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宫博物院藏《清明上河图》是赝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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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说你了,就连刘一鸣要看,都不见得能批准。
这个主意你就别打了。”
郑教授直接把门关死。
我倒没特别失望,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我握着话筒,又问道:“那当时这幅画移回故宫,参与鉴定的人都有谁?”
郑教授疑惑地反问:“你问这个干吗?”
“好奇嘛。”
我只能用这个理由回答。
好在郑教授没追问,他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份名单是保密的。”
“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我大为不解。
“你听过《文姬归汉图》的故事吗?”
郑教授问。
他知道我一定不知道,所以也不等我回答,自顾说了下去,“从前故宫曾收藏有一幅《文姬归汉图》,旧题为南宋,都认为出自南宋四大家之一的李唐手笔。
后来此画流落东北,被国家收上来,交由郭沫若郭老带头审定。
郭老在画上发现‘祗应司张〇画’几个字,其中〇字模糊不清。
郭老经过仔细检校,认为是‘瑀’字。
于是这幅画的作者,被重新认定为金代张瑀所画。
你知道,书画鉴定主观性太强,所以这个结论引起很大争议,有许多人坚持认为是李唐画的,甚至还有人带着一书包资料专程到北京去找郭老辩论,每天门口都有人跑过来交流,让郭老不胜其扰,惹出不少麻烦。”
“所以《清明上河图》对鉴定组名单保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是的,不会出现具体某位专家,而是以鉴定组集体结论来发布。
露出名字的,只有当时的文物局局长郑振铎先生,他挂了一个鉴定组组长的名。”
“这份名单,即使是五脉的人,也看不到吗?”
我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失望。
“也不好说……算啦,我帮你问问吧。
你在家里等着别乱跑。”
郑教授的口气,就像是一个宠溺孩子的老人。
放下电话,我想了想,跟钟爱华在北京的一个媒体朋友联系了一下。
我电话打过去,他挺热情,看来钟爱华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这个小家伙做事确实牢靠。
这人叫骆统,是一家叫《首都晚报》的副主编,这家报纸发行量很大,颇有影响力。
骆统或多或少知道点佛头案的始末,对我兴趣很大,允诺只要我拿到证据写成文章,他立刻安排全文刊发。
安排好这些事以后,我决定整理一下自己的屋子。
这是我的习惯,每逢大事需静气,收拾房间可以让人心平气和,把屋子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归拢好,可以让头脑冷静而有条理,不致有什么遗漏。
现在距离老朝奉只有一步之遥,我可不希望出什么纰漏。
我把屋子里的古玩一件件拿出来,擦拭干净,然后重新包好,接着扫干净地,把外套裤子扔进洗衣机里。
刚扔进去,我听到“咚”的一声,这才想起来外套里还揣着素姐的小水盂。
我赶紧把它捞出来,想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不送黄克武那里。
万一他和素姐两人真有什么孽缘,骤见定情信物一激动心脏病发,烟烟非砍死我不可。
还是等大事定了再说了,烟烟回来以后,让她交过去比较好。
我随手把水盂搁到旁边,继续干活。
我这一通收拾,大概花了两个多小时。
等到我忙完了坐到床上喘息,忽然外头传来敲门声。
我还以为是客人,懒洋洋地喊了一句今天不开店,对面一声喝道:“好你个许愿!赶紧出来!”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郑教授亲自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两瓶啤酒和一口袋四川麻辣花生。
我连忙放下扫帚迎出去,满脸堆笑地接过啤酒和花生。
郑教授开门见山对我说道:“我给你问了,名单没解密,想看可以,拿国务院的介绍信。”
“那就等于不能看嘛……我看您特意上门,还以为有啥好消息呢。”
我从袋子里掏出一把花生,搓掉皮,咯吱咯吱嚼起来。
郑教授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说,我办不成事,就不能来这儿对不对啊?”
我赶紧说那怎么会,欢迎您天天来,有大学教授给我看门面,多合算。
郑教授哼了一声,自己搬了个板凳坐下。
我拿了个白瓷碟盛花生,又拿来两个杯子,把啤酒盖儿起开。
郑教授先浅浅啜了一口,拿起俩花生:“你这一出去好几天,我都没地儿找人说话去。”
“其他人呢?”
我问。
“唉,非常时期,都在外头忙着呢。
学会转型,兹事体大,现在所有人都围着这个转。
就我一个闲人。”
郑教授口气微带自嘲,又喝了一口,脸上开始微微泛红。
他嗜酒,但酒量很差,只能喝点啤的过过瘾。
我见他情绪不太高,就试探着问:“他们没让您掺和一下?”
郑教授一听,把玻璃杯“砰”地搁到桌子上,看了我一眼:“小许,你可别以为我是觉得被人忽视而心怀怨念,我是有点事想不通。
刘老的方案我看了,我总觉得吧,学会这么一转型,味道可就变了。
五脉是干吗的?
去伪存真!几百年了,就靠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安身立命。
可现在转型以后,居然要搞拍卖行了。”
“拍卖行?”
我听了一惊,学会转型,居然是要朝这个方向走啊。
郑教授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堆。
我这才知道刘一鸣的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转型,目标是要建起国内第一家民间古玩拍卖行。
拍卖行在国内还是个新兴事物,国家政策最近刚有松动,以刘一鸣的眼光和雄心,肯定是想抓住这次机会抢先占据市场,成为中国的苏富比、佳士得。
拍卖行这种东西,对古玩市场意味着什么?
拍卖行是宣言书,是宣传队,是播种机。
它是威力强劲的发动机,能把高端古玩市场炒大做大,彻底改变中国古玩格局。
不用别的,只消拍出去一两件天价文物,市场气氛马上就能被引导起来,到时候你想让什么藏品红,它在市面上就大热;你说哪件藏品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
能把控住市场风向和价格,这其中的利益,大了去了。
以五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业界信誉,搞起拍卖行来,确实实至名归。
有明眼梅花坐镇,还怕这拍卖行卖的不是真东西吗?
不过拍卖行牵涉太多,操作起来非常复杂,人脉、政策、资金、人才一样都不能少,更不能没有整个古玩行当的支持。
这么大的工作量,难怪五脉都忙了个四脚朝天。
“这么一折腾,是比从前赚钱多了,可整个五脉牵扯到的利益太广太复杂,就不纯粹了。
现在社会上总说一切向钱看,但咱们学会可不能一时眼热,为了眼前利益把招牌给毁了不是?
