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已走远,田灵仍是浑身颤抖不已,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摆脱了入蜀的命运。
杨行轻轻按住田灵的肩膀,轻声的说:“跟我回去吧。”这段路程,终究是要结束了。
田灵忽然脸带迷茫,喃喃说道:“我想起来了!君言归期未有期...”她看了看杨行,疑惑的说:“前辈,你怎么来了?我是在做梦吗?”
“不,你没有做梦,是我来了。”
听田灵喊杨行“前辈”,霍青和叶玉婵都露出古怪的神色。“她是不是又看到幻象了?”叶玉婵提醒道。
听到“幻象”二字,田灵一个激灵,脸上恢复了神色。“巫峡幻阵...是巫峡幻阵。经过巫峡的时候...我不知不觉进了幻阵...果然名不虚传...”
霍青好奇问道:“你在幻阵里看见了什么?”
“好多幻象,”田灵慢慢回忆,“还有一个老婆婆,自称是‘花蕊夫人’。”
“那是你们圣女的老祖宗,从夷陵出去的元婴修士,你竟然进了她留下来的幻阵中?”霍青惊呼道,“花蕊夫人的幻阵,是什么样子的?”
田灵脸上又出现了跟之前一样的迷茫。“只是山和水,无穷无尽的山和水。还有一首小诗,本来我都忘了。杨大哥一说回去,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君言归期未有期,巫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巫山夜雨时。”
“哦?”霍青复述了一遍诗句,咂摸了一会儿,说道,“这是当年的花蕊夫人所作?你可有什么体悟?”
“现在、过去、将来。”田灵说道。
“现在?过去?将来?”霍青沉吟片刻,猛然击掌道,“过去的你们想要归隐,现在的你们没归隐成,将来的你们还是过上了想要的生活,才有闲心回想起当时辗转犹豫的情景。”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玉婵说道,“人家田灵是幻阵天才,你又不懂幻阵。”
霍青刚想反驳,就听田灵说道:“过去之后是现在,现在之后是将来,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幻阵中却不一定这样。我可以刚才还在霍山会馆,马上就到了白帝城,接着就垂垂老矣,最后又变回了龙泉山中的小女孩。就像翻看经书,可以先看前面,也可以先看后面,这取决于我们的选择。”
霍青思考良久,还是不懂。他苦笑道:“好吧,我承认,我对幻阵一窍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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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是顺流而下,加上法阵的加持,速度比来时快了一倍。
直到这时,霍青和叶玉婵才发现田慧没在船上。
“田慧师姐从小就被当做圣女培养的,却从来没有被选中。这回她是求仁得仁,终于可以去蜀中了。我们应该替她高兴。”田灵跟两人解释。
杨行有些错愕,看着田灵,不知她为何要这么说。这句话明显是在说谎。虽然田慧最后选择了入蜀,但不代表她就是一心想要入蜀。事实上,这一船人都是为了救田灵而来的。若田灵不领情,那师姐不是白白牺牲了吗?
“我可能会成为第一个被送过三峡,还能回去的圣女。”田灵的语气听不出是担忧,还是兴奋,“如果这次能离开夷陵,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杨行神色复杂,任田灵钻进他的怀抱。他无法判断这句话的真假。事实上,他忍不住开始怀疑田灵说过的每一句话。关于田灵的身世,他知道只要去夷陵求证一下,或者托霍青问一下,就能真相大白,但那有什么意义呢?揭穿她的谎言,有什么好处?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
霍青和叶玉婵纷纷窃笑,识相的走开了些,留下两人叙谈。
“杨大哥,”田灵埋首在他怀中,“你肯为我一直追到这里来,我真的好高兴。我们回去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吗?我就跟着你,也不建什么门派,也不再出走了,就一直守着你。”
听了这话,杨行搂紧了田灵。他希望这句话是真的。圣女的身份又能怎样?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她出身是穷是孤又有何区别?
“我先前有些积蓄,可以换一座试炼法阵回去,再加一盏探灵灯。”田灵抬起头来看他,“你不是总记挂着那些童子吗?有了试炼法阵和探灵灯,就能看看他们中有哪些能修仙的,花几十年时间,培养几个自己人出来,把江陵峰的香火延续下去。”
杨行点了点头。他已经想清楚了,不管她说得是真是假,他选择相信。
他喜欢的是熊牛谷初遇的那个田灵,喜欢的是千里迢迢来江陵峰找他的那个田灵,是明知危险仍陪他回夷陵的那个田灵,也正是眼前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田灵。从来都不是什么漆树破屋的小女孩,也不是什么圣女。
他喜欢的是她的现在,就应该接受她的过去,拥抱她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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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霍青手扶栏杆,看着滔滔的江水,对叶玉婵感慨道:“这次历练我学到了很多。我们要是不团结,就无法干净利落的处理那么多鱼妖;要是不互相信任,就无法通过幻阵的考验;要是没有田慧的牺牲...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回来。团结、信任和牺牲,就是历练的精髓。出来一趟,果然胜过洞府苦修百倍!”
叶玉婵取笑道:“你历练一次的收获,倒比我们十次都多。”
霍青没听懂她的暗讽,皱眉说道:“还有一点感悟,不过和历练无关...”
“什么感悟?”叶玉婵撩起头发,侧脸看向霍青。
“我们来时是逆流而上,回去是顺流而下,这是何故?”霍青自问自答,“因为水往低处流。这说明蜀中的地势比夷陵高,夷陵又比霍山高。”
“那又怎样?”
