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两岸的河水缓缓流淌,小舟四周的水面纹丝不动,一条河竟分成两个部分。凌佑虚端坐船头,面带微笑。
好厉害的太和元气,不但入水不湿,而且能将流水都定得稳如峙岳。
郎君之事想必已办妥?
小子已杀刘泾,取积艳山,合两军为一,愿奉先生为军师。
只是军师?凌佑虚一捋长须,看我的一眼意味深长。
我跪下叩首:“愿奉先生为亚父!”凌佑虚上知天象,下晓地理,熟阵法,通军事,足可教我,尊他为师也并不为过,只是我已有师父,只能尊他为父了。
郎君可愿牵我小船靠岸?凌佑虚端坐受礼,呵呵一笑。
我一怔,遂明其意,掖起袍角,跳下水去。
静水忽然开始流动,我不用内力,踩着河底淤泥,排开刺骨冰寒的水流,牵船靠岸。
“意儿,行刺杨运之事,你失之卤莽,所幸后来处置得当,总算也得了杨运军十之三四的兵力,也算不错了。”案上的青烟袅袅升起,亚父以玉如意轻击手心。
即使我射箭发誓,最后也只有耿无思部下四万人愿留下,为我效力,三万人随几员裨将另立门户,余下人宁可解甲归田。亚父说不错,实在是宽慰之言。
“我的确不知杨运是萧芒旧臣,否则不会如此行事。不过他为何不明告天下?”
亚父略一思忖,道:“霍贼势大,想必杨运是为了不引起他注意,再伺机报仇吧。”
亚父之言有理。
“眼下不算刘、杨属地驻军,我们已有十三万军,你可知当下最紧要的是何事?”亚父又道。
我闻言一怔,“粮草?赋税?或是操练阵法?”
亚父缓缓摇首:“粮草已足,赋税不急,操练阵法更不急。”他抬头看我,“当务之急在于正名顺言,建有名之师。”
我恍然,“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要征讨天下,必须师出有名。”
亚父微微一笑,道:“刘泾残暴,十日屠三城,尽诛皇族,枉杀部将,张将军才肯率众降你,杨运无寿,中道崩殂,故以全军相托。更何况天意冥冥,授你以金弦弓,你只要起草檄文,传昭天下,誓言替广成太子报仇,必得民心,民心所向,何愁王业不成?”
“更何况我已在两军阵前发下重誓,必杀霍威,替广成太子报仇,自然要说到做到。”我说。
“如此一来,其他几路义军必有先观望之心,不至于视我军为大敌,我们更有机会联合他们,一起攻打霍威,先除了他再说。”妹妹忽然插话,眼里闪耀喜色。
亚父含笑点头。
言眺伸个懒腰,伏在案上,懒洋洋道:“三哥久负才名,这个檄文你自己来写最合适不过。亚父,你看我做什么好呢?”
亚父轻捋长须:“刘泾辖下十四州,杨运辖下十一州,如今听说易主,难免动摇。我看要有人走一遭。不肯降服的,有异心的,不如杀了,另派人接管。”
亚父话音刚落,言眺眼放异彩,大笑道:“这个我最擅长,就当仁不让了。”
我和妹妹对看一眼。妹妹迟疑道:“四哥戾气太重,恐怕到时杀的人多,降服的人少,反而更激起反叛。”我向萧疏离看去,萧疏离微一沉吟,道:“我去,当以力劝为主,不到万不得已不伤人命。”亚父颌首应允,道:“你可带张远部下石明,耿无思部下钟韶庆同去。”
我解下杨运的双玉佩,递给萧疏离。
言眺撇一撇嘴,哼了一声,满面不悦之色,眼睛一转,忽又向萧疏离笑道:“五妹,你走之前到我这边来,我自有门道,包你马到功成。”
我改大军为南剑之盟,称盟主,令言眺为副,拜亚父为帅,张远为大将军,定居奢帝旧日行宫,积艳山,无暇殿。
秉始皇之遗志,一统华夏;承广成之余德,以伏叛逆。
檄文上的墨迹未干,已有气势千钧,此句直欲破纸而出,直上梁宇。凛然飞扬之态,一改我往日的凝重端持,是词句增添了字之气势,还是心境增添了字之气势?