五脉这么干,成了下场踢球的裁判,早晚得出事呀。
现在社会上老说,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一直愤愤不平。
想不到咱们五脉也要向钱看了……”郑教授晃晃酒瓶子,“哎,不说了,不说了,说说你吧,你怎么想起来要关心《清明上河图》,这不是你的专业啊?”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想提高一下文化修养。”
郑教授看了我一眼,把酒瓶子重重一搁,大为不满:“我虽然迂腐,但不傻。
你真想研究这个,书店里的书多了去,何必追着要问鉴定者名单?”
“哎……这个……”我一下子没词儿了,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他道,“我不想跟您说谎,这事儿现在还不能说。”
“跟许一城有关系?”
郑教授眼神一凛。
我点点头,这不算撒谎,但我不能继续说下去了。
素姐特意嘱托过我,暂时不可惊动五脉。
老朝奉在里面不知道安插了多少眼线,所以我一个人都不能彻底信任。
以郑教授的智慧,应该能看穿我的难言之隐。
他无言地看着我,先是嘴角嚅动几下,末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我肩膀,哑着嗓子说我不问了,等到时机成熟了你再告诉我吧。
我知道他是想起药不然了,他最喜欢的学生,最后却成了叛徒,这对他的打击是相当大的,让他没法对我开口说你可以信任我。
我歉疚地看了他一眼,举起杯子。
我们俩在沉默中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杯,又嚼了几粒花生。
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郑教授开口道:“其实那份名单,也未必弄不到。”
我抬头看着他,心里一阵感动。
即便我不肯吐露真相,郑教授还是打算帮助我。
我不知道这算是一种赎罪,还是一种信赖。
“郑教授,您不必勉强……”
郑教授一抬手阻住我的话,表示不必在意,然后说道:“想知道名单里都有谁,这个很难。
但反过来想,你若心里有一个人选,想知道他在不在名单里,这个就相对容易点。”
我眼睛一亮,郑教授的话没错。
如果我有特定目标,想知道他是否参与《清明上河图》的鉴定,可以有多种办法去求证,不一定通过名单。
最简单的,是去问他本人,或者去查他当时的行程,或者询问他身边的人,总之手段多多。
“那你有人选吗?”
我想了一下,回答说:“嗯……没有特定的,不过应该是五脉中人。”
郑教授放下酒杯,思考片刻:“书画鉴定肯定是刘家的事,而他们家有资格进专家组鉴定《清明上河图》的,就那么有限的几个人。
这个你别管了,我去帮你打听——不过你想看《清明上河图》实物,这个我就没办法了。”
“这个我自己想辙,哪能老是麻烦您呢。”
我赶紧说。
不过心里却十分失望。
这次返回首都,我要查出老朝奉的身份,也要验证素姐的猜想。
两者缺一不可。
钟爱华的报道,还在郑州压着,可等不了我太久。
“非得看实物不可吗?
书店里也应该有高清画册卖吧?
或者琉璃厂弄一卷原大尺寸复制品,问题也不大。”
我摇摇头,这就和鉴宝一样,不可能对着张照片就妄下结论,得亲眼看见东西,才能定真伪。
再说,那些所谓的高清图册和复制品,清晰度都不行,看不到细节——而重要信息往往就隐藏在细节里。
“不是实物,哪能看得那么清楚啊。”
我喃喃道。
这是我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不容出错。
郑教授见我一脸失望,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嘿嘿一笑:“你有没有试着找过‘图书馆’?”
“哪个图书馆?
北图还是国图?”
“都不是,‘图书馆’他是个人。”
郑教授的表情变得有点神秘莫测。
在我眼前,是一条僻静混乱的小路,两侧都是些洗发店、杂货铺和几家小饭馆,旁边还有一个砖砌的临时厕所,用白灰歪歪扭扭写着“男”和“女”,阵阵味道从砖空里散发出来,和洗发屋里声嘶力竭的录音机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场怪味交响乐。
路面坑坑洼洼的,坑底堆积着颜色不一的垃圾,车一过就会掀起一阵灰尘。
远处一列绿皮的火车鸣笛,然后从这些低矮的建筑群中呼啸而过。
这里是首都南城的一个小村,离丰台不远。
京城素有东贵西富北贫南贱的说法,有说是清朝以来的传统,有说是四九城的风水。
如今北边已经有所改善,唯独南城,发展始终不阴不阳,往南边稍微走上几里,京城的富贵气就陡然收敛,怎么都脱不了破落二字。
我要去的地方,是在这小胡同的尽头。
那里有一个小院,院门是铁皮包裹,锈迹斑斑,此间主人显然没怎么尽心打理过。
我推门进去,先吓了一跳。
在这方院子里,除了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以外,只有书,铺天盖地的书,几乎没落脚的地方。
我粗粗扫了一眼,古今中外什么书都有,花花绿绿眼花缭乱。
“图书馆在吗?”
我扯着脖子喊了一句。
“在。”
在书山之中站起一人来。
这人穿着身褐色的夹克衫,叼着烟卷,腰上还绑着一个旅游腰包。
我仔细端详,这家伙跟我年纪差不多大,人长得跟中学几何题似的,特别规整,脸是标准圆形,两个三角眼,一个梯形鼻,嘴唇薄似一段线段。
“你就是图书馆?”
“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
图书馆不耐烦地回答,顺手从旁边扯来一段纤维绳,弓下腰,手里一翻,一摞书在一瞬间就被捆好了。
郑教授昨天说过,这人脾气不太好,但却是个奇人。
从他的外号就能看出来——图书馆,里头全是书。
这家伙是倒卖二手旧书的,只要是旧书,管你是善本孤本还是大路货,无所不收,门类极杂,没他弄不到的书。
北京搞学术的,都知道图书馆,有时候大学书库里查不到的冷僻资料,到他这来问,往往能有意料之外的收获——“只要你问对问题。”
郑教授临走前这么叮嘱我。
于是我也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你这儿有《清明上河图》吗?”
图书馆停下手里的活,站在书山顶居高临下鄙夷地望了我一眼:“话都不会问。
我这儿《清明上河图》有几百种,书上的、杂志上的、谱上的、海报上的,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清明上河图》的真本。”
图书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一挥手:“你走吧,我这儿没那玩意儿,你得去故宫偷。”
我换了一个问题:“你这里有没有和真本完全一样的复制品?”
“没有。”
他连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我一阵失望,忽然想起郑教授的叮嘱,又问了第三遍:“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看到真本?”
这次图书馆一点也没犹豫:“能。”
我糊涂了,这三个问题,根本就是彼此矛盾。
他这里没有真本,又怎么给我看到真本?
我正迷糊,图书馆从书山上跳下来,拍拍夹克衫上的灰,朝我伸手。
我也伸手过去,跟他握了握。
图书馆先是愕然,然后愤怒地甩开:“谁他妈说跟你握手了?
