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吃过晚饭,李庆已经替子圭安排好一顶轿子,除了轿夫没有带多余的人,天有些蒙蒙发黑时,向着文老太爷家的方向去了。
子圭坐的轿子,是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顶,为的就是避人耳目。这样不事张扬的,一行人来到“静庐”。
他躬身走下轿来,细看了红砂石大门,门两侧去年的对联还挂着,只是风吹雨打下褪色且残破,依稀还看得出文老太爷笔力刚劲。
回想起小的时候,文老太爷正当壮年,父亲也还在世,常常见父亲与他一起坐论时事,谈笑间意气风发。
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父亲已然仙逝,文老太爷也近暮年,一向生活朴素,不喜浮华。他始终想不明白,什么原由让这样一个文人风骨的老先生,做这等下作之事?
现实就是这样,让你成长,让你看透,把美好表象渐渐撕开让你懂得!
子圭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才让李庆上前去叫门。
下人有点儿意外,文子圭老爷突然来访,连忙请进去堂屋里坐着,一边安排丫头奉茶,一边跑到后院去通报。
不过片刻,文老太爷披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衫就迎了出来,一见面先就握着子圭的手,热情招呼起来。
“子圭,你来了!”文老太爷愉快的问候着。
子圭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人,是消瘦了许多,面色却是红润的。看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子圭笑容满面地说:“老太爷,听闻母亲说您身体抱恙!今日才利空,就赶过来看看,不知道您老人家身子可康健些?”
“还好!劳你们挂心,人老了!不中用……”文老太爷说这话的时候,稍微有些不自在,当然了!以他老人家一辈子正直的人口品,说些言不由衷地话,确实为难!
子圭当然看得出来,却也当不知,只抬头吩咐下人说:“你们都去外面候着,我有些家事要与老太爷商量。”
文老太爷有些意外,看子圭一眼,也没说什么,向自己的下人点点头,他们就都退了出去。
房中此时只有他两人,说话也就方便些。
子圭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老太爷,晚辈从小是您看着长大,受您照顾不少!现在成人了,平日里对您却是照顾得不够!是晚辈无能。”
“唉!子圭,何出此言啊!”文老太爷忙扶住他,问道。
“子圭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冬至宴的事。这是祖宗定的规矩,传到我这一辈上,恐要丢了文家的脸面了……子圭有何错处,请老太爷替父亲管教于我……却还是要请您老人家支持子圭,将家族之事办好。”子圭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说完他看着文老太爷。
这一席话字字恳切,却让文老太爷羞愧不已,明明是自己被人拿住了短处,不敢言明,却还让子圭亲自登门说了这些。
简直一张老脸无处安放!
他一时无话可说,只端着茶杯在手中摩挲,竟然好像没有了往日的风度。
半晌,都未能从口中挤出一个字。
子圭并非强求结果之人,他语气平淡地说道:“老太爷,今日来得仓促,给您备了份薄礼,往后子圭若有不到之处,请您多多海涵!冬至宴,专候您来!”
说罢,唤李庆将备好的银子、账本抬了进来,全都装在大漆木箱中,文老太爷也不知道其中是何物……
手足无措地说道:“这……”
“老太爷!您与我们本是一家,族中事务多多仰赖于您!您是我的长辈,若有何难处,尽管告知子圭,让我为您尽一份心,也是!”子圭这么一话,文老太爷愈发摸不着头脑。
说完,子圭起身告辞。
待他们离去,文老太爷让人打开了大木箱,一看,闪闪银光将原有些昏暗地房间照得透亮。
不多不少,六百两!
再一看,上面是本账簿,烟溪书院的账簿……
原来,子圭全知道了!
文老太爷何等聪明,马上明白了这六百两银子的意思。
子圭什么也没问,却拿了六百两银子过来。三百两可以让他补上烟溪书院挪走的,另外三百两可以补亏空……
文老太爷心中,万分焦灼。
想他文远兴,一世清高,虽然没有在经商或是仕途上有多大的建树,却以人品贵重得名。因此,才凭在着无权无钱之身成为了当地名仕!
人到晚年,却出了这样的事!
若是让外人知道此事,哪怕自己立即死了!名节也是不保。这一世,白活……
又转念一想,子圭既然夜间独自到访,也不多说,也不多问。还全着礼数给足面子,应当就是不会让外人知道此事。
可是,他这一辈子学的礼义廉耻是丢到爪哇国去了。
又因这一个错处被何松拿住,他便失了气节,想要违背祖宗家法去帮着一个外人谋划。
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族中晚辈……这一生,真的白活了!
这一夜,文老太爷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
他想到了许多,子圭能把脸面给到这种程度,算是仁至义尽!但是,事情既然已经被何松拿住,以何松的为人,又怎么肯善罢甘休?
哪怕明日就把银子还回去,只要他去了子圭那边的冬至宴,何松就定能作出让他身败名裂的事来。
就算是子圭不计较,他因怕何松,去了子锡那边,这往后又有什么资格以忝居族长之位?
哪怕自己身败名裂不算大事,但是身为文氏族长,作出这等下作之事,文氏一族的百年声誉,也算是毁在他手上。
真要这样,有什么脸面去见祖宗?
总之,冬至那日,他不论去了哪一边,这一世以君子自居的文远兴,是保全不了尊严了。
想来想去,三更时分,他来到桌前,取纸笔,写下寥寥数语,放在枕下。
再将银子分成两份,放入箱子中封好。
随后再唤来小厮,吩咐明日一早先将其中一箱送至烟溪书院交给先生,再去武定把儿子文镇叫回来,将床下放着的另一箱银子交给文镇。
小厮也不知道箱子中装着些什么,只是有些奇怪,这夜半三更的老太爷想起安排这些事,怪了!
听完吩咐,小厮自去休息。
文老太爷转到后院,将放在柴房中的一个土罐取了回来,穿戴齐整后,将土罐中盐卤水一饮而尽……
第二日,待其子文镇回到家中,家中已经站满了人,开始操办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