耳中忽有轻微异声,我抬头向丝幔后看去。
猩红的丝幔水波般微漾,一缕寒光如水银疾泻而下,我把笔一扔,一退三步,绕到柱后。寒光三点轻颤,幻出漫天梨花,披散而下,又如漫天冰雹,激射而来。我向后滑步三折,足不点地溜开三丈。
“静无常,动无常,世间无常不及剑无常;爱无常,恨无常,无常一剑销生死。”
无常剑谢无常,剑无常谢无常。
分不清是剑无常还是人无常的谢无常。
丝幔后闪出一个铁灰色的人影:“能避开我一招三式的杀招,果然是花神让道林三郎。”
“无常剑剑法与轻功俱佳,不愧是赵储芫帐下第一高手。”
谢无常毫无笑意地微微一笑:“三郎的脚下功夫我已经领教了,手上的功夫也不如一并讨教。”剑头颤处,幻化出漫天的青藤,四处延伸,向我卷绕而来。
我拧腰旋身,顺手提起座边的卷云团龙黄金棍,横棍一扫,藤蔓纷纷断裂,丝袍鼓风荡起,谢无常不得不缩腰避开。
他翻腕以剑尖在石柱础上轻轻一点,人已借力窜起,又是凌空一剑刺下,点点闪耀,如银河洒下。看来此人擅长从上方出手。
可惜疏离不在,否则这两个剑术名家相遇,倒真是棋逢对手。
两道浅银色的弧光掠起,旁边闪出耿无思,日月乾坤圈一抡,双双砸向谢无常。谢无常剑尖微颤,向下轻划,避开十字锁,直刺耿无思丹田。
“谢无常,你怎配我们盟主亲自动手?还是和我们的乾坤一将过过招吧。”言眺一跃而入,看着谢无常,只晒然一笑。
谢无常忽然收剑,抛出一卷羊皮:“我是来替我家主公下书的。”
“顺便刺杀?”言眺肩头方自一耸,我已按住他手腕:“不得用暗器伤他。”
我放下黄金棍,缓缓展开羊皮。有言眺在,我不担心信上有毒。
书信的文采不错,不知是否赵储芫亲自所写。
“书呈南剑之盟盟主林睿意阁下,尝闻阁下御尘骄子,一步迈而收金弦,少年英物,诛刘泾而伏杨运。未尝识荆,平生憾事。闻听瀛洲古原草色无边,夕阳艳好,仆已邀得郭随、朱袭两君,于初七申时会饮郊野,愿阁下不吝赏光,仆自当扫席相侯。”
言眺抢过羊皮卷,晒然一笑:“你们摆的这鸿门宴,当我们不识么?”两手一搓,焦臭之气弥散,羊皮卷已化焦屑。
谢无常神色不变,扠手一礼:“郎君若是害怕,大可不必前来。”一个倒纵,身形已在三丈外。
言眺顿足,恨声道:“好猖狂的小贼!”眼光向我瞪来:“要不是你拉着,我早已废了他三次!”
“依你们看,我该不该去?”我将目光掠过妹妹和亚父。两人对视一眼。亚父捻须不语,微笑向我看来。到底是亚父,早已猜出我心中决定。
“古原之上,难设兵马埋伏,何况以你的轻功,若要逃脱,谁能追得上你?”妹妹一言出口,亚父与言眺各自点头。
妹妹向着言眺一笑,道:“即使他在酒菜里下毒,有三哥在也不怕。”
言眺大笑:“正是,我是做的祖宗,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
妹妹展眉一笑道:“想来姓赵的也没这么蠢。”
我点一点头:“我当然要去,但他邀请的不止是我一个人,郭随和朱袭都已各据一方,他遍邀我们前去,当然不止是喝酒赏景这么简单,定会论及天下。亚父,你怎么看?”
凌佑虚右手拇指轻抚玉如意,微一沉思,道:“鸿门之宴,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刺杀,二是结盟。如今又添一种可能。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天下瞩目的金弦弓既到了你手里,岂有不引人觊觎之理?”
莫非他要扣住我,以我交换金弦弓?