钱!老子说的是钱!”
我知道这事肯定不会毫无代价,但没想到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
“多少?”
“两万,让你看见真本。”
图书馆吐出个数字。
我差点没抓起本书去砸他,拦路抢劫啊这是!两万块,这还只是看真本的价,漫天要价也不是这么个要法。
图书馆见我犹豫,抓了抓鼻子:“有钱就拿,没钱就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你这也太贵了吧?
能不能便宜点?”
“你想要看的东西,就我这儿有,你还非看不可。
我不赚你的钱赚谁的钱?
对不起,一分不降。”
图书馆一点也不忌讳,大大方方地说道。
他看我脸色铁青,从腰袋掏出一迭票子,伸了伸舌头,蘸着口水数了起来。
点了一回,他拿个橡皮筋套好,在我面前扇了扇:“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日里假装挺清高,好像书一沾钱就俗了,说白了还不是舍不得出钱?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才是最美好的东西,藏书的都是傻逼。”
在我的印象里,和书接触的人,要么是姬云浮那样的带着儒雅,要么就像郑教授那样带点痴气,哪怕本性贪图富贵,也多少会遮掩一下。
我来之前,还在想图书馆对藏书如此精通,说不定是一个嗜书如命的疯子,却实在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图书馆斜着眼,咧开嘴道:“我知道你嘴上怕得罪我不说什么,心里把我鄙视得要死。
甭担心,只要你出钱,就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这生意我也跟你做。”
“就算做生意,也讲究个等价交换。
你这两万,开得太离谱了。”
图书馆耸耸肩:“我认钱,可不代表我不识货。
《清明上河图》是什么东西,搁到国外,卖个几百万都没问题。”
“但我只是看一眼而已。”
“所以才收你两万。”
“你先告诉我怎么看。”
我不肯相让。
图书馆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再理睬我,转身要往屋子走。
我大喝一声:“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就举报你去!”
图书馆停下脚步,转回头来:“举报啥?
我的书都是正路收来的。”
“这本也是吗?”
我从旁边的书堆里拿起一本《龙虎豹》。
这本书和阎山川床底下发现的那本差不多,混在一大堆杂志里,估计是图书馆收上来以后,还没时间挑拣。
“这是别人打包卖给我的。”
图书馆眼睛盯着封面,然后又挪开了。
“你说我去派出所举报你私藏淫秽书刊,警察会信谁?
我可告诉你,最近可正严打呢。”
图书馆没想到我来这么一手,两个三角眼都快瞪成四边形了。
我俩这么对峙了一分钟,他终于恨恨一跺脚:“你够狠,跟我来吧!”
果然要对付这种唯利是图者,就得打其软肋。
我跟着他进了屋子,屋子里同样摆满了书,四面墙有三面都是接天连地的大书架,上面乱七八糟摆放着大量书籍。
图书馆也不给我让座,自顾自走到书架前,摇头晃脑,指头在虚空中一排排书架点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问他干吗呢。
他说检索。
我随他的目光去看,这书架上的东西可够杂的,从画报杂志到《毛主席语录》,从脏兮兮的《推背图》到民国小学课本,从商务印书馆译名著再到《芥子图画传谱》,琳琅满目。
在中间有四个大书架,上面的东西以黑、黄、褐等颜色为主,没有封面,灰扑扑的。
“你这儿还真是什么书都有啊……”我大为感慨。
“书有什么稀奇,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牛逼,是因为我除了书以外,还收各种档案。”
图书馆说。
“档案?”
“人们对书挺尊重,对档案却不怎么重视。
一出动乱,就丢得到处都是。
盛宣怀牛不牛?
留了一批盛档,多贵重哇,结果现在星流云散,十不存一。
我专收这类东西,你想找什么银号的账本、赫德的海关档案、张学良的电报密码本,咱这都能给你挖出来。
原先这些档案没人问津,现在倒值钱了,那些研究历史的老先生们,都得过来求我。
嘿嘿,钱可不少收。”
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来回检索,最后把目光落到了一个书架的最上端。
他搬来几摞书,高低摆成一个台阶,然后踏上去,伸手在书架上掏啊掏啊。
忽然一阵灰尘响动,上面一叠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有八几年的挂历,有黑乎乎的碑拓,甚至还有两张发黄的《人民日报》。
图书馆跳下台阶,从里面翻找出一个大牛皮纸袋子。
这牛皮袋子是典型的机关档案袋,颜色有些发暗,估计很久没打开了。
图书馆拿给我看,我看到封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局”几个正楷大字,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毛笔字:“《清》鉴图档馆存第一号乙备。”
上面还盖着一个大大的文物局红戳,不过略有褪色。
我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看来这是《清明上河图》鉴定组的工作档案。
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有我想要的东西。
“呐,你看到了?”
图书馆没好气地抖了抖档案袋。
“这里装的是什么?”
“你不认字啊?
这是《清明上河图》在文物局留的资料备档,里面都是实物照片。”
“又是照片啊……”我叹息一声,看来这趟又是无用功。
《清明上河图》的照片在市面上铺天盖地,能用的话,还用得着跑来这里查?
图书馆把档案袋一收,不屑道:“你懂什么?
我收的档案,能和别人一样么?
我告诉你,这是鉴定时用的原始资料。
古画不能长时间曝光,所以当时在鉴定前,用专门设备从多个角度拍了几十张高清照片,细节纤毫毕现。
大部分鉴定工作,其实是对着照片进行的。
鉴定结束以后,这些照片也就存档入馆,放在文物局做备份。
前几年文物局清理档案,不知哪个白痴把它扔了出来,被我捡了个大便宜。
市面上那些复制品的精度,能跟这母本比?”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图书馆说他没有真本,但却可以让我看到真本了。
既然这些原始照片可以满足鉴定组的专家们的要求,那么对我来说,一定也足够了。
我想到这里,兴奋地要去拆档案袋,图书馆却轻轻一撤,把它收了回去。
“我只答应告诉你怎么看,可没答应让你看。
你现在看到东西了,可以放心了吧?
两万块,我把它卖给你。”
“可两万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你可以不看嘛。”
图书馆笑眯眯地把档案袋搁到身后,然后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凶光,“你别打举报的主意,你敢去派出所,我立刻就把它扔炉子里烧了烤肉串用。”
我陷入两难境地。
不是我舍不得出这两万块,而是这价格实在太离谱了。
这些照片,只是要拿去验证一个未确定的猜想而已。
我望着图书馆贪婪的眼神,突然想到,我从来没告诉过他我找照片的目的。
他之所以敢叫两万的高价,是观察到了我进院以后的急切神情,觉得一定能吃定我。
这在古董行当,叫作见人敬茶。
有经验的老店主,就算对这客人背景一无所知,只要观察他看一件古玩的表情,就大致能判断出他是真心想要还是聊胜于无。
据此报价,无有不中。
想到这里,我伸出两个指头:“两万我是真出不起。
两千块,我在这里看完,您再拿回去,如何?”
