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湖刀沉沉地在桌上放下,发出一声浑浊的声响,不大,却有人听见了。
顾北知道,先听见的人,就是最难对付的。
此人貌似东血盟的花追,唯一差异之处,是脸上的鹰勾鼻。花追没有,所以命短。自从被顾北废了武功后,花追并没有因此丧气,回到东血盟躺了三天,爬起来后,铺开东血盟数百年的典藏秘籍,一本本、一页页认真研究,功夫不负花追,他找到了一种最适合自己的东西——血兰花。
血兰花品种及其稀有,隶属外域幽灵兰花的一种,无叶,五片花瓣一旦张开,花蕊中央便会形成一个黝黑深邃的黑洞,默默吞噬着四周花草的灵气,直至它们全部枯萎。
东血盟最不缺的就是人血,花追用它做兰花的养料,短短一月,便培育出了幽灵兰花的变种——血兰花。花追食它,一日一瓣,五日后,功力失而复得。花追欣喜若狂,眼看报仇时机就要来临,不料他精心培育的数十盆血兰花,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得意门生:蒋风。花追快马狂追,直至皇城脚下。
花追只看到蒋风的马车屁股,散发着血兰花诡异的香味,弥漫了半个皇城。他循着这股香味,趁着夜色潜入。
他逃过了乔烈的眼睛,直来到这座宏伟的宫邸。香味就在眼前,花追觉得触手可得。
“下来吧!”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花追的耳朵。花追并不感到惊讶,宫里有一两个高手太正常了。
花追轻轻落到地上,警惕地回顾四周,却没发现一个人影。花追有些慌,强笑道:“不就一阉人吗,何必躲躲藏藏,花追死都不怕,还怕你个阉人?”
声音停顿了半天,突然又哀叹了一声:“唉......年轻人,何必上这里来求死,花花世界,好好活着不好吗?”
花追说道:“我听你也一把年纪了,回去乖乖睡去吧,何必拼着一把老骨头,杀你我都嫌手硌得慌。”说罢,轻移身形,晃入假山背后。
“好俊的身法!”声音带着一丝赞许,又略显悲哀地说道,“可惜啊,今夜命丧在此。不过,年轻人,你不用怕,这后宫里的黄泉路冷清的很,多少宫女嫔妃的怨魂在那里游荡,你下去了,她们也许会少点孤单吧......”
花追冷笑一声,遁着声音传来的方位缓缓前移,廊柱背后露出一块袍角,果然藏着人。
花追轻功本是上乘,此刻更是无声无息,他横切双手,眸子变得格外冷清。这条高手的命,他取定了。
廊柱背后的衣袂随风一荡,花追便抓住了这难得的机会,双手环过柱子,顺势切入对方的命门。
花追还是迟了,更是错了。当那声哀怨的叹息自身后传来时,他再来不及抽手,呼吸便被阻隔在了喉间。他很想咳嗽一下,这样就能减轻痛苦,然而,他真的听见了哭声——来自后宫上空的哭声,如怨如诉,如痴如醉。花追软软地瘫倒,甚至没有转头瞧一眼对手的机会。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死了,却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乱葬岗的守夜人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尸体,人都僵了,一双眼睛还在问你:你是谁......
柜台边的人还在叫嚷,鹰钩鼻缓缓向顾北走来,顾北注意了他的脚步,每步步幅二十五寸,毫不凌乱,犹如戏子一般,生是生,旦是旦,绝不含糊。他来到顾北面前七尺远,停下脚步。
“蒋风,擅长暗器、拳脚。”鹰钩鼻自报姓名,朝顾北施一轻礼。这时,其他人纷纷转过头来,诧异地盯着他俩。
顾北淡淡一笑,从人群中看到了昨日那个胖子。胖子自然也瞧见了他。“就是他,就是这个小白脸!”胖子指着顾北喊道。蒋风略一回头,瞪了他一眼,不屑地说道:“若不是沈功功让我来,他和你之间,我先杀的是你,你脖子肉多,指头探入,无比美妙。”
胖子一听,嘴张开半晌,又生生将喉咙里的话噎了回去。
“这人阴毒的很,夫君你当心。”长缨在顾北身后小声叮嘱。蒋风耳朵也尖,听了长缨的话,鹰钩鼻微微一耸,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待会在下会将姑娘一并送走,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谢柄文一拍桌子,怒道:“你少在这里吓唬人,我大哥的浪湖刀杀人......杀人无数,天......天下无敌!”