亚父缓缓摇头:“想要金弦弓,只需邀请你一人即可,何必遍邀郭、朱?何况赵储芫素有贤名,想来不至于用此手段。既然邀的不止你一人,多半不是要图金弦弓,也不会是刺杀,而是结盟协定。”
言眺奇道:“结盟?难道他会四家结盟,共抗霍威?”
亚父道:“天下本苦奢帝久矣,皆冀望于广成太子,广成太子甚得民心,而霍威逆民心杀太子,天下皆怨之。更何况战乱一起,百姓苦上加苦,究其原因,皆由霍威而起,民心由怨转恨,四家会盟欲除霍威,也是极有可能。”
他转向我,郑而重之地道:“意儿,他日你得了天下,治理国家,须得牢牢记住六个字‘以百姓心为心’,方不致重蹈奢帝覆辙。”
我肃然道:“意儿谨记老子先贤的这六个字。”
言眺忽道:“万一不是结盟,而是刺杀呢?谁知道姓赵的和那两家是什么关系,若是三家联合刺杀三哥,那当如何?”
亚父想了一想,对我道:“可惜疏离不在,她若在此,以她的轻功和剑术,有她和眺儿同去,任是赵、郭、朱帐下高手尽出,当可保你无恙归来。”
妹妹黯然道:“可惜我武功不行,不能为哥哥分忧。不如派耿副将同去,他的乾坤圈也足以挡得两名高手。”话音刚落,言眺跳起道:“不行!耿无思本是杨运的人,杨运到底死在三哥手里,目前他虽归顺,又有谁知他心里怀不怀恨?若到时反戈一击,我们死得更惨!”
我瞪他一眼道:“休要胡乱猜测!耿副将重情重义,不是表里不一之人。他既已奉我为新主,绝不会有二心,我信得过他。
妹妹微一犹豫,道:“那不如派郭灵去,郭灵是我们自己人,跟随我们多年,不然哥哥也不会任他为亲卫队指挥。”
亚父摇头道:“郭灵的身手算不上高手,难当此重任。”
我沉思片刻,已做决定,道:“我带四弟和耿无思去。郭灵率我亲卫队保护睿琛,防谢无常那样的高手刺杀。请亚父率张远将军坐镇积艳山,以防敌人偷袭。就这么定了。”
妹妹和言眺互看一眼,不再做声。
亚父微一沉吟,玉如意一指言眺道:“眺儿,你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足可以假乱真。为防意外,意儿,眺儿,你们不妨互换身份。”
瀛洲古原距积艳山两日路程,既不是我的地界,也不属赵、郭、朱三人管辖,只在另三路小股义军所留出的辖地留白处,在这里会盟,既不可能带大队人马,也不可能设置陷阱,只要带小队人马于附近接应即可,实在是个绝佳的所在。
我跟在言眺身后,缓催白马,踏草前行,隐隐看到前方古原深处有帐幔围起。
今日只是会饮,我只带了随身的卷云团龙黄金棍,若有意外,埋伏在远处的参将王祁和三千兵自会来接应我。
行到近处,果见帷帐外有两仆迎上前来,将马牵走,另有一仆,引我们三人入帐,帐内席案俱备,童子侍立。
北面案上,一人起身相迎:“三郎果非胆怯之辈,赵某佩服。”葛衣木簪,一身朴介,眉目却清雅,神容冲淡和气,想必就是赵储芫。
言眺将手中黄金棍交给我,扠手还礼,笑道:“赵公好朴素的装扮!”
赵储芫笑捋长须:“赵某比不得三郎是富贵子弟。请入席。”
言眺左右望了望,左右首各有一个空席,赵储芫并不示意他在哪里入座,他便走到左首坐下。右首案上人忽道:“老夫郭随,驻军东南,想必你已有所闻。”声如老鸦,貌如老羊,着一身大红袍服,系一条黄金腰带。
言眺道:“久仰大名。”他转向左首之人:“阁下想必是朱公了?”左首之人鹤氅紫冠,眉目疏淡,神色静逸,只微微点头,却不发一言。郭随目光灼灼,紧盯着言眺,无端一阵大笑,道:
“林三郎真是好相貌!便是花神果然在世为人,也不过如此!”