这下轮到图书馆犹豫不决了。
两千块不算少,能买下几车书了,而我要求的,仅仅只是看一眼照片,等于说这两千块他是白拿。
可他又有点不甘心,从两万变到两千,落差有点大。
不过当图书馆看到我摆出一副“谈不成老子就走了”的表情后,终于还是妥协了。
与其开一个把买主吓走的天价,还不如赚这两千块来得实在。
图书馆犹豫再三,总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这一场博弈,双方都用了心思,总算是皆大欢喜。
他是白赚,而对我来说,花两千块换来老朝奉的软肋,也是极划算的。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出去银行提了现。
等我取钱回来,图书馆已经收拾出了一个小书桌,把档案袋搁在上头,还配了一把剪刀、一枚放大镜和一盏橘黄色的小台灯,居然还有一杯冲好的橘子水。
这家伙市侩归市侩,服务精神真是没得说。
我把钱交给他,图书馆唾沫星子横飞地数完,下巴一摆道:“那你就自己在这儿看吧,我不打扰你,爱看多久看多久。
那杯橘子水是白送的,饿了想吃东西就得另外掏钱了。”
说完推门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屋子重新恢复了安静,无数本破败的旧书环伺四周,颇有一种“乌衣巷内老雕虫”的感觉。
我扭亮台灯,用剪子仔细剪开档案袋的封口,从里面哗啦啦倒出几十张彩色照片。
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十二英寸的规格,少数几张七英寸的,相纸很厚,摸上去有一种麻皮感。
当时彩色照片在国内还很罕见。
1949年开国大典的时候,当时担任筹备委员会秘书处处长的童小鹏从香港拿到一卷彩色胶卷,拍下了开国大典唯一一张彩照,然后还要千里迢迢送到香港才能冲洗。
而《清明上河图》的鉴定是在1951年,居然已经用了彩色冲印技术,可见国家的重视程度。
这套照片都是在自然光下拍摄的,每张的右下角都用墨水写着一个号码。
我排了排顺序,编号为1的照片是《清明上河图》画卷的平铺全景;下面的十几张是俯拍的画卷分段特写,细节清晰,笔触纤毫毕现,还附了一把尺子。
这些照片联在一起,恰好就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图》。
再往下,则是各种角度的特写,就连题跋、隔水、天头、地头这些画面以外的东西都没遗漏,甚至还有几张是举起原图,让阳光透射过来,以便看清其中绢层纹理。
拍摄者对书画显然很内行,镜头涵盖到了方方面面。
看完这一整套照片,对《清明上河图》真本的情况基本就可以了然于胸了。
这幅画在照片里保持着原始状态,绢色发灰,上头残缺、漏洞之处不少,还有些污渍,可见在东北没少受苦。
可惜我不是红字门出身,对书画的了解有限。
大部分照片对我来说,除了赞一声足够清楚以外,也说不出其他什么门道。
好在我不是来鉴定古董的,而是按照素姐给我的指示去验证几个疑点罢了。
我很快挑拣出一张照片,这张拍的这段画面,位于汴梁闹市后排一处轩敞瓦房,看样子像是个赌坊,四个赌徒围着一张台子在扔骰子。
我想起王世贞的那个故事,拿出放大镜,却发现台上骰子清晰可见,四个赌徒的脸部却模糊不清,五官涂污,根本无法分辨口型是张是合。
我拿着这张照片端详了半天,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清明上河图》的印刷品。
这是我在美术商店买的《中国历代名画集》中的一页,铜版纸印制。
这是市面上最通行的版本,无论是中学历史课本、美术史学术专著还是旅游图书,都是用的这版。
该画下面有一个标注,注明此画是复制自故宫收藏的真本——当然,画面是远不及这套照片清楚。
在这个版本里,我把放大镜挪到同样位置,立刻顿住了。
我看到那个赌坊里的赌徒们五官清清楚楚,口型撮成圆形。
我一瞬间口干舌燥。
当年汤臣之所以能看破《清明上河图》赝品的破绽,是靠赌徒的口型。
真本口型为撮圆,赝本口型为开口。
1951年的真本原始鉴定照片里,赌徒五官已被污损;而在通行版本里,同样部位却恢复了原状,变成了撮圆口型。
技术上,这不难做到,故宫有专门的技师对画幅进行修补。
但修补恰好发生在这一关键部位,是不是有点过巧?
看起来就好像是故意遮掩些什么。
修补之前,赌徒到底是什么口型?
撮圆还是开口?
我觉得喉咙有些干,拿起杯子将里面的橘子水喝了一半,继续翻找照片,很快翻到专拍题款特写的那几张。
中国的古代收藏家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在自己收藏的画卷上留下钤印或题跋,写写心得体会什么的,跟现在去旅游景点随手乱刻“某某到此一游”性质差不多。
后人只要查看这些印记,就可以看出书画的大致传承,和看一个人的履历差不多。
《清明上河图》的第一个收藏者是宋徽宗,他亲自题了画名,还钤了双龙小印。
可惜这部分的绢布已遭人盗割,早就看不到了。
好在其他的题跋都在,一个个数下来,从张著到明代大学士李东阳,再到陆完、严嵩,一直到溥仪盖的三印,历历在目,清清楚楚,记录了这一幅国宝的坎坷历程。
可我从头到尾数了三遍,有一个人的题款却始终找不到。
而这个人的,本该是不可或缺的。
就是这幅画的作者,张择端。
准确地说,张择端的名字在画卷上出现过。
但那是在一个叫张著的金朝人的题跋中提到的:“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金明池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
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
据素姐的老师说,鉴定组就是凭这一点认定张择端是作者,进而确认为是真本的。
严格来说,这种手法属于循环论证。
张著说作者是张择端,所以这卷画是真的;因为这卷画是真的,所以张著说的作者是对的。
作者本人在呕心沥血的作品上不留名字,却要等百年之后由一个金人说出来历,这岂非咄咄怪事?
而且我之前做过一点功课,台北故宫藏有一卷《清明上河图》,是清代画院五位画家在乾隆朝临摹仿制的,其上有“翰林画史张择端呈进”的题款。
仿本尚且有此,真本岂会遗漏?