“小兄弟莫急,慢慢把话说完,我蒋风手下的亡灵,都会感谢我,因为他们死前,我都给足了机会,想交代啥都能交代清楚的。”蒋风望着谢柄文说道。
顾北眼珠一转,摸着胸前的赤色流苏,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很想说一句,但你脸上这个鹰钩鼻实在倒人胃口,你能不能把头低一下,我告诉你一个你的错误。”
蒋风一听,眼中愠怒一闪即逝,笑道:“我不会出错。”
“你低头我就告诉你。绝不骗你,因为我是木匠出身。”顾北拍着浪湖刀说道。
“木匠?”蒋风一听觉得好笑,说道,“那就随你的意思,我低一下头,听听公子的高见。”说罢微微低头。
“真乖!”顾北笑道:“你为人谨慎,我佩服有加,但是,你此时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本来你算好你我之间的距离应为七尺,暗器出手,我倒地,头恰好到你脚尖。”
蒋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公子果然有心之人,不像我身后这个胖子,浑身油腻不说,张嘴也是一股膻腥味。”胖子一听,脸都气得发黄了。顾北接过话头,说道:“然而木匠出身的我,对尺寸极为讲究,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七尺,而是六尺五寸。若我倒地,恰好碰到你这令人作呕的鼻子。不过,我不会倒地,因为六尺五寸,对我来说刚刚好。”顾北说着,拾起浪湖刀,像是在跟蒋风展示一般,“你瞧,这刀身长三尺,加上刀柄和我的胳膊长度,恰好六尺八寸,多余的三寸,你猜会在哪里?”
蒋风听罢果然脸色一变,正欲抬脚后退,又突然定住,“哈哈”笑道:“公子果然聪慧过人,在下差点上了公子的当......有趣,有趣!实不相瞒,公子是没有出手的机会的。”
蒋风身后的这帮人闻言,皆“哈哈”大笑,纷纷向顾北投来揶揄嘲讽的目光。
“胖子,你过来,离他近点。”顾北略显顽皮地说道。
“你要干嘛?昨日不是还横的了得吗,今日怎滴,怕了?废话真多!”胖子恨声说道。
“哎呀,我就是想让你身上溅上点血,回去好给你的主子交代不是......”顾北说着,握住浪湖刀刀柄,说道:“最后告诉你一句,废掉花追武功的人,是我!”
蒋风这下脸色大变,眸子中泛出恐惧,再也掩饰不住,他迫不及待地一抖袍袖,两股劲风自袖内传出,逼得连他身后的人也连退数步,显然蒋风这招毫无保留,势在必得。
蒋风正要得意地笑出声的时候,他的眼前,蓦地显出一个黑洞。
顾北出手了。
就在其他人后退的一刹那,浪湖刀轻转,形成一个无形、巨大的漩涡,迎向蒋风袖内吐出的暗器。
这是谢柄文第一见顾北出手,不由暗道:“完了,大哥太慢,要死了要死了......”谢柄文还没念叨完,就看到顾北手上的浪湖刀突然划出一道银光,像一条笔直的光,照耀在蒋风的咽喉。
假如蒋风还活着,他一定会向他人炫耀,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最迷人的光了,就像一首诗,一杯酒,一曲荡气回肠的笙箫......