“你有没有想过,整个南疆就如同一座灵山,这江水就如山泉,从山顶一直流到山脚下。如果说霍山位于半山腰处,那夷陵就更高,而蜀中就是山顶,乃灵气最为聚集之处,怪不得是修士的圣地。”
“我倒没想过这些...”叶玉婵楞了一会儿。“明白这一点,又有何用?”
“我也不知道。”霍青摇了摇头,举头望月道,“我只知道,日升月落都有规律,万事万物自有其道,我们若能勘破其中一点,道心就能受用不尽。”
“你确实收获了很多。”叶玉婵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超脱凡俗,思考天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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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龙泉山,田灵不敢露面,几人在霍山会馆深居简出了几天,既怕圣女掉包之事引起轰动,又怕田氏大兴干戈。后来田荣带来消息,说是田氏已封锁消息,回来的西陵军也被全数调走,这次不会引起什么波澜。他们这才放下心来,启程一起回霍山。
在鲲鹏上,杨行想起这几个月的行程:先是去幕埠山追查,在拍卖行发现线索,与孙池追踪与反追踪,结果被一路误导到夷陵去;接着在夷陵听闻内情,知道真相,痛失田灵,又追回田灵。兜兜转转一大圈下来,似乎什么都没得到。
想到这里,他忽然忆起,曾在追踪孙池时误杀过一人,还取了那人的储物戒和储物袋。这事可大可小,自己虽是无意,但毕竟杀了人,一个处理不好,就是身败名裂。至少,孙池对此是知情的。
不知那具尸体有没有被人发现?有没有苦主追查?凭储物戒和储物袋中的物事,也许能知道那人的身份。他强忍住立即掏出查看的冲动,按捺心神,还是等回江陵峰了再说。
几日后,鲲鹏在汉陵峰降落。几人分道在即,霍青向杨行提出邀请:“南面横道已经平息,而东边战事将起,有没有兴趣参与其中?以后若我有了自己的军队,你来可为副将。”
杨行想了想,如今他拥有江陵峰为基地、桐柏山众人为势力,早过了外出拼杀以求立足的阶段;而且他有了田灵后,也有些惜身了,不愿落得陆生那样的下场。
他婉拒道:“我还是罗氏的弟子,在罗家军帐下听令,没有师尊命令,不好另投他门。霍少的心意,杨行心领了。以后但有需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霍青脸色古怪,仿佛才想起来杨行是罗寅的弟子。罗寅去洛阳闭关,回来搞不好就是元婴仙人了,此时确实不宜招揽其门下弟子。他是个洒脱的性子,连说“无妨、无妨”。
叶玉婵听到罗长老的名头,想起了她和罗宇的婚事,她对罗长老又敬又怕,不禁眉头紧锁。
分道之后,杨行本想去洛阳会馆禀告,又想起了霍青在夷陵的告诫:鳄越是袭击黄鹤坊市的真凶,周氏是幕后黑手,罗氏很可能知情,也知道其中的危险,却故意让他去查,是何居心?他不禁犹豫起来。
正好田灵说起,她在巫峡幻阵所悟甚多,要赶快回去闭关,杨行便不在汉陵峰停留,和她一起往江陵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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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和叶玉婵则回到汉陵峰草市灵丹阁。
灵丹阁的生意热闹依旧,两人离开才半个月,就积累了一大堆事务,和一大堆信件。霍青招呼了一圈回来,见叶玉婵对着一封信发呆,便问道:“黄鹤门有事?”叶玉婵平时遇到难题都会与他商量,只有黄鹤门的事除外。
“嗯。”叶玉婵下意识回答了一声。
“黄鹤门是不是想加入灵丹阁的草药供给?你直接答应就是,不用跟我说。”
“不,”叶玉婵说道,“我受霍少的信任,又身处关键之地,不知被多少人盯着,整天如履薄冰,怎敢假公济私?”
“我相信你不是因私废公的人。”霍青笑道,“况且,你知道我不计较那些的。”
叶玉婵忽然有些感动,但仍说道:“私就是私,公就是公,一定要分清楚。黄鹤门受霍山助益已经很多了,我不想贪心,让这种大好局面戛然而止。”
“随你吧。”霍青像是想起了什么,正色说道:“忘了跟你提,杨行说他一个月前,在幕埠山以东遇见你妹妹了。那边的情况你怕是不知道,周氏纵容鳄越作恶,逐步蚕食各宗门,最后的结局怕是比幕埠山好不了多少。你得传信过去,叫她赶快回来!”
“我收到的消息就是这个。”叶玉婵脸色黯然,将信件内容摊开给霍青看,“去夷陵之前,父亲就来信说语冰离家出走,交待我若是她来了霍山,叫我务必留住她。那时我没重视。现在父亲又来信,说是语冰还没回去,倒是望江楼的江涛夫人传消息到黄鹤门,说语冰有可能在东山城,那里正是鳄越肆虐之地。”
“要不要我派人去找?”霍青建议道。
叶玉婵有些犹豫:自己才说过了不愿假公济私,现在又要为家人食言吗?但若是家人受到了损伤,自己做这么多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也不是专门为了你。”霍青善解人意的说,“霍家军正好要派人去了解周氏和鳄越的动态。”
叶玉婵摇了摇头:“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