我把照片和放大镜都放回到桌子上,身子朝后一靠,闭上眼睛,思绪万千。
素姐说的没错,这两点仅仅只是疑点,还不足以盖棺定论认定《清明上河图》是假的。
但这些质疑,足以掀起一阵大波澜,引起全国媒体关注。
只要让《清明上河图》重新公开接受鉴定,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到时候老朝奉以及他那些罪恶勾当,一定会被迫曝露在阳光下。
这就好像警方不一定有犯罪分子的确凿证据,只要寻个足够将其羁押的理由,再慢慢审出真相来便是。
我按捺住心头狂喜,万里长征,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了。
我重新睁开眼睛,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傻瓜相机——这是木户小姐从日本给我寄来的——对着我挑出的几张照片喀嚓喀嚓拍了几张,然后又把牛皮信封拿过来,对着上面的红戳也拍了几张。
我做完这一切工作后,把照片重新装回信封里,把图书馆叫进来。
图书馆进屋说你看完啦,我说看完了。
图书馆拿起信封,重新粘好扔回到书架上,冲我一伸手。
我一边把两千块钱递给他一边说:“你信封里看都不看,就不担心我偷拿走两三张照片?”
图书馆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新票子,我微微一笑,伸手前递,他一把抢过去,这才回答说你这人我信得过。
他也不避讳,当着面开始一边蘸着唾沫一边数起来。
那姿势,一下子让我想起蘸唾沫翻书的严世藩,心想这小子不会是严世藩转世吧。
图书馆把钱数完,满意地放进腰包。
他环顾四周,发现那杯橘子水还剩一半,就拿起来自己一饮而尽,末了还吧唧吧唧嘴,图书馆刚收了钱,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起来:“哎,年轻人,我看你也不傻,怎么干这种花两千块钱看一眼照片的蠢事呢?”
“一样东西,在每个人眼中的价值都是不同的。”
我淡淡回答。
“哪用那么复杂?
我跟你说,年轻人,别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思想洗了脑。
不能换钱的是废物,能换钱的就是好东西,能换大钱的就是大大的好东西。”
“扯淡!”
反正我也看完照片了,不怕得罪他。
图书馆听了我的话哈哈一笑,一指院角:“看见那堆蓝皮的书没有?
那是一个老头毕生的收藏,专门裱了书皮,编了书目。
可等老头一死,他儿子就把这些书全卖给我了,换了钱去买了一堆日本电器回去。
我告诉你,全北京私人藏的书,有两成都经过我的手。
那些爱书的人呵护一辈子,心疼一辈子,舍不得卖,还往里添钱。
结果呢?
到头来两眼一闭,那些藏品都会被不肖子孙卖到我这儿来。
说得好听点是藏书,说难听点,花了一辈子心思只是换个保管权。
你说这书藏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换俩钱花花。”
他这话听着让人极不舒服,但又没法反驳。
我只能撇了撇嘴,表示不赞同。
图书馆拍拍我肩膀,故作老成道:“年轻人呐,我是觉得你这人爽快,才有心提点一下。
现在时代不同了,挣钱最重要,怎么你还想不明白?
鲁迅怎么说的?
满篇历史都写满了仁义道德,仔细看才从字缝里看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挣钱’。”
我无心跟这个财迷多纠缠,既然交割清楚,就立刻推门出去。
图书馆在背后喊了一嗓子,说下次你再想来看,我给你打个八折。
我冷笑一声,没言语。
等到这事掀出来,自然会有人来他这里找原始照片,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了。
我匆匆赶回四悔斋,把门窗关好,拿出纸笔来开始埋头写材料。
我笔头不算利落,充其量只能得一个“表达清楚”的作文批语,边写边改,费了足足一瓶墨水,到十二点多才写完,起名叫《揭秘<清明上河图>》。
这份材料是给骆统的,所以没提任何关于老朝奉的事,单纯对《清明上河图》的真伪提出技术性质疑,还附了一些照片作为证据,结尾特意留了我的名字。
虽然我们许家是专研金石的白字门,去质疑《清明上河图》有点狗拿耗子,但这只是古董界内部的规则,老百姓搞不清楚这些东西。
对他们来说,古董专家就是什么古董都懂的专家。
我之前因为佛头案出了点小名,如今亮出许家招牌,可以增加公信力。
我勾完“愿”字的最后一笔,把钢笔搁下,整个人处于一种兴奋状态。
在橙黄色台灯的照射下,这些稿纸泛起一片枯黄颜色,好像已然历经了千年。
几年之前,我也是这样坐在四悔斋里,点着同样一盏台灯,为我父母写平反材料。
那件事,同样与老朝奉有着莫大的关系。
我许家与这一人羁绊太深,我爷爷、我父亲,再算上我这半辈子,已经是两代半的孽缘,如乱丝缠麻,纠结不堪。
“爷爷,爹,希望我这一刀,能把咱们许家这团宿命斩断。”
我望着窗外,低声喃喃说道,仿佛等着他们给我鼓励或者关怀,哪怕一点点暗示也好,窗外却始终寂静无声。
我自嘲地笑了笑,收起不切实际的希冀,起身把稿纸订好搁到抽屉里,这才上床。
我枕着海绵枕头,看着天花板,四肢疲惫不堪,精神却无比亢奋。
辗转反侧了大半宿,我迷迷糊糊就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老朝奉和我们许家的事。
一会儿是我的一家人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一会儿是明堂大火,我爷爷许一城和一个面容陌生的男子殊死搏斗。
忽然老朝奉从天而降,哈哈大笑说我早识破了你的伎俩,惊得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浑身都被汗水溻透。
这会儿大概是凌晨三点多,我醒了才发觉浑身滚烫滚烫的,喉咙疼得厉害,肠胃痉挛,床单竟然被汗水洇出一个人形。
我又好气,又好笑,在成济村我又是钻墓土又是跳河,一点事没有;回到北京只去了一趟图书馆的院子,喝了他半杯橘子水,居然就病了。
眼看就差临门一脚了,在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倒下。
我赶紧挣扎着爬起来,找了几片胃药吞下去,然后从柜子里翻出一床棉被,打算用土法治疗——捂汗!然后我打开电视机,想转移一下注意力。
可是大半夜的一个台都没有,我把电视一关,正准备重新上床,忽然之间,听到四悔斋外传来“哐当”一声。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这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
我心中一惊,难道老朝奉知道我要揭发他的大秘密,打算派刺客来干掉我?
