危机感。
黑曼巴不急不缓的绕了一个圈,走到小眼睛身旁,这头中毒的灰狼眼中根本没有身体狭长的遍体鳞片的黑曼巴,瞳孔中的画面已经永远定格在秃头狼身上。
嘶嘶
黑曼巴张开嘴,它短小的前吻如同一把展开到极致的折扇,颚骨夸张的撑开,内外三层牙齿像电锯的铰链一般,前前后后,均匀排列。
最顶端,锋锐的犬齿缓缓延长,闪烁寒芒。
温暖的猎物在黑曼巴眼中闪烁着迷离的光彩,曾经,它也如此温暖,现在,却只剩冰冷和死寂。
巨口闭合,毒牙刺入小眼睛的脖颈,经由犬齿末端的细孔,大量注射,随着血液流过小眼睛灰狼全身。
很快,小眼睛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它的内脏开始溶解,血管崩裂,眼眶中,鼻孔中,嘴角,耳朵眼,乌青的鲜血溢出。
它变得和黑曼巴一样冰冷了。
嘶~喵~~呜
黑曼巴习惯性的发出嘶嘶声,随后它想起了,自己是一只猫,它回忆着,猫是怎样叫的,并努力发出那种声音。
然而它的嗓子实在太沙哑了,尝试了许久,黑曼巴只发出了模模糊糊的一声喵呜,根本听不出是猫的叫声,倒像是来自地狱的某种惊骇之物的低语。
眼皮低垂,黑曼巴遗憾的吐了吐舌头,分叉的末端在空气中“摸了一把”,迅速回到口腔,复杂的信息素被味觉录入,传进黑曼巴大脑。
冰冷的仿若一块坚冰的瞳孔微微放大,这是黑曼巴所能表达的震惊的极限。
它放弃了倒在地上已经中毒的三头灰狼,转过身,细长的身躯绕着粗大的树木走一圈,转眼便攀上了树干。
不远处,一头斑斓猛虎正头朝下飞速奔下树干,直直奔着此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