然而,他再没有机会了,这束光转瞬即逝,倒地的刹那,他看到花追微笑的脸,听见后宫上空,肝肠寸断的啼哭,他的血,只轻轻一抹,便洋洋洒洒飞到胖子圆滚滚的肚皮上,在他雪白的衣襟间,秀出了一株绚烂的寒梅。他很满意这幅“杰作”,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蒋风身边的胖子匪夷所思地盯着顾北,眼睛瞪得像铜铃。
第一次取人性命,顾北感到身体无比不适,他脸色苍白,喉咙不停涌动,忙扶着桌子站稳。长缨随即端起一杯酒,喂到顾北唇边,顾北仰头饮下。长缨心疼地拍了拍顾北的胸口,转头对其余人说道:“回去吧,把他带走,地上收拾干净……”
顾北摆摆手,又咽下半碗茶说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明日我还在此地候着,有很多事还得他亲自前来向我说明。”
人命一出,这帮人再不敢造次,手忙脚乱抬着蒋风的尸首溜了。
店家这才领略到了掌管赤色流苏长老的过人之处,三两步跑到顾北桌前,毕恭毕敬地说道:“公子,我再去通知大家!”
长缨道:“且慢!此事等灰、白、赤三色流苏长老齐聚京城,再做打算!”
店家一听,瞳孔聚起两道精光,神色顿时喜不自胜,深施一礼,说道:“属下遵命!”
等顾北他们到了宅院,才坐定,长缨特意烫了一壶西凉杏花酒,依偎在顾北身边,娓娓说道:“夫君今日出手,也算敲山震虎,你不必自责,晚上我让你吃好东西……”
“我也要吃……”谢柄文插嘴道:“大哥出手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我差点以为我们走到鬼门关了呢……”
顾北敲了一下谢柄文的头,笑道:“你吃个……吃个辣子,等依依姑娘来了京城,有你小子吃得呢!”
长缨脸上瞬间红晕飞颊,暗中掐了顾北一把,顾北疼得屁股一跳,谢柄文恍然大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正热闹间,外面进来一灰衣家仆,禀报道:“公主……门外有人求见!”
三人停下笑声,长缨问道:“是何人,有无自报家门?”
家仆回道:“来人自称乔烈,说是欧阳岳先生的故人……”
长缨侧脸看向顾北。顾北问道:“缨儿,乔将军怎知此宅?”
“请进来再说?”长缨自从见识了顾北的武功后,对他已是万分依赖。
顾北起身从榻沿边取来那个精致无比的酒囊,在长缨谢柄文面前晃了晃,笑着说道:“既然他不请自来,我便试他一试!嘿嘿,请他进来!”家仆颔首微笑,退了下去。
谢柄文手忙脚乱地摆出一副碗筷酒杯,嘴里念叨:“敢送我大哥毒酒,谋害两条人命,待会我一蒙棍子,敲死他……”
院内突然响起一爽朗的笑声:“哈哈哈……要是乔烈后脑勺长了眼睛,公子怕是没有机会啦……”
谢柄文一听,朝顾北吐了吐舌头:“隔墙有耳……”
顾北抿嘴一笑,朝已经跨进门来的乔烈拱手施礼:“乔将军大驾光临,快快请坐!”
乔烈笑着看了看长缨与顾北,单膝跪地,抱拳施礼:“属下乔烈拜见公主,拜见长老……”
一听乔烈唤顾北“长老”,长缨“扑哧”一笑,打趣地说道:“你还是叫他公子吧,莫把他叫老了,将来我不得守活寡呀?”
乔烈起身抱住顾北双臂,灿灿一笑:“顾公子,往日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顾北盯着乔烈,见他还是当初潇洒风范,丝毫没有被圣上贬职的忧郁,遂请他入座,一仰下巴,边上谢柄文会意,提起酒囊,朝乔烈撇嘴说道:“将军……酒囊精致,里头的酒更不必多说,与乔将军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招待不周,还望赎罪!”
说着拔开酒囊木塞,大大咧咧往乔烈面前的酒杯里满满倒了一杯。
乔烈见状,转头望了一眼长缨,笑到:“看来公子还未释怀,属下先干为敬吧!”
长缨假装没看见他的眼神,靠近顾北肩膀,伸手拦住,缓缓说道:“我夫君做事,旁人察言观色就好,饮不饮……是你自己的事,瞧我也没用!”
乔烈微微一惊,他本想从长缨脸上试探,看这酒到底有没有毒,结果只见长缨素手拎起桌上的凤头酒壶,填满顾北的酒杯,说道:“夫君,既然乔将军诚心敬酒,夫君陪他一杯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