我连忙把被子搁下,随手抄起长柄扫帚。
棍是百兵之首,我虽没练过五郎八卦棍,但一些基本招式都还是会的。
我强忍着身体不适推门出去,四周漆黑一片,似乎没人。
我再往外走了几步,脚下“哗啦”一声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脚边倒着的是一件卧虎陶器,形状跟肥猫差不多大小,背上有提梁,脖子昂起,虎嘴张成一个上翘的圆口,里头是空的。
这东西在古董玩家口里叫虎子,给男人晚上撒尿用的,虎通壶,说白了就是夜壶。
这玩意儿是民国货,值不了多少钱。
但这大半夜的,谁吃饱了撑的在我家门口扔个夜壶?
叫人起夜也没这么奢侈的法子吧?
我蹲下去把虎子拎起来晃了晃,里头没水,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扔在我家门口,好似是天外来物。
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谁会干这样的事,只好把它扔到旁边,转身回屋。
刚一拉开门,我觉得后背突地一阵发麻,几条肌肉抽筋似的猛跳了几下。
我惊得急忙回头,周围夜幕中却没有半分动静,只有那虎子张着大嘴望着我,喉咙深不可测。
冷风一吹,我稍微恢复了点清明,陡然想到从前的一个老说法。
虎子这东西,切不可当门而放。
夜虎当门,必要伤人,这是大不吉利。
旧时候想恶心人,常把装满了人尿的虎子摆别人家门前,主人早上开门一脚踏翻,容易惹来一身腥臊。
所以有句歇后语,叫夜虎子当门——惹不起,指的是不要出门惹事。
如今夜壶早成了文物了,这些说法渐渐被人遗忘。
不知是谁对我有这么深的仇恨,居然舍出一件古董,大半夜地干出这种古朴的流氓事。
我望着远处的黑暗,脑子烧得实在难受,也顾不得多想,随手把虎子挪进屋里扔在墙角,然后回后屋继续睡去。
可是,这一夜,我再也没睡好过。
到了第二天早上,病情更严重了,几乎起不来床。
我强拖病体给骆统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情况。
骆统倒是挺客气,安慰了几句,说派人上门来取。
过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小姑娘过来,说是《首都晚报》的编辑,还带了点水果和营养品,给我削好了苹果,冲好了麦乳精。
小姑娘挺漂亮,可惜我病体欠安,没兴趣调笑,直接把材料交给她。
小姑娘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心想一入医院深似海,大事未定,先不要擅自离开的好,回绝了她的好意。
到了下午,骆统打回电话来,说材料看了,非常不错,快的话明天就能见报,到时候会约我做深度跟踪报道。
没过一会儿,钟爱华也打了个电话过来。
他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已经跟警方都协调好了。
就在今天,警方会有一个针对成济村的解救行动,钟爱华会跟过去。
只要素姐一脱困,揭露成济村黑幕的大专题立刻就会刊登出来。
我这才放下心来。
在给骆统的材料里,我稍微提及了素姐的名字,说她是提出质疑的关键人物,但没写明她的下落,留一个扣儿。
等到郑州那边的专题一上报,恰好和这个质疑前后联上。
先是《清明上河图》的赝品质疑,然后是成济村的造假内幕,再加一条非法羁押国家工艺大师,三管齐下,数事并发,攻击连绵不绝。
读者就跟看连续剧似的,一步步看着老朝奉的皮被剥下来,露出本来面目。
何等快意!
一想到这家伙即将走投无路,我心中就一阵舒坦,就连身体的病情,感觉都轻了几分。
我忽然有种倾诉的欲望,想给烟烟拨个电话,可惜没人接;我又想到方震,但一想到他那张板正的脸,还是算了;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可以分享喜悦的人。
于是这一整天,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孤独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就像是一位等待着电影大结局的观众。
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让我亲手把老朝奉揪出来,哪怕是马上病死,也值得了。
又是一夜不眠。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明亮的阳光,心想正日子可算到了。
我挣扎着想起来去买张报纸,可浑身软绵绵的动弹不了,头晕得更厉害了。
我勉强支起身体,喝了一大口凉开水,往嘴里塞了几块饼干,突觉腹中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全吐在地上了。
我心里这个气呀,头三十年我连感冒都没得过,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说我怎么突然就想起得病了呢?
我半扶着床头,咽了咽唾沫,残留的胃液烧灼着食道,烧得我异常难受。
这时外头一个人敲了敲门,我不用歪头去看,光听那长短划一的敲门声就知道谁来了。
我晃晃悠悠下了床,把门闩拿开,一推门,门口果然站着方震。
“许愿。”
方震的声音难得透出一丝急切。
我应了一句:“啥事?”
他见我面色不对,眉头一皱。
先用手探了探我额头,然后抬起我胳膊架到他脖子上,朝外走去。
我问他去哪儿,方震像看一个白痴似的望着我:“医院。”
我连忙摆摆手:“我没事,你把我放开。”
可我只是这么轻轻一挣,眼前一下子闪过无数金黄色小点,脑袋一晃,朝地板上栽过去……
等到我再度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吊瓶架子,连着我的手臂,一截塑料管在滴着不知什么液体。
四周有一股消毒水味扑鼻而来。
我抬起脖子,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单间病房里,身上还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
在床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把简易塑料椅子,方震坐在椅子上,双手抚住膝盖,身体挺得笔直。
他看到我醒了,起身按动呼叫器。
一个小护士抱着病历板进来,查看了一下我的情况,写了几笔,转身出去了。
“我这是在哪?”
我问。
“301。”
方震回答。
301医院的单间病房?
我这也算是享受高干待遇了。
我又问:“我这是什么病?”
“肠胃炎,还有愚蠢。”
方震面无表情地露出毒牙。
我转动脑袋,想看看现在是几点钟了,可病房里没有钟表。
我正欲开口询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争吵的声音。
方震推门走出去,外面的喧闹声小了点。
很快门被再度推开,郑教授和刘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我看到,门外好像还站着十来个五脉的人,个个面露怒容,摆出一副若没有方震挡在那里就要冲进来的样子。
刘局把门随手关上,神色凝重。
郑教授连我的病情都没问,几步走到床边,手里抖着一张报纸:“小许,这是你写的?”
我拿过报纸一看,是今天的《首都晚报》。
骆统果然言而有信,全文刊发了我写的材料,还配了许多背景资料,就是新闻标题起得很抓人眼球:《佛头奇才再破奇案,故宫名画实为赝品》。
我原文只是说有疑问,他们直接就认定是赝品了,大概这是为了追求轰动效应吧?
“是我写的。”
我把报纸放下,心情变得好起来。
这一箭总算发出去了,以《首都晚报》的销量,至少得有几百万人读到这篇东西。
郑教授看我神色流露出得瑟,不由得大为恼怒,声调都变了:“这就是你探听《清明上河图》的目的?”
“没错。”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自作主张!”
郑教授吼了起来。
他双腮的肌肉在抖动,显然是气坏了。
我勇敢地把视线迎上去:“我本来不想自作主张,可学会忙着转型,根本顾不上这些琐事。
我想为自己家人报仇,只好自力更生——”说到这里,我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古怪笑容,“我明白了,老朝奉一直隐藏在五脉里,你们怕事情曝光以后对五脉名声有损,所以投鼠忌器,对吧?”
没错,一定是这样!难怪刘家从一开始就千方百计阻挠我去深入调查,老朝奉与五脉纠葛太深,把他拔出来,五脉少不得也要元气大伤。
为了“大局为重”,他们自然不希望我把老朝奉抓出来。
只是他们没料到我会自作主张。
哼,这次真是做对了!
郑教授见我居然还顶嘴,痛心疾首地拍着床边:“你知不知道,你这次胡闹,闯了多大的祸!”
我被他左一句“自作主张”,右一句“胡闹”说火了,忍不住回了一句:“我只是履行一个鉴宝人的职责,这有什么不对?”
郑教授勃然大怒:“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以为是!你觉得自己书画的鉴定水平比那十几位大师都高?
道听途说点野狐禅,你就打算成佛了?”
“那两个疑点都是客观存在的,我自然有权质疑。
去伪存真,难道不是咱们五脉的精神?”
我脖子一梗,眼睛瞪得溜圆。
“荒唐!”
郑教授差点拍翻了病床,“你这孩子,平时看着精明,怎么这事上如此糊涂!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事关五脉存亡的大事!你哪怕先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也好啊!”
我内心的愤懑再也无法抑制,挺直了身子大吼道:“我家里人都被老朝奉害得死光了!你让我去找谁商量?”
声音在房间里炸裂。
我心神激荡,情绪起伏,许家被老朝奉害得家破人亡,他们置若罔闻,现在反倒自称是家里人了,没这个道理!
郑教授被我这句话给震慑住了,他后退了两步,扶着床沿叹息道:“唉,我真后悔,我应该早点查出五脉中是谁参加了鉴定组。
你如果早早知道,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了。”
“您知道是谁了?”
我一听,连忙追问道。
郑教授朝门外看了一眼:“1951年参与《清明上河图》鉴定的五脉中人,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对你有大恩——他是刘一鸣刘老爷子。”
一听这名字,我浑身的肌肉一下子僵住了,整个人呆在病床上。
这怎么可能!我双手紧紧抓住被单,内心惊涛骇浪。
老朝奉是刘一鸣?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可立刻就被否定了。
别说年纪对不上,刘一鸣是五脉掌门,怎么可能会反对自己?
可如果他不是老朝奉,那么到底谁是?
“五脉只有他一个人参加了鉴定吗?”
“是的,只有他一个人。”
郑教授肯定地回答。
这个意外的结果,让我一下子不知所措。
我喃喃道:“我不相信,你们是在骗我,肯定是骗我。”
郑教授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有十来个人,穿着中山装站成两排,上面还有一行手写的字迹:“《清明上河图》专家组合影留念。”
时间是1951年4月15日。
其中前排偏左是一个中年人,戴着黑框眼镜,两条眉毛已有了几丝斑白,一看便知是刘老爷子壮年时。
我盯着照片,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在我的复仇理论里,老朝奉是《清明上河图》的鉴画人,一切罗网、一切计算,都是以此为基础。
现在郑教授却告诉我,鉴画人其实是刘一鸣,那岂不是说,我用尽力气挥出一拳,才发现打到了自己人身上。
整个计划,全乱了。
我原本的自信与快意,开始从一角崩溃,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一个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刘局放下烟卷,终于开口了:“小许,你的专业是金石,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质疑《清明上河图》呢?
又是谁告诉你鉴定《清明上河图》的人是老朝奉?”
他语调和缓,可眼神却变得发冷。
这时候也不必再隐瞒了,我无力地松开床单,告诉他们是素姐说的。
听到这个名字,刘局和郑教授对视一眼,我看到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刘局又问道:“素姐,是不是叫梅素兰?”
我听这名字有些耳熟,再一想,素姐送黄克武的那个小水盂的底款,可不就是叫作“梅素兰香”么?
于是我点点头。
“你在哪里碰到她的?”
刘局继续问道,已经有点审问犯人的口气了。
“我带着大眼贼的证据去了郑州,然后找到老朝奉在成济村的造假窝点。
我是在那里碰到素姐,她告诉了我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事情。”
刘局目光如刀:“跟你一起去的记者,是叫钟爱华吧?”
“是。
他是个热血小青年,一心要打假,成济村就是我们两个联手揭穿的。”
“你都跟他说过什么?”
“我告诉过他我们许家与老朝奉之间的恩怨,我要把老朝奉揪出来报仇。”
“没有其他的了?”
“没了。”
刘局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我,脸色阴沉:“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拿过来一看,这是一版新闻报道的传真件,作者正是钟爱华。
这期专题,名字叫作《五脉传人大义灭亲,勇揭古董造假黑幕》。
等等?
什么叫大义灭亲?
这个成语用得有问题吧?
我连忙去阅读里面的内容。
钟爱华详细地讲述了我和他在郑州调查的过程,还配发了沿途的照片,细节基本属实。
文章里还提及警察顺利捣毁窝点,救出被绑架的梅素兰。
一直到这里,都没有问题。
可是,我再往下看,却结结实实大吃一惊。
文章里以我的口吻表示,成济村的造假窝点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产业。
学会本来应该是鉴定古董的定海神针,可在经济大潮中迷失了自己,变得利欲熏心,不光造假,还非法绑架工艺大师。
身为五脉中人的许愿不愿见到五脉被金钱腐蚀了良心,毅然大义灭亲,誓要还古董市场一个清白云云。
“一派胡言!”
我气得差点要把传真扯碎,这真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你确定自己没说过这些话?”
刘局问。
“绝对没有!”
刘局轻轻叹了口气:“那我们麻烦就大了。”
他把指头点了点传真纸的边缘,我低头一看,这篇专题也是今天刊发的,但报头不是郑州或者河南,而是上海的一家著名报纸,发行量和影响力不逊于《首都晚报》。
在这个恒温二十三度的病房里,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这一切,绝对是处心积虑的预谋!
最可怕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虚,把假话掺杂在真话里。
钟爱华的报道,有照片有细节有引用,只在结尾撒了一个大谎,读者们照单全收。
于是,我就被钟爱华巧妙地塑造成了一位“打五脉假的英雄”,还把成济村的造假作坊栽赃到了五脉头上。
而我恰恰又在同时公开质疑《清明上河图》真伪。
两条新闻合起来看,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这又是一起五脉腐败的铁证,再度被这位打假英雄揭穿。
这报道还不是登在郑州,而是刻意选择了上海报纸,与北京一南一北彼此应和,影响力扩大了数倍。
打眼、造假、非法拘禁。
这对于正在谋求转型的学会,影响可想而知。
我手抖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爱华骗了我,素姐也骗了我,他们俩一直在演戏。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老朝奉的阴谋。
钟爱华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怀有目的。
愣头青只是他的一张面具,内里不知隐藏着多么重的心机。
难怪他一直对我阿谀奉承,鼓励我去调查真相,原来都是给我灌的迷魂汤。
而素姐,恐怕也是事先就安排好的一枚棋子。
她接过钟爱华的接力棒,把我的注意力引向《清明上河图》。
可笑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走在追寻真相的路上,却不知完全陷入了敌人精心编织的圈套。
老朝奉用他卑劣狡黠的手段,结结实实给我上了一课。
看来刘老爷子说的没错,我整个人心态太过虚浮。
常言道,鉴古易,鉴人难。
我连他案头的古砚都鉴不出真假,又怎么去看透人心?
我放下传真件,心中是无穷的悔意,深深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糊涂透顶。
“刘老爷子怎么说?”
我愧疚地问道。
刘局指了指门外:“他就住在你对面。”
我悚然一惊,刘老爷子不会被我气出个好歹吧?
刘局道:“老爷子前一阵子操劳过度,身体有点不济,所以住医疗养一段时间。
我已经封锁了消息,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刘局道:“可是家里其他人,我却遮瞒不住。”
我回想起来,难怪门外那一群五脉的人群情激昂。
在他们眼里,我根本就是个大叛徒、大工贼。
若不是有方震和刘局,他们说不定会把我拖出去打一顿。
我无可辩解,只得保持默然。
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该被打。
刘局严厉地看着我:“现在五脉正是转型的紧要关头,突然爆出这么两件事,影响实在太坏了。
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尽量消除影响。
我们会替你发一个声明,你不要接受任何记者采访,不,暂时不要见任何人,老老实实在这里养病,听明白了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忽然又想到什么,对郑教授和刘局问道:“那《清明上河图》那两个破绽,到底是真是假?”
“这事你就别管了,会有专业的人去解释。”
郑教授瞪了我一眼。
我悻悻闭嘴,可心里总是有些疙瘩。
虽然《清明上河图》是老朝奉打向五脉的一枚炮弹,可鉴定照片却不是假的,它和通行版本上确实存在差异。
如果这《清明上河图》真的存有破绽,岂不是说五脉真的是被打眼了?
“总之,这段时间,你就是一块石头,不会说,不会听,也不会动。”
刘局下达了命令,然后和郑教授离开了病房。
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在郑州的一幕幕事情飞快地闪过脑海。
我惊愕地发现,表面上我挥斥方遒,披荆斩棘,实际上每一步决断,都是钟爱华在悄悄引导。
他以一个“崇拜者”的身份,把我当成了一具傀儡,他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更让我恼火的是,在这期间,钟爱华明明露出过许多破绽。
只要稍微留心,便不难觉察。
可我一门心思要抓老朝奉,别人稍一撩拨,就像一条看见肉骨头的野狗,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我对老朝奉的执着,反成了他最好的诱饵。
“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咬牙切齿。
这混蛋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点,老朝奉手底下,都网罗了什么样的怪胎。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想起了另外一个骗子。
素姐。
我一直到现在都心存疑惑,素姐究竟是这计划中的一个参与者,还是一枚被利用的棋子,她骗了我,可谁又能保证她不是被骗?
素姐的眼睛是真瞎了,在黑暗中作画的手法也不是几天能练出来的,这都不是假的;还有那个送给黄克武的小水盂。
如果只是为了骗我入彀,没必要搞出这么多无关的枝节。
我记得,一提起梅素兰这个名字,刘局和郑教授都面露诡异神色。
她的身份,应该没这么简单。
说不定她是真的被困在成济村,在老朝奉的胁迫下才骗我。
我对那位在黑暗中手持画笔的女性,无论如何都涌不起厌恶感。
这个谜的谜底,大概只有去问黄克武才会知道吧。
但我闯出这么大的祸来,黄克武若见了我,不拆散我的骨头就已经很宽大了。
“妈的……”
我一拳重重砸在墙壁上,痛彻心扉。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忏悔,没有任何访客来探望我。
只有方震每天三次过来给我送饭。
但他基本上什么都不说。
肠胃炎不是什么绝症,我的身体几天工夫就恢复了,可以下床慢慢走动。
不过我不太敢走出病房,因为刘老爷子就住在对面。
这位老人虽然说话云遮雾绕,却一直对我有恩。
我自以为是,闯出这么大一场祸来,若是他听了一激动,出了什么状况,我一辈子都得愧疚度过。
外头探望刘老爷子的人却络绎不绝。
他们接了刘局的禁令,在病房里什么都不说,但一到走廊,便急切地与其他人谈论这次五脉危机。
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五脉现在的形势实在有些不妙。
在这段时间里,五脉的分支机构不断出事。
不是古董店被人砸招牌,就是研究机构被审查,甚至还有正规工坊遭到当地工商执法部门的查处,一时之间,危机四起。
看来老朝奉早就埋伏了不少后手,这次一口气爆发出来,是要把反五脉的舆论声势给造起来。
狼狈不堪的学会动用了大量关系全力澄清,但社会上的负面影响已经造成,老百姓们议论纷纷,同行们更是疑窦丛生。
成济村的事情还好解释,《清明上河图》的真伪之辩却棘手至极。
此画名气太大,收藏界、文化界、考古界、艺术界、史学界等多个领域都表示了严重关注,要求故宫开库重验的呼声越来越高,据说上级主管部门还把刘局叫去训话。
一个以信誉为基本的组织遭遇了信任危机,这该是多么糟糕的局面。
讽刺的是,我的声望却是水涨船高。
社会各界都把我称为打假英雄,不少记者天天在四悔斋附近转悠,还一度传出我被五脉迫害绑架云云。
说实在的,这对我来说,是最无情的羞辱。
这种状况,再加上刘老爷子因病住院,五脉开办拍卖行的计划虽然还在进行,但却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我本想变成一把杀死老朝奉的匕首,反被他当成一柄刺向五脉的剑。
而且是一剑穿心。
我越听越烦,越烦越自责,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没脸再见任何人。
“如果这是噩梦的话,就让它赶紧结束吧。”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喃喃说道。
我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